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第六代電影導演的領(lǐng)軍人物 張元
地下電影的華容道
我還記得第一次去看張元拍攝的電影《廣場》時的情景,那是在1994年的某一天,我騎著一輛花了20塊錢買來的舊自行車,在喧鬧的北京街道上急速穿行,心里彌漫著一種赴宴者和去與特務接頭的復雜心情,來到了北京電影制片廠附近的某個地方。我到達那里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兒已經(jīng)有很多人了,因為有很多文藝青年都聽說了今天要在這里放映《廣場》。有人指給我看,那個就是張元。我遙遙地看過去,發(fā)現(xiàn)了一個擁有一頭卷曲的爆炸式發(fā)叢的男人,其發(fā)叢像荒野不羈的烈焰一樣,在逐漸暗下來的屋子里燃燒。這是他最主要的形貌特征,多少年都沒有改變。
當時,我已經(jīng)在一個朋友那里看了他拍的電影《北京雜種》。在那部片子中,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北京“雜種”,像蟲子一樣在北京生活并嚎叫,還隨地小便。張元因為這部片子獲得了國際聲譽,他靠籌集外資贊助來拍片子,拍完了就帶到國外電影節(jié)去參加評獎。這在當時是一些電影導演的生路,不得不依靠“地下電影”的方式生存,如同走紅道與走黑道,或者是走華容道,人總得想辦法生存下去。條條大路通羅馬!我想,而這部紀錄片《廣場》,是張元用35毫米的黑白膠卷拍攝的,長達95分鐘,以寫實鏡頭拍攝了天安門廣場的方方面面。畫面上,人們在自由走動,鴿子在天空中飛翔,在天空深處,有越飄越遠的風箏。毫無疑問,天安門廣場在很多年間都是中國人生活中的一個精神核心,拍攝廣場和廣場上的人,就等于拍到了中國人基本的精神狀態(tài)。整部片子的基調(diào)是紀實的,中國人在廣場上信馬由韁,十分安定團結(jié)幸福祥和,就連天安門城樓上那幅巨大的毛主席像,也露出了一絲笑意。我們很多人擠坐在那么一個鬼地方,一個小小的看片室中,隱藏在黑暗中看這部片子。我記得小放映室中坐了兩百號人,什么人都有,煙霧繚繞,像是一次黑幫和文藝青年的聚會,四面八方的文藝青年像狗聞到了腥氣,一起都來了。《廣場》給我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的畫面有兩個,其中一個,是在毛主席紀念堂后面有個地方在做毛主席紀念章,有一塊巨大的毛主席紀念章由于未完工,只有一半的臉,而另一半完全空著!一種空白,這就是這部片子很絕的地方,一點兒也沒有損害毛主席他老人家在我們心目中的位置,但那幅巨大的像章只有半張臉在慈祥地凝視你!那種目光還越過了你的頭頂,并看穿了一個世紀。而另一個鏡頭則是這部片子的結(jié)尾,鏡頭對準的是一個站在人群中的警察。他正威嚴地觀察四周,當他發(fā)現(xiàn)攝影機鏡頭在對準他時,他戴著墨鏡從遠處走過來,表情嚴肅,然后,伸出一只手去擋住鏡頭,于是鏡頭變黑了,整部片子也完了。
結(jié)束“對抗”《過年回家》
作為第六代電影導演的領(lǐng)軍人物,張元的名聲很大。他1963年10月生于江蘇,祖籍南京,自幼學習繪畫。1989年在北京電影學院獲得了學士學位,畢業(yè)之后就開始了個人獨立制片的電影生涯,開創(chuàng)了中國電影獨立制片的先河。他被美國《時代周刊》推選為“21世紀世界百名青年領(lǐng)袖”之一、被《中國青年》雜志社選為將影響下世紀的100位青年人之一、被《新周刊》和新浪網(wǎng)聯(lián)合評選為全國十大新銳青年;1999年他導演的電影《過年回家》獲得了威尼斯電影節(jié)最佳導演獎;2001年,他被聯(lián)合國授予文化和平獎;2006年還獲得了梵帝岡羅勃特·布萊松獎。美國哈佛大學舉辦了“哈佛向張元致敬電影展”,香港市政局組織過“張元電影作品展”,先后放映了他的7部電影,英國、法國、阿根廷也都舉辦了類似的活動??梢哉f,張元的名聲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他的邊緣性,多年來的地下電影狀態(tài)和獨立制片的工作方式,使他贏得了某種國際聲譽。盡管有同行不以為然,認為張元的成功僅僅是因為他的“對抗”,嫉妒他怎么會有如此高的榮譽,他們認為,“他的電影中沒有技巧、沒有亮點,有的只是平鋪直敘的故事結(jié)構(gòu),與新銳導演的名聲相去太遠。”
但我不這么看。我覺得張元是第六代電影導演那一長串名字,比如婁燁、張揚、張一白、王小帥、王全安、寧浩、賈樟柯、陸川、曹保平、章明等等中間非常耀眼的一個,就在于他那獨特的電影語言和風格。人們也許會忘記,他是從體制內(nèi)的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畢業(yè)的,科班出身,在我和他的接觸中,張元也并不像他的發(fā)型那樣總是一副怒發(fā)沖冠的模樣,待人接物和藹可親,談人論事都態(tài)度冷靜和客觀,對認識不認識的人都很友善。
張元的電影中,喜歡把主角設定為普通人或者是特立獨行的藝術(shù)家。盡管他的電影的意識和姿態(tài)是先鋒的,前衛(wèi)的,實驗的,但是,可能是生活中的低調(diào)影響了他的藝術(shù)觀,使得他喜歡把鏡頭對準那些他感興趣的人和事,尤其是正在發(fā)生的事。他的生活也很簡單,白天除了睡覺和剪片,一般都不輕易出門,只有在晚上奔赴朋友的約會。在夜晚的北京,張元會出沒于那些有可能碰到圈里人和熟悉的人的酒吧或餐館,來排遣心中的孤獨和疲憊。有時候,我能在巴娜娜、88號俱樂部等地方,見到張元那因為酒精作用而顯得很紅的大鼻子和木訥的臉,其實,這個時候正是他興致最高的時候,他正在借助自己的一雙醉眼,去悄然觀察燈紅酒綠中的人們。
張元至少在“地下電影”狀態(tài)里工作了10年,之后,他對自己的“對抗”感到不耐煩了,因為這是一種非自愿的“對抗”,本身并不是他情愿選擇的。最后,他以一種結(jié)束“戰(zhàn)爭”的姿態(tài)與當時的電影局領(lǐng)導談判,終于得到了一張解禁令。從電影《過年回家》開始,他的電影像非盜版的書那樣終于掛上了國家電影制片廠的廠標,可以在國內(nèi)公開放映了。
張元已經(jīng)拍了20年的電影。1989年,他執(zhí)導了電影處女作、故事片《媽媽》,2009年,他執(zhí)導的故事片《達達》上映,這期間,他拍攝了故事片和紀錄影片16部,還拍攝了大量的MTV,走過了一條艱難曲折而又激情四射的獨特的電影之路。
中國電影進入了票房黃金時代
3D電影并不難做
邱華棟(以下簡稱邱):從《媽媽》到《達達》,20年過去了。你還在前進。
張元(以下簡稱張):是,我還在途中,還在前進。
邱:下一步計劃呢?
張:主要在為上海世博會的太空館做一部3D的科幻短片,8分鐘。
邱:我看了報紙說,《阿凡達》讓中國電影人看了以后都沉默不語了。
張:我覺得沒那么可怕。這一次我要不參加上海世博會的這個3D制作,我也不知道,做了以后才發(fā)現(xiàn)并不難。但的確,中國創(chuàng)作人員的想象力、制作人員工作的毅力都不行,大家太浮躁。像《阿凡達》,人家詹姆斯·卡梅隆用了10年時間來做。人家的這個團隊,什么都不做,10年時間只來做這個。你說,有投資人愿意讓一個導演10年才出一個活兒嗎?沒有。大家都很短視??墒悄憧?,《阿凡達》光票房就超過20億美元了,衍生產(chǎn)品還要多,等于人民幣幾百億的產(chǎn)值,算起來,還是大賺了。我們不會算大賬。說到3D,不光是視覺的革命,也是技術(shù)的革命。電影本身就是技術(shù)的不斷革命造就的。電影就是嚴重依賴技術(shù)和藝術(shù)的東西,是藝術(shù)和科學技術(shù)的交織。以前先有默片,然后到有聲,黑白到彩色的,寬銀幕到3D,這個過程發(fā)展非常快,一百年就全有了。這跟現(xiàn)代人對視覺的要求有很大關(guān)系。你想,最初做特技的時候,很粗糙,像《西游記》,人完全是貼上去的,大家卻很滿足。所以,3D片會越來越重要。這都是人追求視覺真實的過程。在某種程度上是以普及化結(jié)尾,這就相當于學習繪畫的過程。最開始學畫,要像這個人。為什么要畫得像,實際也是得到一個真實的過程。
邱:包括卡梅隆自己也說,中國的3D竟然發(fā)展得這么快。一個月就多出了200多塊銀幕。
張:是啊,技術(shù)上對導演來說是沒問題的。難就難在耐心,包括投資。還有就是自己對美和視覺的追求,是不是徹底的。
邱:做完了世博會的短片還準備做個長片3D的嗎?
張:我想拍一個3D的科幻片,條件允許的話。
邱:那紀錄片以后還會拍嗎?
張:會啊。紀錄片我還要繼續(xù)拍,拍很多的。
視覺的震撼可以讓人忽略情節(jié)
邱:我還記得看弗拉哈迪的《北方的那努克》和梅索的紀錄電影,依舊很震撼,永不過時。
張:對。紀錄片有太多種拍法了。除了現(xiàn)在的紀錄片,還有裝置和視像藝術(shù),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紀錄片。而且,中國很多視覺藝術(shù)家都已經(jīng)很成熟了,像楊福東,汪建偉,他們本身就在創(chuàng)造視覺的影像。那種影像可能在某種程度上不像電影產(chǎn)生公眾的效應,但是它的存在的意義同樣在推動人類視覺的發(fā)展,還有一點,為什么沒有情節(jié),還會有那么強烈的視覺影像呢?原因是,視覺精神是完整的。所以,視覺有很多種方式。像《阿凡達》,它再造了一個星球。但實際上,你看,那些外星人和土著沒什么區(qū)別。它的情節(jié)本身就是一個反人類的情節(jié),但是,人類還能接受。因此,情節(jié)本身可以說不是個最重要的地方,還是視覺的震撼,《阿凡達》中的3D那么完整、完美,實際就是到了桂林、黃山的感覺,反過來看中國山水。但是,影片的意象是很奇特的。
我國電影審查制度需要反思
邱:現(xiàn)在,媒體報道說,中國電影正在進入一個黃金時代,你覺得呢?
張:其實是票房的黃金時代,據(jù)說2009年的票房是60億元人民幣。而且,現(xiàn)在的電影越來越多,影視公司也很多,看上去的確繁榮了。但是,還需要更多樣的、更多元的電影作品出現(xiàn)。像好萊塢,人家有《阿凡達》、《泰坦尼克號》,同時,也有科恩兄弟和大衛(wèi)·林奇的電影,也有科波拉和昆汀的電影,這才正常,他們的種類很復雜?,F(xiàn)在,中國電影的環(huán)境和韓國、法國、德國有些類似,雖然市場很大,可是我們在世界上的放映量,只占全球市場的3%,可能還更少。我們的片子,真正能在國外上映的也很少。所以,什么是文化價值的輸出和輸入?我們的價值觀需要什么樣的價值體系去傳達和支撐?這都是我們的電影人應該好好想想的,不要整天都是票房,票房。我們來看韓國電影,韓國這么小的國家,人口很少。而且韓國電影的真正發(fā)展,是從1996年開始的。我印象很深,1996年以前的兩三年,韓國才真正開放了它的電影制度,把電影分級和各個方面做得很細。1996年釜山電影節(jié)舉辦時,韓國的電影和電視劇還不是那么熱鬧,1996年到現(xiàn)在,你看才多長時間,13年多一點,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韓國成立了大量的電影公司,拍了大量的影片,在世界電影中放映的份額越來越大,而且還都是藝術(shù)電影。當然,近幾年他們的題材也越來越極端了。說到這里,也就說到頭了———我們除了電影工作者以外,電影審查制度也要反思一下,電影這個東西,到底能產(chǎn)生什么社會影響呢?所以說,國家的政策和制度支持也很重要,比如,科學的檢查和分級制度的建立,資金的支持等等。
作者導演很難生存
邱:就從你這20年的從影經(jīng)歷來看,中國電影的變化很大??傮w來講,我覺得是在朝一個非常好的方向走。
張:那當然,現(xiàn)在,獨立制片已經(jīng)變成大家都習慣的事情,很正常了。但在以前,還是非常禁忌的事情。在我20年里拍的一些片子里,記錄了一些人的變化和真實生活,除了我自己的電影藝術(shù)追求以外,還記錄了一個時代的影像。我以前也談到了作者電影也許會死,最重要的是如今過于商業(yè)化的電影環(huán)境和生產(chǎn)機制,可能不太會再提供放映的地點和時間段,你看,現(xiàn)在哪個時間、哪個影院在放藝術(shù)電影呢?我們根本沒有。“電影將死”這句話,最早是安東尼奧尼說的,他的意思是他也看到了好萊塢商業(yè)電影對其他影片、尤其是藝術(shù)電影的擠壓。在1980年代以前,法國、歐洲、日本出了很多個性化的導演,今天,你看,似乎越來越少了。有人說,現(xiàn)在沒有什么大師,只是票房的考慮。
邱:但是我覺得,你就是一個作者導演。賈樟柯也是。
張:嗯,但是,我們這樣的導演能生存多久?確實是有些難度的。但是,作家導演的價值在那兒,還有市場的3D電影,也是一個方向,并不可怕。從技術(shù)到藝術(shù),還是可行的。我說為什么說3D不那么可怕?在1991年,我和崔健最早做MV,就已經(jīng)開始做了。崔健還是很擔心,請了杜可風、譚家明來看了以后,他們給了肯定。后來,我還拿了第一個亞洲人在MTV的大獎。好萊塢那么多人,人家多大的投資,我們的片子還能站得住,這說明技術(shù)不是問題。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對電腦十分了解,我們要得更多的,是視覺的美感和超凡的想象力。你看《阿凡達》,拍的其實是人類自身的景象。所以,想象力來自于現(xiàn)實中的視覺體驗。我們還應該有信心。也許,電影離死真的還早呢,它才誕生了110多年。
【編輯:石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