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家文化沙龍 Vol.1
「 藝 術(shù) 的 深 淺 」
陳丹青
01. 每個人都是從無知走向有知 當我遇到各種觀眾時,每個人都會說:我是學理工的、做銀行的、做保健的,是家庭婦女,是藝術(shù)門外漢。 我非常沮喪。為什么大家在藝術(shù)面前這么自卑? 你覺得藝術(shù)學問很大?難以理解?我反對這個概念,它是社會權(quán)力長期塑造的結(jié)果。音樂繪畫被稱作“專業(yè)”,作者被稱作“專家”,所有藝術(shù)變成高不可測的門墻——“我不懂、我能進去嗎?” 太可悲了。我要竭力打破這荒謬的狀態(tài),所以我做《局部》。《局部》也是我自己的成長過程。我從完全無知的狀態(tài),慢慢變成所謂畫家,變成一個斗膽講《局部》的家伙。 我14歲時,1967年,全國出現(xiàn)畫毛主席像的風潮。我在社會上玩了一陣就被送到中學去了,語文課本,算術(shù)課本,都沒有,可是我得到機會畫毛主席像。 就像意大利工匠那樣,跟著中學美術(shù)老師給農(nóng)村的灶頭、場院、成立的巷子、廣場,畫了一百多張毛主席像,最大的比電影銀幕還要大,最小的一兩米大。 那時我沒看過一本畫冊,更沒看過一本美術(shù)史。所有美術(shù)學院、所有書店,全部關(guān)閉,你不能想象那個時代??墒俏曳浅i_心,因為才14歲,居然可以弄到一堆顏料,跟著老師傅到處畫。那是我最早接觸油畫的經(jīng)歷,簡直淺到不能再淺。 要論資源、訊息,那個時代跟今天沒法比,書太少了,傅雷先生翻譯法國人丹納的《藝術(shù)哲學》,根本借不到,在朋友家翻了翻,看到里面?zhèn)惒实漠嫛⑻嵯愕漠?、拉斐爾的畫,黑白照片,模糊得很,卻是驚為天人。西方藝術(shù)就這樣子在我面前打開了。 十多年后,我上了中央美院,1979年去敦煌考察,從此領(lǐng)教了中國古典繪畫。那年我26歲,此前沒看過一個國畫展覽。除了革命國畫,唐宋元明清畫展,一個都沒看過,你能想象嗎? 今天一個26歲的青年如果喜歡看畫,可以在北京看到無數(shù)展覽、無數(shù)原作,但我青年時代信息匱乏,一點不妨礙我愛藝術(shù)、學藝術(shù)。我最重要的創(chuàng)作23歲就畫出來了,那時我比26歲去敦煌時還要無知。 我不是在謙虛,不是在隱瞞藝術(shù)的秘密。 那個年代不是我一個人這樣,數(shù)百萬下放工廠農(nóng)村的初中生、高中生,只要渴望藝術(shù)的孩子,零零碎碎讀點俄羅斯文學,愛畫畫的人看到一本半本舊畫冊,就如饑似渴,拿當時能看到的一張畫半張畫,反復看,存到心里,野心勃勃弄創(chuàng)作,最后居然變成藝術(shù)家。 所以我們都是從很淺的、幾乎無知的狀態(tài)出發(fā),慢慢變成后來的那個角色。 02. 有一種東西, 在變得“有知”以后就慢慢喪失了 76年后第一代上大學的人,非常想要“有知”,拼命看書。改革開放后,出版物恢復,文史哲那類,然后國外新的資料、畫冊,也慢慢介紹進來,我們不再無知了。 但我整個被顛覆,要到29歲。1982年我去了紐約,走進真的博物館,不但看到古希臘、古羅馬、文藝復興藝術(shù),還看到當時正在發(fā)生的無數(shù)后現(xiàn)代新藝術(shù)。 我一下子被打翻。此前在大陸積攢的那么一點點談不上學問的學問,那么一點點手藝,變得無所適從,完全迷失。 這個過程有多長?大約10年。 紐約有看不完的美術(shù)館和畫廊,看不完的書,我拼命讀臺灣版大陸版的美術(shù)史論書。這個學習過程讓我比青年時代有知得多,我甚至斗膽開始寫文章。 一路走來,我就這樣擺脫了無知,五十多歲后,我每年能夠游蕩歐洲、包括在中國各地,領(lǐng)教越來越多的好藝術(shù)。 這時我開始面對一個悖論:論知識、論學問,我遠遠超過古希臘、古羅馬、先秦、北朝這些藝術(shù)家,可是他們做的事情,現(xiàn)代人休想超越,這是什么道理? 不知不覺的,我開始肯定無知的狀態(tài)。在淺層的知識狀況中,仍然可以創(chuàng)作,而且弄出無法超越的藝術(shù),比如王希孟18歲畫了《千里江山圖》,比如意大利無名工匠畫出了大家在《局部》里看到的那些畫。 我在《局部》第一季斗膽說,藝術(shù)——在我兜了一大圈以后——最珍貴的狀況,是開始的狀況,也就是無知的狀況。 你很年輕的時候,你對世界幾乎不知道,但憑著你敏銳的直覺、感覺、熱情、生命力,你做出來的藝術(shù),可能是你一輩子最好的藝術(shù),可能跨越很多年代后,無法超越。 真的,所有上古、中古、近代的藝術(shù),都讓我發(fā)生這種感慨。 這種感慨也適用我自己。回看我四、五十年前的作品,它們當然幼稚,但我無法超越。 我再也畫不出《西藏組畫》,更畫不出十四五歲畫的那些畫。這不是說它們畫得有多好,而是有一種東西——敏銳、激情、全神貫注,一心一意——在我變得“有知”后,慢慢減弱了,喪失了。 所以我徘徊在悖論中:藝術(shù)到底是有知好,還是無知好?藝術(shù)到底要開多大的眼界,還是不怎么開眼界好? 這是我自己的故事,我的問題沒解決:有知和無知、看得多和看得少,到底什么更重要,什么更能夠讓人做出有意思的作品,我至今沒有找到答案。 03. 像孩子一樣面對藝術(shù)是最佳狀態(tài) 回到《局部》,也有“深”和“淺”的問題。觀眾里有無知者,有一知半解者,還有小孩子,今天就來了一位六歲男孩。家長告訴我,小孩居然對著手機全程看完《局部》單集,還要重看一遍,還問下一集什么時候播。 孩子懂嗎?當然不懂,但他被吸引。 經(jīng)??吹綇椖簧嫌腥苏f“漲知識”,但我討厭這句話。我才不要教人知識,我自己都沒多少知識。我要的是吸引你,哄騙你聽下去,看下去。為什么大家愿意聽我聊?為什么從頭看到尾、一季一季追?我需要聽你們說。 但我能把握的是,第一,人被圖像吸引,只要圖像有趣;第二,人被講述吸引,如果講述足夠有趣;第三,假如圖像、講述,同時吸引你,你懂不懂這幅畫,了不了解這幅畫的歷史、它的作者、它背后的種種文化背景,一點不重要。 這就是為什么我大膽放棄書本上的權(quán)威性敘述,肯定自己多年積累的認識,寫《局部》文案。 當然,我偷偷帶入了嚴肅的、很深的美術(shù)史知識,還有美學觀點,但高深的史論一定要成為故事般的講述,所有視頻節(jié)目是語言節(jié)目,你不會講故事,你沒有語言,你一定不吸引人。 我反反復復說,大家不要給自己設限說:“我不懂”,我的問題是:你想不想懂?想不想看?你想看,你想聽,放棄所有這些想法。 我說的不是真理。我不可能說出真理。《局部》有錯誤,有偏見,但我提供的就是偏見。 我讀了很多美術(shù)史書籍、理論書籍,最后從自卑狀態(tài)走出來,因為我發(fā)現(xiàn)全是偏見,沒有絕對真理。再權(quán)威的理論家、史學家,也是提供某一種偏見——非常龐大的、珍貴的偏見,然后你在張三和李四那兒找到別的偏見,一切偏見加起來,也許成為一種“見”。 至于這個“見”有多深,抑或多淺,要看每個人的性格、年齡、閱讀經(jīng)驗、面對藝術(shù)的經(jīng)驗,甚至心情,最后,你能容得下多少偏見,你就越自信。 不要設限,要像孩子一樣面對藝術(shù),這是最佳狀態(tài)。 上了年紀的藝術(shù)家看到年輕人,看到小孩,都會羨慕,為什么?因為我們面對一件作品時,多多少少失去了赤子之眼。理想家文化沙龍 Vol.1
「 現(xiàn) 場 問 答 」
“藝術(shù)最重要的是態(tài)度”
理想家 A:陳老師,我是學金融的,我發(fā)現(xiàn)有一些投資大師會說投資是一門藝術(shù)。由此而推,萬物都可以叫藝術(shù),說話是一門藝術(shù),打籃球后仰跳投是一門藝術(shù),好像各行各業(yè)做到極致、做到最后的終點就是藝術(shù),我不知道您是怎么看待這個問題的? 陳丹青:這位金融家說得非常好啊——吵架的藝術(shù)、戰(zhàn)爭的藝術(shù)、殺人的藝術(shù)、救人的藝術(shù),只要這件事情做得精彩、有招法、讓人目瞪口呆,這么難的一件事居然被你做成了,都可以叫它是藝術(shù)。烹調(diào)的藝術(shù)、打扮的藝術(shù)、吹牛的藝術(shù)、撒謊的藝術(shù),都可以這么說。當藝術(shù)變成形容詞,也就是說,只要你做得巧妙,讓人驚訝,回味無窮,都可以叫作藝術(shù)。 理想家 A:其實我自己想了一個答案,大家都說藝術(shù)得用作品說話,各行各業(yè)好像做到頂點的人,會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是一個作品,所以他會覺得是一門藝術(shù),投資是一門藝術(shù),或者說話是一門藝術(shù)。這是我的思考。 陳丹青:可是杜尚回答大家(他被認為是二十世紀影響最大的藝術(shù)家之一)說:“我最重視的是呼吸”,根本不提他的作品。所謂藝術(shù),重要的是你的態(tài)度,而這個態(tài)度就在你的生活中,照杜尚的說法,就是呼吸,在座每個人都在呼吸。 “要肯定無知,不要為無知焦慮” 理想家 B:陳老師,我是一個孩子的媽媽。我家孩子14歲,從小喜歡畫畫,打算考國外的藝術(shù)學校,現(xiàn)在就要忙著背景提升。我們好像覺得給孩子的還不夠多,還要看更多的畫展,找更多的老師。但我回想自己求學的經(jīng)驗,那時候市面上沒有英語書,我們學習靠的就是十幾套從英國引進的原版的、小小的書,每人買幾本輪換著讀,那一年我讀了我能讀到的所有的哈代、狄更斯,這個閱讀經(jīng)驗對我來說特別寶貴。但是現(xiàn)在我的孩子我給她推薦書,這不喜歡、那不喜歡,有時候我跟她說,你好像要有限的枯竭的資源才能掘到那個泉水,但是現(xiàn)在又沒辦法回到過去那種什么都沒有的狀態(tài)。 陳丹青:是,不可能回到古人的狀態(tài),我也不可能主張大家回到那個狀態(tài)。 第一,我要讓大家知道,我們都拿著手機,我們非常有知,但我們要知道上千年前的人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有知,包括對無知的有知,這是一個好狀態(tài)。我最喜歡的一句話是蘇格拉底的話:我知道我不知道。 第二,說到讀書,我不斷在讀書,離不開書,每天讀一點,遇到好書就非常高興,但我不求甚解。不要以為真讀懂了一本書,只要這本書吸引你、有趣就好。 第三,我告訴你一件真實的事情,我這些天正在扔書,目前已扔掉三四百本,因為家里堆不下了。我變成這么個“可疑”角色后,不斷有人送書給我,出版社、機構(gòu)、認識的、不認識的,都送書,說實話,我?guī)缀醪蛔x,今天早晨到這來以前還理出來二十來本書,打算扔掉,我要盡量清空書架。 再就是對你的孩子、對你自己,如果在哪些問題上你覺得無知,肯定這個狀態(tài),然后再去知。除非你天生有個電腦那樣的腦袋,你想知道所有事情——有些天才是這樣的——像我們這樣的智能的人,如果你在哪個問題上覺得無知,你要肯定它,不要為無知焦慮。這是我的體會。 “一手經(jīng)驗是不會被替代的” 理想家 C:陳老師,我想先謝謝您和夢茜導演。我記得《局部》第一季講《千里江山圖》,之后故宮也舉辦了展覽。我對中國書畫本來是完全不太看的,但是經(jīng)過這期節(jié)目和那場展覽,我特別感興趣,現(xiàn)在看了很多相關(guān)的書籍,也在學習書法,非常感謝您這個節(jié)目,把我引領(lǐng)到一個全新的領(lǐng)域。 我想問您一個問題。今年疫情原因,拉斐爾的展改成了線上的方式,作為一個業(yè)內(nèi)人士,您怎么看待通過全新的媒體做展覽的經(jīng)驗?因為我個人看起來覺得更清晰,細節(jié)更好,但是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一些其他的損失。 陳丹青:先回應第一個問題,要是《局部》居然讓你從此開始喜歡中國繪畫和書法,我太高興了。有一個點,我可以認真地說,《局部》傳達的是愛國主義教育——如果我敢說是教育的話。我第一次講中國的北朝壁畫,也是愛國主義教育。這是一句大話,我不喜歡大話,但是我愿意用在《局部》。你愛國,很好,你愛什么,你知道嗎?很多人其實不知道他愛中國的什么,他根本不知道偉大的中國有過這樣偉大的藝術(shù)。 第二,你說的線上展覽、拉斐爾這些,我沒意見,人類一旦有新的媒介出來,他想到的第一步,就是把過去的藝術(shù)再用新媒介表達一次。有了印刷術(shù)以后,有了現(xiàn)代digital數(shù)字技術(shù),人類會翻回去把所有電影、音樂、文學、繪畫想辦法再用數(shù)字技術(shù)來傳播,這是人類的天性,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我現(xiàn)在到什么地步?根本不看畫冊。看到畫冊就會有本能的動作,伸出手指把畫面拉大,因為老花眼了,需要放大,這就是新媒介帶給我的改變,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不管媒介怎么折騰,怎么更新,永遠不會取代你站在這件作品面前的感受。 剛才我?guī)Т蠹蚁隆暗鬲z”,進入地底下的徐顯秀墓室,進入那個不大的、像饅頭一樣的空間,這是任何媒介不可以替代的。將來三維出現(xiàn),你戴上一個什么器械,像是親臨其境,都是二手經(jīng)驗,一手經(jīng)驗不會被替代的。 直面藝術(shù)本身,去感受,去對話 藝術(shù)需要知識嗎?需要,而且是無邊無際的知識,但這并不意味著有知識的人才可以欣賞和談論藝術(shù),因為藝術(shù)最重要的是感覺。 我們曾經(jīng)都是那個在美術(shù)館門前徘徊的人,充滿敬畏,想起藝術(shù)的所謂專業(yè)性就發(fā)抖,但我們忘記了藝術(shù)是為了交給所有人。藝術(shù)渴望被看到,渴望所有觀眾。 我們都沒專門學過電影、文學、音樂,可是都有自己喜歡的書本和影像音像,不論是好是壞,你不能想象生活中沒有音樂,沒有電影,沒有畫面。 所有藝術(shù)期待擁抱觀眾,占有觀眾,可是你卻在自卑,拒絕擁抱,掉頭走開,想想吧,是不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