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40年代出生的藝術家群體中,尚揚是唯一從傳統(tǒng)寫實主義走出來、堅持不斷實驗、始終領頭中國當代藝術的人物。四十多年來,他每一個階段的探索都在當代藝術史上留下了印跡:“尚揚黃”、“大肖像”、“大風景”、“董其昌計劃”等,已成為他身上特有的標簽,其中蘊含的問題線索與當代性追求,為同時代許多藝術家所不及。
著名藝術批評家易英先生對他評論:尚揚既有對現(xiàn)代藝術的敏感,又有著深厚的中國文化修養(yǎng),它的畫幾乎不能用任何一種風格來概括,但能明顯感到一種現(xiàn)代藝術精神的存在。也可以說,他用一種現(xiàn)代藝術的語言重新闡釋了中國的民族精神。他以黃土和黃河為意象提煉出極為概括的形式,通過形式本身的張力高揚了一種本土文化的精神。尚揚能夠從眾多表現(xiàn)黃土和黃河的畫家中脫穎而出,恰恰在于他不是再現(xiàn)題材,而是表現(xiàn)形式。但形式又不單純是抽象的視覺關系,而是在半抽象的形象上凝聚了一種精神的力量。因為在那些形象中,黃土高原的人物形象特征和地貌生態(tài)特征都轉(zhuǎn)換為形式的張力,直接通過視覺的感受喚起那種凝重而久遠的文明意識。
而尚揚一生歷經(jīng)抗日、解放、建國以及此后數(shù)十年的政治運動,直到進入政治、商業(yè)、文化諸般力量攪渾了時代之河的今天,在諸多場合他都強調(diào),“藝術是我一生最聰明的選擇”。他青年早慧,卻在漫長的亂世中沉默,直到39歲時,才畫出了他的畢業(yè)創(chuàng)作:
尚揚研究生畢業(yè)作品《黃河船夫》
“黃河船夫”的絕唱
1981年,尚揚赴陜西進行畢業(yè)創(chuàng)作。他來到黃河邊上的一座老城佳縣:凋零破敗。那時黃河冰面剛剛解凍,自上游流下來的巨大冰凌彼此撞擊,在蒼茫的天色下,十幾個船夫一起喊著號子,吆喝著,一左一右把擱淺在河灘上的船體搖動,推向黃河。尚揚深深為之震動,他知道那就是自己要畫的畫幅。
關于《黃河船夫》,尚揚寫道:“這些船夫們無可羈縻的氣概是這樣地震撼了我。在這落寞的黃河一隅,我真實貼切地感受到人類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那種巨大力量。在船夫們與黃河不足較比的身軀里,卻透露出一種征服自然的偉大。我所希望表現(xiàn)的東西,其內(nèi)涵實質(zhì)上是民族精神之美、民族特質(zhì)之美。我覺得,她的壯闊渾然的力量更多地充溢于北國山川人物之中。”
尚揚創(chuàng)作《黃河船夫》
長達四米的《黃河船夫》該年的《美術》雜志刊登,尚揚一鳴驚人,也順利留校任教。那期《美術》雜志流傳到美國,1982年被美國帕薩甸納的威廉·克利大學東方藝術系系主任看到,后者就給尚揚寫信,邀請他去美國,尚揚高興之余婉言謝辭,第二年又來信邀請。“我不會外語,又沒有錢,也離不開親情和友情,更主要的是,去美國又能畫什么?”他說。1994年、1995年,美國來人兩次給綠卡,尚揚始終婉辭。
《黃河船夫》被載入美術史,那一筆“尚揚黃”至今為人稱道,但尚揚對此卻不以為意,因為對他而言,那張作品遠未實現(xiàn)繪畫的自由。
別人知道尚揚是從《黃河船夫》開始的。但我去畫黃土高原的時候,并不是要去完成我的文化尋根。我到陜北去,畫一種簡單的單色的平面的繪畫,沒有立體沒有明暗沒有更多的色彩,沒有透視沒有很好的解剖,我是嘗試通過這種方式,把過去在大學里學的熟悉的觀念和表現(xiàn)方法甩掉。(尚揚)
上世紀80年代初期,蘇聯(lián)寫實繪畫訓練仍是中國美術學院的教學主流,學生中“但凡有點理想的人,最大的理想就是到蘇聯(lián)去留學”。尚揚當然對蘇俄繪畫如數(shù)家珍,但他很快意識到,那些不是他心之所向的東西。
1961年,尚揚在幾本藝術雜志上看到塞尚、高更、梵高、馬蒂斯等的作品,震驚不已。他覺得這才是他要畫的畫:源于心靈的,人性的,透氣的。
為什么要去掉蘇聯(lián)和俄羅斯的繪畫方式對我的影響?因為我曾一度非常熱愛和迷戀,但后來在大學時代,我發(fā)現(xiàn)了塞尚,我認定了今后我要通過塞尚這條路走下來,我不去改換我以往受到的影響,就走不到后面這個方向來。很幸運,我成功地做到這一點了。(尚揚)
所以“黃河船夫”成為那個階段尚揚的絕唱,他開始他真正的藝術征途。
十四年被迫放下的畫筆
“我生于1941年,正是抗日戰(zhàn)爭最艱苦的時候,我還記得躲飛機轟炸這些事情。”尚揚說,“后來經(jīng)歷中國一次次的起伏、顛簸、動蕩和政治運動,現(xiàn)在回想起來,既覺得這一生太值得在乎,又覺得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生活那么遙遠,真是恍如隔世。”
尚揚 太行老人
1957年,從武漢五中畢業(yè)的尚揚考入湖北藝術學院美術附中,幾乎有兩年時間他無法好好上課——先是“反右”的余波,接著是“大煉鋼鐵”,1960年由附中考入湖北藝術學院,“三年大饑荒”又接踵而來。“一場又一場的運動,把心都給搞疲憊了”。
不過,當我們與歷史拉開足夠的距離去回望一個少年的成長,就會驚嘆一個個體的韌性和彈性,縱使運動不斷,但求知求美之心和追索人生意義的努力從未被中斷。
尚揚-裸女-81×65-布面油畫-1980
1965年,從湖北藝術學院畢業(yè)后,尚揚被分配到湖北人民出版社美術編輯室,隨即下鄉(xiāng)一年,然后“文革”開始,直到1979年重新考入湖北藝術學院做研究生,那14年期間尚揚被迫放下畫筆,自我退隱,自我放逐。尚揚說道:“我對待藝術有些自己特殊的習慣,不想畫畫時,我絕不去畫畫,我情愿去漫游。另外,我不喜歡畫的東西,我絕不畫它。”
尚揚-黃河五月-58×78-板上油彩-1984
尚揚 爺爺?shù)暮?100×150 布面油彩 1984
它們既有傳統(tǒng)山水的遺韻,又似乎與之毫不相干
中央美院易英教授曾說:“'85運動興起之前,在中國畫界最引起注意的一位具有現(xiàn)代風格的畫家是湖北美術學院的尚揚。”1989年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八人油畫展”上,尚揚拿來以紙漿、石膏、乳膠等混合物創(chuàng)作的綜合材料作品《狀態(tài)》。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藝術家開始尋找個人風格:自那以后出現(xiàn)了方力鈞的“光頭”,王廣義的“拳頭”,張曉剛的“大家庭”,互相之間有了距離。
中國現(xiàn)代藝術自90年代初向當代藝術轉(zhuǎn)型。尚揚的《大風景》系列正是誕生于1991年,這件作品和同時期的《大肖像》標志著尚揚向當代藝術的轉(zhuǎn)型。對于畫中那些抽象的風景,尚揚說:“經(jīng)濟的發(fā)展隨之帶來的問題在于對人心、對生態(tài)的巨大而深刻的影響。我畫風景,不僅僅是畫自然的風景,也是畫社會的風景,畫心理的風景。”
尚揚-大風景-97×130-布面丙烯-1991
尚揚 95大風景-1
95大風景-4
尚揚 許多年的大風景-2 1998-1999年作
“在《大肖像》的典型中國文化品質(zhì)的圖式中,我將一個當代人的即興情緒,將90年代初碎片式的信息和感受,以及某種波普方式和調(diào)侃不露痕跡地融在一起,并以作品的未完成狀態(tài)強調(diào)這種實驗性。”(尚揚)
尚揚-大肖像-168×118-布面油畫-1991
《大肖像》中間部分是一個胃狀容器的剖面圖,里面排列著佛像、人影、茶壺、小屋、馬匹等。這些時空交錯的符號對應著所謂“碎片式的信息和感受”,并置在平面化的空間里,顯得龐雜、怪誕又井井有條。這張畫讓尚揚真正回到了繪畫性,他相信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能夠表達復雜感受與悖謬經(jīng)驗的視覺語言。在隨后的《大風景》中,尚揚盡量抹去《大肖像》里安排的痕跡,把人畜形象不露聲色地融入分割的風景塊面,由此延伸出《黃土高原素描》系列——他心目中的“改變之后再改變”的“第三自然”。
尚揚在一篇隨筆里寫道:“1991年初冬,我從長途車里回望漸漸遠去的大雪覆蓋的黃土高原,在一片被白色抹去的風景里結(jié)束我的十年紀行。此前不久,我畫了《大風景》,它已不再是我1985年以前那些關于文化記憶的黃色土地。”
尚揚 蛇年風景
尚揚 E地風景之23 2002年作
2003年,《董其昌計劃》誕生,成為《大風景》的延伸。尚揚說,這個系列包含他的另一個思考:“中國當代藝術家大多在用西方化的觀念和語言進行表達,這是一個需要改變的現(xiàn)象。”
尚揚-董其昌計劃-3-223×505-布面綜合材料-2006
《董其昌計劃》畫面依舊抽象,畫面中并無明顯的中國繪畫元素,充滿大面積留白、如潑墨般的色塊起伏,恣意書寫的筆觸,只是依稀讓人感覺出某些中國山水畫的氣質(zhì)。
董其昌計劃-6 2007 布面油畫
2012年4月,在尚揚個展《日志與手跡》的自述上,他寫道:“從90年代以來,我以日志和手跡的方式,記錄下我們正在剝蝕和坍塌的風景。”尚揚說,這是這些年來,他作品共有的主題。“當我們感覺身邊的風景一如往常時,其實,它正在發(fā)生著令人難以察覺的深刻變化。對于這些變化,尋常人可以忽略,藝術家卻不能。”
董其昌計劃-37 2011 布面油畫
首張《剩山圖》由《董其昌計劃-33》改造而成?!抖洳媱?33》畫幅長達11米,創(chuàng)作時間跨度為兩年,是尚揚至今傾注心血最多的作品。2012年,在上海美術館老館,《董其昌計劃-33》被邀展出,引來不小反響。有人要買下這件作品,但尚揚謝絕了。“當時,許多人都說這張作品很好,我卻不太滿意。我自己都看不過去,怎么能讓它被人鄭重收藏呢?”畫展結(jié)束后,《董其昌計劃-33》回到工作室,尚揚說,“作為自己當時創(chuàng)作的一張最大的作品,怎么看都不滿意,后來明白了,原來這種不滿源自這件作品的太合理。”
董其昌計劃-33
于是“破壞”開始了。尚揚把《董其昌計劃-33》分解、打散、重構(gòu),加大幅面,最終完成的作品改名為《剩山圖-1》,長達14米。
剩山圖-1 2015
“我從九十年代初期開始,在作品中表達對人類與環(huán)境問題的關注。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愈漸深刻的生存體驗中,我已無法拋開對這一問題的思考。”
尚揚,《剩山圖-7》
如果說《大風景》系列是這一主題的肇始,那么《董其昌計劃》和《剩山圖》系列就是它磅礴的延續(xù),在這些系列里,你能看到不同的材料對山水的復現(xiàn)和解構(gòu),影像噴繪和銳利的破壞性筆觸交織在一起,藝術家甚至直接將畫布切割。尚揚說,破壞就是今天的現(xiàn)狀,而畫面上的破壞性既是對人類文明沖撞自然的隱喻,也是對視覺上對觀眾最直接的挑釁和棒喝。
《剩山圖-2》
剩山圖-3
“在生命的過程中,我已經(jīng)無法掂清愉快和苦惱各占多少分量,但是,在藝術創(chuàng)造的過程中,苦痛和歡樂緊緊連在一起,這一點我是知道的。在肯定自我的同時,我學會了自我的否定。相對于生命并不自覺的那種習慣,否定的過程當然是令人苦惱的,但卻往往會生長出使人愉快的結(jié)果。倘若一個人失去了以陌生的眼光看待事物和看待自我的能力,那么他就會失去獨創(chuàng)的能力,緊緊跟隨著你的熟悉的影子就會來吞沒你,直至你永遠失去做出真正選擇的能力。”(尚揚)
“我所追求的僅僅包含三個簡單要素:當代的,中國的和我個人的。”
“我一直努力賦予這種思考以獨特的表達,因為這是我作為一個視覺藝術家存在的理由。”
中國古代畫家在表達自然時重視的也不是自然的實像,而是自我的心像。以此衡量尚揚的作品,他畫出的乃是他觀念中的自然。但是,如果從他的語言方式來看,他的作品不是對古代繪畫觀念的演繹,而是通過運用當代圖像語言形成對傳統(tǒng)方式的顛覆。
尚揚 H地-5 2008 年作
“而我的藝術進程中,一方面,我在思考今天中國所面對的現(xiàn)代性問題,另一方面,我也在思考,如何能夠?qū)⑽覀兾幕瘋鹘y(tǒng)中的精髓吸收進來,做出一種有別于西方的當代藝術。因為我一直認為:做藝術,必須要有一種態(tài)度,那就是你的存在,是有價值的,這個價值,不是一個西方人所能代替的,因為,對于東方文化的高妙之處,他們很難體會,而我們因為從小所受的滋養(yǎng),就比較容易做到這一點,所以,多少年來,我也一直在這方面做努力。”
尚揚,《屏•白-4》,布面泥土、膩子粉,248x78cm,2013年
“但就是因為‘傳統(tǒng)’太有吸引力了,所以無數(shù)人都在用,甚至于快用濫了。我很警惕這一點,我認為,真正有生命力的傳統(tǒng),應該是經(jīng)過人“化”過的東西,而不只是畫面中一個生硬的臉譜或者標簽。那樣的東西,可能會比較花哨,也比較吸引人,但不是我所追求的,因為我認為真正的好東西,其內(nèi)核應該是質(zhì)樸而崇高的,我想這也是真正的永恒藝術所具備的品質(zhì)。”
“在今天,藝術商業(yè)化是不可避免的,但我還是希望與它有點距離。我甚至覺得,以前多好,畫不賣錢,畫好就很開心,安靜而單純,而現(xiàn)在,我們成為一個利益鏈條的開端,從這里開始,后面就出現(xiàn)種種事情,讓你頭痛。在這里,我要引用羅斯科的一段話,他說:“我年輕時藝術是一條孤獨的路,沒有藝廊,沒有收藏家,沒有評論家,也沒有錢。但那卻是一個黃金時期,因為我們一無所有,反而能更肆無忌憚地追求理想。今天情況不同了,這是個累贅、蠢動、消費的年代,至于哪種情況對世界更好,我恐怕沒有資格評論,但我知道許多人身不由己地過著這種生活,迫切需要一方寂靜的空間,讓我們扎根、成長。我們得抱著一定能找到的希望活下去。”羅斯科幾十年前說的這些,與我們今天的狀況何其相似!”
尚揚在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