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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新平:時間的儀式

來源:99藝術網(wǎng)專稿 作者:黃專 2015-10-22
關于蘇新平藝術的解讀已足以積成一部厚重的文集,它幾乎涵蓋了蘇新平的生平、創(chuàng)作和時代,甚至他的每一件作品,這反倒促使我們把這個展覽置于藝術最初的位置:對藝術品的觀看,因為觀看比解釋更接近于藝術。當然,沒有"純眼"的觀看,我們在看的同時意味著我們在思,仿佛一個另在的生命通過視覺被活活地植入到你的體內并與它發(fā)生靈性或生理上的關聯(lián),思和看構成了一種既分裂又統(tǒng)一的經(jīng)驗,這是藝術最好或最壞的部分,取決于你從中獲得了或失去了什么:它提升了你對世界的理解或是敗壞你的藝術味口。這個展覽希望通過蘇新平的藝術提示一個現(xiàn)代性的圖像問題:個人時間與歷史時間的關系,即偶然的個人時間與秩序化的歷史時間之間的圖像張力是如何形成的,這種張力在這個展覽中是通過時間、象征性和實驗性三個維度展開的。
 
 
現(xiàn)代性對人的自然性的剝奪是從時間開始的,恒久的宇宙觀念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時間隨著現(xiàn)代人漂泊不居的世俗生活而消逝,現(xiàn)在與過去、時間與空間處于一種存在論意義上的割裂狀態(tài),人被機械時間所趨動,失去了記憶的本能,因此也失去了通過記憶確定自己生存位置和自足性的能力,因此,對個人時間的挽回只有通過追憶來完成,在一個沒有時間深度的時代,"記憶可能是現(xiàn)代人的最后一束稻草。"(吳曉東)
 

 
蘇新平的藝術大多是源自于關于記憶問題的思考,如果歷史是某種整體化的記記而記憶不過是大量碎片化的歷史,那么蘇新平的圖像就正好處于兩者之間:支撐他作品的基礎是那種普遍的、秩序化的公共歷史,而他又不斷嘗試著用個人記憶去沖撞、剌激歷史的幽微之處,以抵御吞噬任何個人感知和記憶的巨大的歷史黑洞。在蘇新平眾多人物肖像中我們能看到的只有一種人,即儀式中的人,無論是在某種內在秩序中生活的牧民、牲畜(《眺望》、《草原人家》、《無題》之一、之二)還是在物質和資本趨動下燥動的人群(《世紀之塔》)甚至一個祈禱的手勢(《肖像》),都被他戲劇化地定格成某種高度緊張的片斷,在一個快速的時代里,他嘗試著用畫面降低這種速度,甚至企圖使它們在瞬間中凝固起來,就像一種儀式、一個默劇舞臺或是一段動態(tài)的影像截屏,本雅明曾經(jīng)談起過藝術品的"靈暈"和儀式的關系:"我們知道最早的藝術作品起源于為儀式服務一一首先是巫術儀式,其次是宗教儀式。重要的是,同它的靈暈相關的藝術作品的存在從來也不能完全與它的儀式功能分開。換句話說,'本真的'藝術作品的獨特價值根于儀式之中,即植根于它的起源的使用價值之中。"(本雅明:《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本雅明還特別強調了"靈暈"是"一種距離的獨特現(xiàn)象"。在蘇新平的人物或肖像中我們也可以體會到這種通過凝固時間中的儀式去營造作品"靈暈"的努力。(高名潞也曾對蘇新平藝術中的"儀式感"進行過深度分析)最后,這種歷史與記憶的沖突被他帶入到超歷史的風景之中,使風景也具有了這種人般的儀式感,在蘇新平的畫面中,風景既是恒常的又是變動不居的,它們因此具備了一種與柏格森心理時間相關的緊張感。在他的近作中,由素描拼貼組成的巨幅風景尤其體現(xiàn)了這種辯證性,那些由微妙的小幅素描組合而成的巨幅風景是對時間多重性的一種借喻,當然,他也曾經(jīng)提供了這種素描拼貼的另一種方案,即這種拼貼可以是任意和無序的,我們可以將它視為對時間的另一種理解:現(xiàn)代時間的本質是混亂、多維和無法掌控的。
 
為了給觀看蘇新平藝術中的這種時間思考提供一個空間,我們有意為展廳營造了一種隧道的意象,它們封閉、幽暗,像一粒時間的膠囊,而蘇新平的作品則像是在隧道中游走的幽靈,我們有意割裂了作品創(chuàng)作的線性時間,使三十年中蘇新平的作品處于某種混合性的時間模式之中,我們希望那些早年的小幅石版畫和近期的巨幅風景不僅能給觀眾帶來同樣的視覺驚喜,而且還能像欣賞一部奏鳴曲那樣掌握它們主部、連接部和副部之間的微妙區(qū)別,而這種時間中動與靜的儀式化的運動正是蘇新平藝術中最值得我們關注的部分:對萬事萬物間永恒與瞬間那種辯證性的視覺理解。
 
 
蘇新平的藝術同時也是一種象征性的藝術,他創(chuàng)作的圖像世界是對另一個非視覺世界的喻指,普魯斯特說:"沒有隱喻就根本沒有真正的記憶"。在現(xiàn)代象征主義譜系中,夏凡納、莫羅、雷東、蒙克創(chuàng)造了一種與古典象征時代完全不同的象征喻體,它不再是與宗教精神匹配的偶像系統(tǒng),而是與夢幻、焦慮、死亡等晦澀的直覺體驗相關的意象,這種象征與古典世界象征的根本區(qū)別在于,它并不引導我們走進一個意義明確的世界,如希臘諸神、基督或佛的世界,相反,這種象征希望我們的觀看走向某種沒有明確象征物的世界,一種詭異的心性世界,就像卡夫卡的城堡、沃爾夫的燈塔或是普魯斯特的那塊小瑪徳萊娜點心。這種象征性是內在化的,直覺、感性和富于激情,具有某種心理癥候的特征,同時,由于這種癥候它又具備某種詩性特征。在象征喻體和象征主體間充斥著理性、秩序和與混亂的感知間的張力。象征性藝術在當代的衰落來自于神話世界和深度化心性世界的雙重消逝,當空間壓縮了時間,燥動的欲望世界替代了寧靜的超驗世界,象征就失去它的二元論基礎,借用赫伊津哈對中世紀晚期象征主義藝術所說的那句話,象征現(xiàn)在"已變成一種毫無意義的智力游戲",而蘇新平則堅持將他的藝術圖像建立在象征這一古典美學基石之上。
 
 
蘇新平的隱喻世界是從蒙古草原開始的,對他而言,那本身就是一種寓言和神話,它在想象和現(xiàn)實之間為他提供了一個依靠回憶而構造的穩(wěn)定的時間秩序,在觀看蘇新平上世紀80、90年代早期的石版畫時我們可以體會到一種有力的內在秩序,無論荒蕪的房屋、靜穆的牧民還是背影的馬匹,這種秩序是由那種萬物有靈的隱喻神話構成的,在《寧靜的小鎮(zhèn)》、《飄動的白云》、《大荒原》、《行走的男人》、《走向遠方的白馬》中這種隱喻通過記憶被再現(xiàn)出來,而在90年代中期的作品中我們能夠明顯地觀察到這種隱喻的失序,隨著時間縱深感的消失,思考者再也無法對景觀化的表象世界進行深度觀察,視覺被一種碎片化的感覺所左右,它意味著一個穩(wěn)定的隱喻世界的分崩離析,從《回頭之馬》、《被打碎的鏡子》、《漂浮的人》到《欲望之?!?、《世紀之塔》、《干杯》,這一失序過程延續(xù)了幾乎整整八年。在新世紀開始的近期作品中我們則能觀察到藝術家克服這種視覺碎片化的努力,為了使深度記憶重新回到藝術家的世界,他開始將喻體轉移到風景上,但這時的風景已無法回到早期的寧靜,像一種萬刼不復的宿命?!讹L景》是一件過渡性作品,像是一個舞臺劇的換幕,喧囂和燥動準備退場,新的劇幕來自于被他自己稱為"心象風景"的系列作品中,在一直延續(xù)至今的這個系列中,圖像像作品標題一樣被高度抽象化,并被賦予了一種音樂性的節(jié)奏,風景在這里作為一種新的喻體具有了另一種啟示性的意義:它們從混沌的火的意象一直到現(xiàn)代人的夢魘幻覺。
 
我們在展廳中極力營造了一些提示性的意象,以引導觀者去窺探畫面背后藝術家的心理世界,體會蘇新平藝術中的象征特質,在連接四個展廳的甬道中我們摘取了藝術家閱讀過的一些史詩,如蒙古史詩《江格爾》、艾略特的《荒原》和吉米o哈利的《萬物有靈且美》,這些詩句不是對蘇新平藝術的平行解釋,而是一種文字性象征意象與圖像性象征意象間的相互補充和映證,它們對蘇新平藝術的作用就像希臘神話寓言、猶太教的神喻或是保羅o策蘭的詩歌對基弗作品的作用,這個語言的世界與他的圖像世界息息相關關,它也使蘇新平的作品始終處于神話與現(xiàn)實、人文史與自然史、理性與感知世界、語言與圖像間的互釋狀態(tài)。
 
 
在蘇新平的藝術中,個人時間與歷史時間的關系不僅體現(xiàn)為內在與外在的抗爭,還體現(xiàn)為現(xiàn)在時間中的"我"與過去時間中"我"的循環(huán)往復的對話,這種對話賦予蘇新平藝術顯著的實驗特性。《八個東西》是蘇新平"心象風景"的一部分,思考的也是我們開頭提到的那個問題:圖像如何保存?zhèn)€人記憶與歷史深淵之間的張力,在畫面上他將這種實驗性對話具體為對圖像不確定的修訂過程,它以"未完成性"來拒絕藝術的成品感和終結概念,對蘇新平而言,這一過程是繪畫拋棄了所有前提和預設,僅憑感覺和意念的"涂抹"過程,也是現(xiàn)在的"我"與時間的一種對話,它被批評家描述成為一種"自動主義":"'東'是對'對象'和'結果'的一種抽象回答,不能被識別為某種具體之物時,'它'便被命名為'東西'。這'八個東西'看起來像是前一個階段風景作品中樹木或者煙霧的放大,但它們不是任何實在物,而是'風景'的繼續(xù)抽象化。......《八個東西》變成了沒有終點的藝術。這像極了他早年整日埋頭在石版工作室創(chuàng)作的情境,只是這一次,連畫面上封閉的記憶、遠去的白馬和自我畫像都不復存在,但主體意識卻被作為明確的目標而被更加鮮明地提煉出來。"(盛葳)
 

 
在第四展廳,我們通過"未完成"的畫面、影像、草圖甚至繪畫過程中遺棄的擦筆紙團來展示這種自動性的實驗過程的"痕跡",它們不再是時間的"成品"而是時間無法展開的折摺,因此,在這里,時間也不再是作為一種儀式而是作為一種連接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綿延",而這組作品也預示著蘇新平藝術不可預知的未來。
 
在大眾圖像復制時代,蘇新平以繪畫頑強地抵御著來自時尚圖像的誘惑,遠離娛樂和游戲,拒絕平面化、復制性和景觀化的圖像生產(chǎn),無論是早期現(xiàn)實主義的人物形象還是近期作品中的半抽象風景,他都極力賦予它們某種心理秩序,他堅持使用象征性手法和"過時"的繪畫技術去保存記憶的痕跡,在介于象征主義、表現(xiàn)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甚至更古老的宗教圖像之間,他克服著欲望對思考的挑戰(zhàn),抵抗著歷史時間丶商品時間對個人時間的吞噬,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象征的世界。
 
2015年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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