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什么樣的背景下,他創(chuàng)造出了“中國當代美術史的里程碑”式的作品?
口述:陳丹青(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 采寫:張映光
1980年10月,陳丹青的《西藏組畫》在中央美院研究生班畢業(yè)展上引起轟動,日后與羅中立的《父親》并稱為中國當代美術史的里程碑,逐漸變成一段神話。而在《西藏組畫》聲名大噪之際,陳丹青離開了中國。此后,他成為中國藝術青年遙遠的楷模。2000年,陳丹青回國任教,閃耀的光環(huán)使今天的公眾很難看清他的真面目。在看過批評家努力建構《西藏組畫》的神話文字后,我抱著深深的懷疑采訪了陳丹青。令人釋然的是,我發(fā)現與評論文字或電視媒體中截然不同的陳丹青,他對自己的歷史保持著隱忍、理性而誠實的態(tài)度。
“我畫西藏組畫時只想畫得和米勒一樣,追求我心目中法國式的現實主義?!标惖で嗾f,“我對西藏既不了解,也談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感情,當年我把西藏的視覺經驗當作法國繪畫的替代,那是一種故意的誤讀。歷史常被誤讀,西藏組畫被神話,也是出于誤讀吧。”
最近,厭惡當下藝術學院陳腐教育的陳丹青提出辭職,他將親手摘下另一個體制賦予他的光環(huán)。
以下為陳丹青口述記錄:
畫家的起點
“文革”開始,我小學畢業(yè),1968年開始學油畫——白天畫毛主席像,夜里臨摹達·芬奇、米開朗琪羅的作品。我記得那些臨摹米開朗琪羅的男裸體紙片,抄家時被抄走了,有趣的是,我不覺得畫毛主席像和臨摹裸體畫有什么沖突,上海人那時全都坦然過著雙重生活。
紅衛(wèi)兵抄家,反而把以前很難見著的外國小說、畫報、畫冊,給散到社會上來了,我們讀民國時期翻譯作品,英美法俄的古典文學,聽古典音樂,當時流行傅雷翻譯的《藝術哲學》,我看不懂,可是里面有美術史黑白圖片。上海的知識階層在“文革”中完全中止了活動,北京可不是這樣,“文革”中那些未被打倒的高級知識分子(同時也是高干)仍然從國外帶回一些資料。我從油畫家王路那里第一次看到彩色版世界美術史圖冊,是他父親王炳南從外交訪問中帶回來的。高層精英的子弟們甚至聚在一起聽披頭士,彈吉他,吃奶酪,跳迪斯科,讀《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之類?!拔母铩焙蟮谝慌靶l(wèi)詩人幾乎全是北京知青。艾青在“文革”前就接待過現代詩人聶魯達,因此這個圈子的子女對西方的感受直接來自父輩。這種可炫耀的北京式文化在上海是不可想象的。
1970年我去江西插隊。
上海知青都知道這是勞改,沒人當真以為是去“革命”。
什么地下詩歌、白洋淀團體,都是北方知青的事,他們集體模仿早期左翼青年的精神生活。我從沒聽說上海知青有這類地下團體。
“文革”初成立的上海油畫雕塑創(chuàng)作室成了上海油畫的惟一中心。我有幸和夏葆元、魏景山、陳逸飛接近,他們是上海美專公認的才子。
回想起來很有意思,那時沒電話,都是騎自行車找來找去,不在家,就等著,聚一堆人臭聊,互相傳看最近的畫。
我現在還懷念那種生活,太單純了,沒有誘惑,沒人知道畫能賣錢。我們最最興奮的就是技巧。看一幅“文革”時期的畫,完全不關心創(chuàng)作思想,只談筆觸色彩之類,同時追求所謂教養(yǎng),比如畫個少女,神態(tài)憂郁就被認為是有格調,灰色調也被認為有格調,很洋,像蘇聯人——真好笑,蘇聯在那會兒意味著整個西方。
?。?974年:北京與全國美展)
上海畫家現在不在乎去北京了,“文革”時北京是藝術圣地。1974年,我管家里要了40塊錢,從江西混票到上海,然后換火車到北京看全國美展。第一次上北京就像后來到紐約、到巴黎,走進中國美術館就像走進盧浮宮,一泡一整天,賴在幾幅畫前,后面全是人擠著,比現在印象派展覽的觀眾多得多了。
現在分析,我的價值觀都是重疊的:一方面,我不相信這種偽現實主義,我認定蘇聯人的現實主義不是這樣的;但另一方面,我喜歡那些作品,我沒想超越它,顛覆它,這都是現在的詞,我只覺得他們比我畫得好,我要學習,而且我被感動。不過我認定我要和他們不一樣,我要畫真正的俄羅斯風格,像蘇里科夫那樣,雖然我至今也沒見過蘇里科夫的原作。
1975年,我從江西流竄到江蘇繼續(xù)插隊。1976年,偶然的機會,我第一次從一個破村子里被借調到西藏畫畫,那年23歲,西藏居然把我當個人才:“文革”中用年輕人從來不看什么學歷。那年毛主席逝世,我就畫了大幅創(chuàng)作《淚水灑滿豐收田》。
畫悲劇題材,畫工農兵哭,在當時絕對不可以,可那是哭毛主席,所以這幅畫居然入選了當年全國美展,但美術界欣賞的是悲劇性,因為悲劇透露真實,而那時人人知道“文革”是個大悲劇。兩年后當我考上美院,發(fā)現圈子里都贊同那幅畫,我被告知那才是我的成名作。
1979年:星星的五位領袖
1978年的中央美院,百廢待興,所有教師剛從被打倒、靠邊的狀態(tài)中走出來。那時中央公開主張“解放思想”,學院氣氛活潑寬松。
1979年,我們意識到世道會有大變化,所有人都興奮。
星星美展出現時,我在西北考察,錯過了,但年底星星五位領袖被請來美院:黃銳、王克平、馬德升、曲磊磊、鐘阿城。我坐在下面真激動,我覺得他們就是我兄弟,散會后跑過去和他們套近乎,很快變成哥們兒。我的畢業(yè)作品本來不是畫西藏,而是畫他們五位。當時有人看不起在野人物,但多數人興奮。
那幾年隨便什么事都叫人興奮,因為世道變了。可是分手時曲磊磊忽然對我說,你們多牛啊,考上美院了,咱想上也上不了啊。我聽了很難過。
第二年我的《西藏組畫》展出后,阿城就跑來對我說:哎呀,星星美展缺的就是這樣的畫———大家一點沒有權力意識,沒有門派見解,就是要看新藝術,欣賞真實的表達。這就是當年的氣息。
我畫星星美展五位領袖的創(chuàng)作草圖,現在還留著呢。
西藏組畫:幸運與誤讀?
1980年,中央美院特批經費允許我去西藏。我在拉薩半年,全部畫完《西藏組畫》才回北京。我存心躲開評審,不愿在美院完成——當時美術界思潮紛起,部分人推崇形式,反對“內容決定形式論”。部分人推崇現代主義,其實誰都不知道什么是現代藝術。我記得另一次在野畫展上有一幅薩特的肖像,下面寫著“他就是他自己”,我完全不懂,但覺得特牛。那時我認同星星的反叛,認同機場壁畫,認同正在發(fā)生的所有事情,但我想:我要做的不是這樣!我要做成怎樣呢?其實我也不知道。
我創(chuàng)作《西藏組畫》的動機,和創(chuàng)作《淚水灑滿豐收田》是一樣的:“文革”中我希望模仿真正的蘇聯現實主義,畫得像蘇里科夫:“文革”
結束后,我立即想要畫得像米勒,像真正的法國現實主義,因為法國鄉(xiāng)村畫展來了中國,那次展覽對我影響太大了,所謂影響,我以為就是開眼界,就是模仿的欲望。這時,我的上?!盎颉逼鹱饔昧耍何疑倌陼r代的開口奶其實是歐洲的,是民國上海遺留的老派歐洲繪畫。
但是中山裝及漢人的面孔表現不了“蘇聯”或“法國”,西藏給了我那種可能。
我根本不懂西藏,前一次進藏,我當成是“蘇聯”,后一次進藏,我干脆當成是“法國” 了。要是沒有去西藏的機會,我不知道我會做出別的什么事情。而當時所有認同西藏組畫的人,其實認同的既是西藏,又是假想的歐洲繪畫。
就是這么簡單。影響需要銜接。西藏給了我銜接的可能。
直到回國后我才知道《西藏組畫》影響這么久。我被告知:八十年代初三類創(chuàng)作持續(xù)發(fā)生影響:一是機場壁畫的形式主義,一是在野畫展的現代主義,再就是包括《西藏組畫》在內的所謂寫實主義——我看見,形式主義早已被官方繪畫吸收。我的《西藏組畫》若有影響,則變成寫實繪畫的庸俗化:今日的偽古典主義沒有靈魂,空洞乏味。而《西藏組畫》起初使許多人真的跑到西藏去。甚至四川的程從林后來也轉向少數民族題材,我對他說,我畫西藏時你在畫武斗和“文革”青年,你比我厲害,因為我與羅中立畫的是“他者”,而你畫“我們”,為什么要轉向西藏?西藏只是題材。
作為影響——假如真有影響的話——《西藏組畫》是失敗的,至少是未完成的。我們因緣際會撞上時代,但沒有延續(xù)并展開當初的命題,構成堅實的文化脈絡,就像第五代導演個個背離了自己的初衷。我們全都來自斷層,沒有歐洲人的深厚背景與文化準備,九十年代的創(chuàng)作理應超越我們,我想,其中凡是不受影響的家伙,才真有出息,例如艾未未和劉曉東。
上世紀80年代的所有探索是真摯的,但都很粗淺,急就章,它填補了“文革”后的真空。我的《西藏組畫》實在太少了,一共七幅,算什么呢?居然至今還是談資,我有點驚訝,但不感到自豪。
當時我就清醒認識到這一層。1980年10月我畢業(yè)留校,1982年元月我就走了。
【編輯:賈嫻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