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啟功先生誕辰100周年紀念日。啟功先生在古典文學、文獻學、語言文字學、佛學、敦煌學、文物鑒定學和詩詞、書畫創(chuàng)作等方面卓有建樹,是當代中國罕見的一位文化大家。
啟功先生去世至今已7年,他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和藝術(shù)成就,沒有因為他的離世被人遺忘,而是隨著時間推移,在當代文化大環(huán)境中越發(fā)顯得珍貴和難得。無論從學術(shù)研究、藝術(shù)創(chuàng)作還是文化影響看,啟功先生的獨特地位更加突出。對于當代社會而言,啟功的獨特價值到底是什么?人們能夠從他的成就中獲得怎樣的啟示?本版刊發(fā)專題以示紀念,并期待引發(fā)反思。
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主任委員、北京師范大學教授、西泠印社社長……他榮銜滿身,卻只以教師自居;古典文學和文獻學研究、語言文字學研究、文物鑒定、詩書畫創(chuàng)作……他學問淵博,每項都有顯著成就;皇族后裔的身份、幼年失怙的經(jīng)歷、通達幽默的性情、外圓內(nèi)方的人格……他樂觀可愛仁者佛像,而悲憫剛正卻鮮為人知。
姓“啟”名“功”,一個自稱“由人頂禮由人罵”,卻在生前和身后鮮有負面評論的文化名人,盡管將他掛在嘴邊的人目的各有不同,但他的確是談論當代中國文化時一個不能忽視的話題。
逝世7年的啟功不僅沒有被遺忘,人們對他的懷念反而更加深遠?,F(xiàn)任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袁行霈說:“他上承清末民初的傳統(tǒng),在學術(shù)和藝術(shù)兩方面取得獨特的成就,其影響不限于生前,也不限于今天,還將一直延續(xù)到將來。7年來他一直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不論誰講學術(shù)史,都不能不講他;不論誰講藝術(shù)史,都不能不講他。他不僅是歷史的見證者,也已成為歷史的一部分。”
“不世出”的文化翹楚
1980年,啟功在紀念恩師陳垣百年誕辰的文章《夫子循循然善誘人》中說:“陳垣先生是近百年的一位學者,這是人所共知的……我既沒有能力一一敘述,事實上他的著作俱在,也不待在這里多加介紹。”今人談論啟功,此種境況更甚——啟功的學術(shù)和藝術(shù)成就廣泛,他本身已經(jīng)成為一門值得后人研究的學問,很難簡單概括。
1912年啟功誕生的時候,正是民國初建的風云年代,身為滿清皇族后裔,“生下來就是民國的國民”的他,幼年失怙,艱難成長,經(jīng)歷了此后百年中國的許多重大歷史事件。他在《啟功口述歷史》中回憶的人生起伏、學業(yè)成長,讓每位讀者感慨不已。葉恭綽曾稱啟功“貴胄天湟之后常出一些聰明絕代人才”,香港的董橋認為啟功的逝世是一代清貴文化的終結(jié)。而在北京師范大學教授趙仁珪看來,啟功是時勢造就的“不世出”的文化翹楚,不是任何時代都能出現(xiàn)這樣的人物。
經(jīng)歷大時代的變遷和小家庭的敗落,同時幸運地獲得多位良師的引導,除了天資聰穎、人生歷練和自己的勤勉好學,從游于老派文人間浸染的獨特修養(yǎng)和氣質(zhì),也是后來進入新社會的啟功與眾不同的所在。就半個多世紀以來的中國而言,無論是革命語境還是商品社會,啟功都是一個格格不入的參照。當他把那個曾經(jīng)被概念化了的和被批判與破除的對象——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自持之道和生存智慧,帶入新的時代并具體地體現(xiàn)在自己的一言一行中時,人們兩相比較,除了贊美,似乎已經(jīng)找不到更合適的理解方式。
大師之辯近年興盛,道理看似淺顯,人們卻莫衷一是。這個時代有一個啟功,是否還能再有一個“啟功”?書法家沈鵬說:“啟功先生原本學歷淺,陳垣先生對他的提攜幫助起了很大作用。倘若沒有這位恩師,啟功先生有可能達不到后來的輝煌。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無論千里馬或伯樂,特定的個人才能必不可少,特定的環(huán)境也許更不可缺。我設想當今,有人肯像陳垣先生那樣一再力薦僅有初中學歷的人嗎?如果有,能頂住和超越各種壓力尤其是名目繁多的重重關口嗎?我們是不是需要多反思一些問題?要回答錢學森臨終之問‘為什么出不來杰出人才’可不那么簡單。為事業(yè)長遠計,我們要多研究點問題,一個個地解決。”
“大師”不是寫出來的
啟功名播四方,但最為人熟知的,是他的“啟體”書法,在他辭世以后,他的書法在藝術(shù)品拍賣中受到追捧的熱度不減,價格不斷走高。僅今年就有華辰、匡時等多家公司舉辦了“百年啟功”的專場拍賣,并都取得了很高的成交率。華辰拍賣公司總經(jīng)理甘學軍表示,無論市場怎么浮躁,投資人、投機商如何操作,最終決定藝術(shù)品價格的還是它的學術(shù)核心價值——歷史的、文化的、藝術(shù)的價值。
啟功的內(nèi)侄章景懷告訴記者,啟先生在“文革”后書法的名氣越來越大,家里客人總是絡繹不絕,許多是來求字的。而在此之前,客人主要是文博界的朋友和學生等。“啟先生從來不拿自己的東西當做珍貴的東西,更沒有‘送幅字就等于送錢’的看法,你喜歡就送給你。他有一枚閑章叫‘令紙黑耳’,對自己的書法他就這么一個態(tài)度。照理說,他送出去的書法那么多,應該不值錢,但現(xiàn)在拍賣價不僅不低,而且還有很大的空間。”
書法家林岫說:“‘我們書法界有啟功’,這句話曾經(jīng)給書法界以莫大的自豪和信心。啟功先生的人品、藝品,真學問、真功力,代表著當今藝術(shù)界‘德成而上,藝成而下’的至高境界,這是兩千年中國文化史上眾多里程碑式的藝術(shù)大師不斷發(fā)展和刷新的境界,啟功先生即是離我們最近的一位。”
書法家李有來對當代書壇有同樣的感觸:一片繁榮景象中,展覽體制已經(jīng)形成,但寫法接近,風格趨同,跟風現(xiàn)象很嚴重。“究其原因,讀書不夠,缺乏文氣,作品多重技法,不是學問滋養(yǎng)出來的。啟功先生人人敬稱為大師,可先生卻不要這個名號。當代書壇也在強調(diào)出精品、出人才,呼喚大師,提法和愿望很好。沒有大師的時代當然可悲可嘆,但精品、人才和大師從哪里來?不能僅僅依靠展覽,書法大師不是寫出來的。答案在哪里?啟功先生就是榜樣,大啟功無奈為書名所累,但如果僅從書法理解他,就會流于淺薄。沈鵬說:“啟功先生于書畫、文史有多方面學術(shù)成就,社會上流行說他是書法家、善幽默。前者局限于寫毛筆字;后者,湊合一些生活里的詼諧笑話,缺少深度。”
最動人是真性情
趙仁珪認為,啟功之所以能成為時代的文化大師,除了具備古人評價文化大師常說的“道德”和“文章”標準之外,還在于他具備大師的性情。事實上,啟功常為人津津樂道的也正是他幽默通達的性情,而這種性情,從年輕時到老年,甚至是在他病逝之前,都沒有改變。
啟功曾說:“編順口溜是我的特長,其實我小的時候跟祖父學的那些東坡詩,如《游金山寺》等,就是那時的順口溜,我早就訓練有素,所以駕輕就熟,張口即來。編完后還要在相好的同仁間傳播一下,博得大家開懷一笑。”“淘點兒氣,犯點兒壞,也是人之常情,只要適可而止,哪說哪兒了……”
年輕時,針對輔仁大學美術(shù)系的教學問題,他編排的順口溜淺顯卻抓住要害:“美術(shù)系,別生氣,泥捏象牙塔,藝術(shù)小墳地。一個石膏像,擋住生殖器,兩個老模特,似有夫妻意……”他拿朋友徐燕蓀的名字開玩笑,善意機智,用典巧妙,搞得朋友也拿他沒有辦法:“家住在城北,其實并不美。中間一張嘴,兩邊有分水。有頭又有尾,下邊四條腿。名在《爾雅》內(nèi),卻非蟲魚類。翻出《釋親》章,倒數(shù)第一輩。出言莫怪罪,小市民趣味。”就算是晚年為自己寫墓志銘,排遣重病時的痛苦,也滿是自嘲的幽默。老友臺靜農(nóng)看到晚年啟功的打油詩時不禁感慨:“他還是那么淘氣!”
“自遣有方唯笑樂,人生難得是糊涂。”淘氣和幽默是啟功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而他寫給妻子的《痛心篇》、《賭贏歌》等又讓人看到了詩人最深切的痛苦和辛酸。中華書局編審柴劍虹回憶說,有一次和啟先生閑談時講到“樂觀”二字,先生突然冒出一句:“你看我整天樂呵呵的,有誰知道我內(nèi)心的痛苦呢?”柴劍虹認為,啟功的詩作,無論是風趣樂觀,還是哀婉悲切,甘苦自知,可貴在于這都是他的心志與真情的流露。
謙和后面的剛正
啟功待人友善是出了名的,“啟功不打假”更被傳為美談。晚年應接不暇的來訪,為書所累的無奈都與他以禮待人的謙和品性有關。章景懷說,與啟先生共同生活的幾十年里,他待人接物的禮數(shù)始終如一:對人稱呼“您”,握手要站起來,送客要出門……而他送給別人書畫作品的數(shù)量也可以稱得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不計名利、不擺架子、幽默可親的啟先生人緣非常好。
北京師范大學原校長辦公室主任侯剛改革開放后開始協(xié)助啟功工作,他回憶說,“反右派的時候,有一個老先生在會上批他批得很厲害,平反以后倆人見面,那人就覺得很尷尬,啟先生主動和他握手說:‘過去的事情就像唱戲,有人唱白臉有人唱紅臉,唱過去就過去了。’”
啟功待人謙和確實不假,但并非沒有脾氣,不辨是非。章景懷說,啟功晚年時許多人想要打著“看望”的名義來求字,啟功實在沒轍就只能回絕:“您別來看我,您要是想看我,我給您寄張照片吧。”他對司機、修理工等十分大方,但從沒為了討好某位領導而主動送自己的作品,當有些人以“首長”的名義向他索字時,他則表現(xiàn)得威武不屈。章景懷回憶,一位高層領導曾評價啟功說,和許多與自己來往的藝術(shù)家不同,“啟先生從來是不該問的不問。”只談文化藝術(shù),從不借機謀求私利。
林岫認為,書畫界流傳“啟功評論作品只說好不言壞”的說法也是一種想當然。啟功通常雖以鼓勵為主,但逢惡丑怪異的書法,必下針砭,決不客氣。她回憶,有一次一個會員拿來一副某“書法大省”領導的隸書對聯(lián),問有無收藏價值。啟功說:“收藏和價值,有時實為兩回事。討論價值,得先看藝術(shù)水平。藝術(shù)水平高低雖然仁智各見,但說話須講門道,還得聽在理不在理。收藏呢,就不好說了。有無價值,可以不管;只要喜歡,都可以收藏。什么落齒、青絲、指甲啦,他人見著惡心,也有人當寶貝,這誰能管得了啊。”會員又問藝術(shù)水平如何,啟功直截了當:“筆飄墨浮,舉止苦促。”會員說:“人家自稱遍臨歷代名帖,出入北碑,自創(chuàng)一家呢……”啟功笑道:“那就怪了,怎么包世臣(力主北碑書風的清代書法理論家)貶斥的毛病他都有啊,是不是走錯門了。”
章景懷說,啟功雖然指導和幫助過許多人學習書法,但他多次強調(diào),自己沒有書法的學生。一方面是因為啟先生覺得書法藝術(shù)見仁見智,但更重要的是不希望拉幫結(jié)派,有人打著他的旗號做不該做的事。
北京師范大學教授楊敏如在啟功去世后曾說:“我們看啟先生,不可只顧看到他的謙虛親切幽默,還要看到他的堅凈有所不為。”袁行霈同樣有此感慨:“人們都知道他的和氣,只有近距離接觸過他的人才知道和氣后面的剛正。剛正,這在今天是多么難得的品德!”
不將世故系情懷
“世事洞明皆學問”,能寫出幽默打油詩的啟功,自然不會是一個書呆子,但看透世間冷暖之后更加堅守自己的底線,正體現(xiàn)了啟功的難能可貴。
1958年借調(diào)中國畫院(今北京畫院)時,啟功因與葉恭綽的關系密切,被補劃為右派。他曾說,“別的右派都有言論‘現(xiàn)行’,響應黨的‘大鳴大放’號召,給黨提意見,說了些什么,我是全沒有的。”“雖然深知當右派的滋味,但并沒有特別冤枉的想法。我和有些人不同,他們可能有過一段光榮的‘革命史’,自認為是‘革命者’……響應黨的號召,向黨建言獻策的,很多人都是想‘撫順鱗’的,一旦被加上‘批逆鱗’的罪名,他們當然想不通。”他勸妻子說,“咱們是封建余孽,資產(chǎn)階級都要革咱們的命,更不用說要革資產(chǎn)階級命的無產(chǎn)階級了。現(xiàn)在革命需要抓一部分右派,不抓咱們抓誰?”摘掉右派的帽子時,他說“至誠感戴對我的教育和鼓勵”,“從今我更要處處小心”。平和里的清醒,低調(diào)中的堅持,心底處慎獨孤傲的修養(yǎng),非啟功不能如此。
以陳垣老師為榜樣,啟功幫助學生的例子有很多,循循善誘甚而能以兄弟相稱,如今學生們對他感念至深,懷念的正是他當年的真誠相待。學生謝謙(現(xiàn)為四川大學教授)在一篇《追懷先生》的文章中回憶了自己1991年博士論文答辯時的經(jīng)歷:接送參加答辯的校外專家需要使用校車,按啟先生的資格這本十分正常,但啟先生事后一定要給司機一份紅包,并囑咐:“這是咱私事,不能讓人家白辛苦。”而答辯完畢,當年系里沒有請專家午餐的開銷,啟先生則稱:“中國人,哪有請客不吃飯的道理?”自掏腰包請校外專家吃了午餐。他的另一個學生劉石(現(xiàn)為清華大學教授)感慨:“別看啟先生表面馬大哈,其實他內(nèi)心很懂人情世故啊。”
趙仁珪在《啟功口述歷史》后記中說:“啟先生的一生并沒有投入到驚天動地的政治斗爭的最前沿和時代旋渦的最中心,更沒有親身投入過戰(zhàn)火和硝煙,即使劃為右派也只是‘莫須有’的闌入,他過的基本上是書齋的生活,他走的只是一個文人所走過的路。”
民國的混亂,“五四”的新風,革命的潮流,市場的興盛,權(quán)貴的崛起……回想一百年中國的波瀾壯闊,時代洪流中各路人馬的匆匆謝幕,堅守“一個文人”角色的啟功,顯得別樣生動和耐人尋味。
啟功百年誕辰之際,人們以座談學習、舉辦遺墨展覽、作品專場拍賣、出版《啟功全集》、創(chuàng)建啟功書院等多種形式紀念他,反映了時代的懷念和需求。不僅他自詡的“身與名,一齊臭”難成事實,就是“由人頂禮由人罵”通常也只剩下了一半。然而,談論和贊頌啟功容易,認識和理解啟功很難。通過他,照鑒中國文化的美好未來,反思的功課還遠遠不夠。
(除采訪內(nèi)容外,本文寫作參考了《啟功口述歷史》、《浮光掠影看平生》等著作,實習生胡元元亦有貢獻。)
啟功雋語
三陪詩書畫
上世紀90年代以來,某些領導附庸風雅,出行或參加一些活動喜帶詩人、書畫家作陪?;騿栂壬唬?ldquo;此有說乎?”答曰:“有,此謂之‘三陪詩書畫’。”問:“若以此五字做上聯(lián),請擬下聯(lián)。”先生迅捷對之云:“一掃毒賭黃。”對仗工穩(wěn)。問者驚訝之余,問:“作何解?”先生乃正襟曰:“此事久之亦可成癮,一樣危害個人及社會,我輩能不戒之哉!”
博士字
一日,某高校書法教授駕臨小紅樓,要求先生與其合招“書法博士生”。先生曰:“君若答出啟某一個問題,則當允之。” 乃問此教授:“何謂博士字?何謂碩士字?”某教授愕然不知所答。先生笑曰:“您既未答,恕功不能允命矣!”后談及此事,先生遂問余:“考您一題:何謂博士?”余答云:“博學多識之士也。”先生頷首云:“然則君看眼下許多號稱‘博士’者,忽略基礎知識,只鉆某一二課題,即或字寫得不錯,實為‘窄士’也。”
胡說
約三十年前,先生應邀赴香港演講《紅樓夢》。先生登臺鞠躬之后,便提筆在黑板上寫了兩個大字:“胡說。”見滿堂愕然,先生笑瞇瞇解云:“過去胡適之先生一家之說,或貶之‘胡說’;啟功系滿人,亦胡種也,今日所說乃真正之‘胡說’。尚盼諸位姑且聽之,多予批正也。”
浮光掠影樓
上世紀80年代后期,先生移居師大紅六樓,系二層小樓。樓前有喬木數(shù)株,徐風拂來,枝葉搖曳,光影婆娑,遂命所居為“浮光掠影之樓”?;騿柮猓壬灾t曰:“治學切記浮皮潦草,淺嘗輒止,樓名‘浮光掠影’,可常戒之!”
美的困惑
一日,某友人送來舞蹈演出票,先生婉謝之曰:“啟某實不宜觀看此劇也。”問:“為何?”答云:“舞臺五彩繽紛,演員婀娜多姿,吾極易犯困。”問:“豈不美乎?”答:“非也。某正應美學家常用之名言——‘美的困惑’也!”聞者大樂。
【編輯:陳耀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