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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呂布:拿起相機我的手就不會抖!

來源:南方人物周刊 作者:- 2010-04-06

 

更多詳細內(nèi)容

 

3 月5 日,87 歲的馬克·呂布在上海美術(shù)館舉辦“直覺的瞬息——馬克·呂布攝影回顧展”

 

  馬克·呂布(Marc Riboud)的姓,被譯作國人熟知的剽悍武將,但有人說,按照法語發(fā)音應(yīng)該翻成“里布”。仔細想想,“里布”+“呂布”,恰恰詮釋了這位法國攝影大師羞澀卻充滿自由精神的個性。

 

  3月初,87歲的馬克攜妻同行,現(xiàn)身上海美術(shù)館,脖子上掛著的,依舊是一架M6萊卡。他堅持抓拍、只用現(xiàn)場光,無數(shù)次,這個小相機輕柔的快門,助他走進被攝對象的世界,鑄就“跨越東西文化的傳奇”。

 

  “如果我們要抓住某個瞬間,我們說‘拍張照片’,但其實應(yīng)該說‘照片抓住了我們’,是圖像觸發(fā)了這種誘惑,刺激我們來抓住這一瞬間,這很有趣。”

 

  馬克將此次攝影回顧展命名為《直覺的瞬息》。亮相的118組照片時間跨度50年,由馬克和助手從35萬張小樣中精心挑選而出。老人微笑道:“我靠這些檔案出了很多書,現(xiàn)在靠它們謀生。”

 

  “洋眼看中國”的攝影師,馬克不是第一個,但卻是最著名的一個。這個“拿小相機的小老頭”,上世紀50年代至今20多次來訪中國,拍下大量經(jīng)典照片,見證并記錄了中國社會的現(xiàn)狀與變化。他曾出版過《黃山》、《中國印象》、《中國:旅行瞬間》等攝影集,1966年《中國的三面紅旗》在紐約獲海外新聞俱樂部獎。

 

  作為瑪格南圖片社的元老之一,馬克在全球的跑動半徑大得驚人。他主要將鏡頭對準亞洲、非洲和美國,是越南戰(zhàn)爭爆發(fā)后惟一獲準入境的西方攝影師,從越南和美國兩個方向記錄戰(zhàn)爭的殘暴。

 

  3月3日傍晚,馬克在其下榻酒店接受了記者專訪。

 

  他常強調(diào)自己害羞,事實并非如此,回答了一陣提問,他就對記者說,“來,說說你吧?”聊著聊著,轉(zhuǎn)向邊上的攝影記者:“現(xiàn)在太多學(xué)校,我不知道他們會教些什么,你在學(xué)校學(xué)到東西了嗎?”談到女人,他臉上光芒四射:“看到美麗的臉孔、一個美女,我們一定要把她拍下來;如果有可能,我們會想擁抱她,這也許不夠體面,但為她拍張照片當然可以。”千萬別問他,你這么大年紀還拍照嗎?他可能立馬就怒了--“拿起相機,我的手就不會抖!”

 

  大攝影師不談自己的杰作

 

  馬克1923年6月生于里昂,是家中第5個孩子。“在家里,我哥哥姐姐總有說不完的話,我只在一邊悄悄聽、默默看?;蛟S是這個原因,我的雙眼逐漸學(xué)會自己找樂子,形成了自己觀看世界的方式。”

 

  五六歲時,小馬克午后常獨自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那一線從窗簾縫隙濾進的陽光。“每次一有人從窗簾后邊走過,他們的影子就把那道光掃向同腳步聲相反的方向。這太奇怪了!”若干年后,一節(jié)光學(xué)課讓他明白,當初房頂上的人影原來是個倒像,窗簾縫隙充當了鏡片,小馬克的屋子在那一刻竟成了一個相機暗箱!“直到今天我還覺得,時常用孩子的眼光觀看這個世界,發(fā)現(xiàn)那些只有孩子才能發(fā)現(xiàn)的奇形怪景,對一個人多么重要!”

 

  這個沉默寡言的孩子羞怯、怕見生人。第一次給人照相,正是這種狀態(tài)。“那年我8歲,一個人在路邊騎車,一對摩托男女停下來,招呼我過去給他們照相。他們擺好姿勢,親熱地摟著,我都不敢看他們,胡亂按了快門,遞上相機,一句話也不說騎上車掉頭就跑。當然,我永遠沒有機會看到那張‘生平第一照’了。”

 

  中學(xué)畢業(yè)后,幾何成績不錯的馬克進入一所工科學(xué)院,接著找了份玻璃廠繪圖室的工作。1952年,趁著一周假期,他跑去為戲劇節(jié)拍照,結(jié)果再也沒回工廠。

 

  一年后,他挎著萊卡相機前往巴黎,在那兒遇到卡蒂埃·布列松,學(xué)會使用一種傳統(tǒng)鏡像取景器--特別之處是,透過它看到的圖景是顛倒的。

 

  帶著這個新家伙,馬克在相機里塞了卷底片,登上埃菲爾鐵塔。“鐵塔正在重新刷漆,我賴在盤旋而上的窄小樓梯上,那里有幫握著刷子的油漆工,實際上,他們更像雜技演員。我很害羞,不敢上前同他們說話。正當我試著構(gòu)圖,一個工人突然頭朝下出現(xiàn)在我的取景器里。那一刻,這個神通廣大的取景器本應(yīng)幫我判斷構(gòu)圖平衡,結(jié)果差點讓我自己失去了平衡!后來,我把小樣給卡帕看,他圈出了一張。”

 

  沒多久,照片被美國《生活》雜志發(fā)表,憑著這張門票,馬克進了瑪格南圖片社。

 

  “1953年加入瑪格南時,我就被卡帕深深迷惑,奇怪的是,2到3周后,布列松成為比我親兄弟更親的人。布列松90大壽時,一個編輯要我寫點東西,電話里問:布列松對你們來說是不是一個大師?我寫的文章開頭就說:不,布列松想要的,是成為我們所有人的朋友!”

 

  在瑪格南大家庭,馬克收獲了很多建議:怎樣深入阿拉伯人的生活、從以色列到埃及如何換護照、背著鋪蓋卷穿越印度時怎樣預(yù)防在尼泊爾公車上遭搶、怎么對印尼人的禮物表示答謝、怎么在雅典找到正宗好飯館……此外,無數(shù)聯(lián)系方式為他打開各洲各國各城市的大門。

 

  “惟有怎么照相,幾乎沒任何建議。在瑪格南最初幾年,我?guī)缀鯊臎]聽人談起照相。每次從一段長途旅行歸來,這些最偉大的攝影師們根本不談自己的‘杰作’,只對剛剛造訪的國家津津樂道。”

 

  正如從前加入地下抵抗組織、放棄原先職業(yè)一樣,馬克加入瑪格南后,首要想法就是離開巴黎,到東方待上幾年。

  半個世紀的中國情結(jié)

 

  “Can you speak Chinese?”(您會說中文嗎?)

  “Mei You,Mei You.”(沒有,沒有。)

 

  不會說中文的馬克,看過黃浦江上的昔日風帆、登過8次黃山、對北京全聚德的方位了如指掌。

 

  上世紀50年代,馬克用了6個月,從巴黎一直開車到加爾各答。待在印度期間,他認識了周總理身邊的人,通過這層關(guān)系來到中國。“1956年9月,我接到正式通知,允許我1957年1月1日起待在中國。作為一家法國雜志的記者,我在中國工作過4個月。上海某部門安排我拍制陶工人,但我不感興趣,希望能參觀工廠。他們很不理解,為此,我還罷工了兩天。”

 

  1957年去延安時,馬克拍下一張毛澤東睡過的床。普通的物件,經(jīng)由他特殊的用光和構(gòu)圖,升起一股宗教感,“毛澤東說,蚊帳是他在延安時期擁有的最奢侈的一樣?xùn)|西。”

 

  1965年,他再次來到中國,拍下北京美術(shù)學(xué)院雕塑系學(xué)生的課堂,“毛澤東嚴禁所有裸體模特,他們被認為是頹廢的、腐朽的資本主義的寫照,當年只留下這個課堂還有裸體模特。”

 

  同年,他還記錄了中國民眾在天安門前抗議美國介入越南戰(zhàn)爭,背后是胡志明與毛澤東的海報;上海碼頭工人正在向右奔跑,方向與招貼畫上毛主席領(lǐng)導(dǎo)下向左前進的工農(nóng)業(yè)相反。

 

  進入1990年代,馬克多次回到中國。1992年,他將鏡頭對準《小平同志在深圳》的巨型宣傳畫,拍下腳手架上一名工人為畫像著色的照片;1994年,他拍下深圳建議人們購買股票的廣告,下面是撐傘路過的行人,廣告板上的金幣則像雨點般落在木質(zhì)人行道上。

 

  中國的“年輕”攝影家們習(xí)慣昵稱他“老馬克”。1990年代,他與肖全、吳家林、楊延康等人成為忘年摯友,其中,來自云南的吳家林更是借由馬克的推薦登上國際攝影舞臺。馬克說,中國攝影師應(yīng)該積極吸取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而不是受一些西方蹩腳攝影師的影響,要用鏡頭把中國傳統(tǒng)的美與真實傳遞給世界。

 

  他拍攝了一系列帶有濃重當代意味的彩色照片,表達了他對這個古老而又年輕的國家所抱有的深情。解說詞是這樣寫的:黃山雖叫“黃”山,但其實在大多數(shù)時候是藍色的(1985年安徽)。紫禁城的墻上滿是傳統(tǒng)的中國紅,這是喜慶、富足與幸福的象征(2005年北京)。“沒見過的上海”系列中,2005年攝下的里弄生活,虛晃的畫面和看似不確定的構(gòu)圖,決然打破了他過去的專屬風格。

 

  “我非常熱愛東方,遠遠超過我們的城市,或者我們成長的家鄉(xiāng)。我們總是被相反的、不同的東西所吸引。當我到東方時,我發(fā)現(xiàn)東方確實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文化,思考方式、行為和文化都截然不同?,F(xiàn)在,所有的事都對齊了,麥當勞和所有西洋的東西,中國再也不是遠東,它已經(jīng)變成遠西了。”

 

  在戰(zhàn)亂中心按下快門

 

  “我的另一個相機在哪里?伊拉克……伊拉克……”

 

  紀錄短片《年度瞬間》片頭,2003年倫敦反伊戰(zhàn)游行,馬克將相機舉過頭頂,對準洶涌人潮。他的身后,正是其1967年拍攝的反越戰(zhàn)名作。

 

  “1967年10月,我身在美國華盛頓,發(fā)現(xiàn)自己被裹入一股宏大人流……大批情緒激昂的群眾為了越南和平游走街頭。成千上萬年輕人--不論性別、膚色,從四面八方聚攏,向五角大樓示威……我瘋狂地按動快門,傍晚時分膠卷已經(jīng)用得精光。最后一張是最棒的,凝固在我的取景器中:那是一朵柔軟的花,被固執(zhí)地舉在一列刺刀面前。”

 

  20多年后,馬克又見到了照片中的女孩Jan Rose Kasmir,2006年兩人通了電話,“我問她在干什么,她說在為全世界和平而戰(zhàn)。我說,如果做這個工作,就不會失業(yè)了。”策展人尚陸補充道:“其實馬克自己都忘了,他最后拍了兩張。全世界都只發(fā)表了一張黑白的,非常有名,美國人當時叫做《Flower Power》(花的力量)。最近他還找出一張彩色的,去年巴黎回顧展時,終于調(diào)出來了。”

 

  短片中,馬克坐在紐約中央公園的大樹下,回憶“9·11”。他痛心地閉起雙眼:“周二早上9點多,來了個電話。Lida Asher跟我說‘快開電視!’我找到遙控器后,以為要找個新聞頻道,但所有頻道都在播放同一個畫面。我看到了直播的第二架飛機。我想,即便那些播音員也懷疑第二架飛機是否也是一次事故?!我能做什么?我問自己。我拿出身邊的相機對著屏幕拍攝,接著,我跑到時代廣場,那里一切正常,人群、出租車,熙熙攘攘。在最靠近世貿(mào)中心的聯(lián)合廣場,警察封鎖了街道。我們能夠看到濃煙滾滾。聯(lián)合廣場擠滿了年輕人,大家都在哭泣。有一個人邊兜圈子邊叫:‘一無所有……無中生無。’”

 

  1955年,巴基斯坦邊境,部族武器車間里持槍的小男孩,“等這個小伙子長大后,他會拿起槍作戰(zhàn)嗎?他參加的又會是哪場戰(zhàn)爭?”;1960年,加納北部,一個與現(xiàn)代世界隔絕的村莊里,“一群赤身裸體的孩子興高采烈地跑來歡迎首位西方人的到來”;1969年,越南河內(nèi),信奉天主教的婦女在北越Phat Diem大教堂禱告;1971年,印度加爾各答難民營里的年輕母親;1979年伊朗德黑蘭的蒙面者,“是一位試圖躲避旁人注視的高雅婦女”……

 

  “新聞攝影師嘴上掛著自己那套行話,講的也是只有他們業(yè)內(nèi)人士才懂的笑話,我總覺得融不進他們那個小圈子--直到阿爾及利亞爭取獨立那次,我一剎那間切身體會到他們那種記錄新聞事件的迫切欲望,人們?yōu)榱苏碱I(lǐng)‘拍攝最佳點’瘋狂地你推我搡……卡帕總說:‘如果你的照片不夠好,那是因為你靠得還不夠近。’可現(xiàn)在呢……我們沒法再做旁觀者,我們本身就是這劇烈動蕩的一部分……身體的直接沖突和讓人震動的畫面完全駕馭了我們的感情,讓我們和整個人群同呼吸。置身人群,我的情緒不止一次被這樣調(diào)動起來:尼赫魯?shù)脑岫Y、尼泊爾國王的加冕禮、1968年5月的巴黎,還有在德黑蘭……”

  我家有一條美人魚
  


  “這是我女兒,像條美人魚。”
  


  說這話時,馬克的臉上漾起奕奕神采。


  
  相片里的女孩,趴在水池邊,貼著幾縷濕發(fā),玲瓏可人。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家庭的生活,幸福又辛苦。


  
  1981年10月4日,58歲的馬克與現(xiàn)任太太卡特琳娜·謝納(Catherine Chaine)誕下女兒克萊芒斯。不幸的是,新生命被診斷出先天智障。


  
  當年,卡特琳娜35歲,克萊芒斯是她第一個寶寶,醫(yī)生的診斷仿佛宣判了死刑:“那個縈繞在我們夢想中的小女孩死了,對我而言更糟糕的是,一個我完全不想要的嬰兒代替了她的位置,她蛻變成一個令我腦海翻騰的詞:‘先天智障’。”


  
  起初,卡特琳娜充滿怨氣,根本不愿面對小克萊芒斯。“然而馬克的目光在那兒,滿懷著愛與盈盈不落的淚珠”,他以悉心的關(guān)愛撐起整個家,“為了和我在一起,馬克凌晨3點就從我們在都蘭的家園趕來了,第二天他還有拍攝任務(wù)。”


  
  為了消解妻子的痛苦,馬克帶著她重回當年去過的吳哥。“馬克憑著直覺決定帶我同行,盡管當時柬埔寨時局動蕩,戰(zhàn)爭涂炭生靈,還差點升級為種族屠殺。……我們首先動身去了河內(nèi),那里的一切都讓馬克回憶起越戰(zhàn)時他做過的報道,范文同和胡志明先后接見過他,以及他在越南北部和南部的數(shù)次旅行。悲傷依舊揮之不去,好像油畫的底色隱隱綽綽始終在那里……但是聽他講故事,仰慕他話里話外流露出的清醒與勇氣,還是很幸福的,他無論講述什么都洋溢著幽默與謙恭的氣息……極盡談古論今之能事,來分散我的心思。”


  
  “看到吳哥窟那些廟宇與雕塑雖歷經(jīng)戰(zhàn)火,卻幾乎完好無損,他高興極了。……為了拍攝雙乳渾圓、麗質(zhì)動人的飛天造像,馬克像山羊似的爬上崩塌的土塊和廟宇的矮墻,時不時在取景器窗口前瞇縫起眼睛。他滑下來的時候,我從半空中一把抓住了他的褲腰。那些沒有我的日子里,他究竟是怎么活下來的?”


  
  在馬克的陪伴下,卡特琳娜對女兒慢慢流露出憐惜之情,學(xué)會以愛接受殘酷的現(xiàn)實。發(fā)現(xiàn)小克萊芒斯喜歡在水里扎猛子,馬克甚至為她在花園里挖了一個游泳池??巳R芒斯極佳的水性讓她有了一片新天地,也有了更多小伙伴。


  
  在馬克溫情脈脈的家庭膠片里,克萊芒斯的臉蛋清晰細膩,像一尊牙雕的小菩薩,那么健康、飽滿、美麗;母女相處的歡悅時光,更是令人動容。


  
  克萊芒斯22歲時,卡特琳娜寫下《有我,你別怕》一書,如實記錄智障女兒別樣的成長,以及為人母的心境變化:“你的出生是一道傷,而我們倆終于成功地筑起了一道愛之墻,來抵御最初的驚懼。”書本扉頁的題字,平淡而溫暖:獻給陪伴我度過生命中每一秒的馬克。


  
  《年度瞬間》中有段迷人的影像:高瘦的馬克,裹著紅圍巾、戴著黃綠條紋的絨線帽,走在自家花園里,冬日暖陽下,喃喃自語道--“我喜歡站在這里,當酸橙樹的陰影成直角延伸到這里,這就像身體的動脈和靜脈……小孩出生時,我們說他見到光了……如果沒有光,就沒有植物,沒有花,世界不復(fù)存在,也不會有攝影;攝影--就是光。”

 

【編輯: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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