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江海說話
杜志剛
江海,公元1988年入藝道,畫《陸地的邊緣》等,后在北京音樂廳畫廊辦處女展,迎大風而呼號,斗志昂揚,聲名鵲起;2010年,恰百歲有半,作《首•腦——人獸同體》,做荷戟兩間狀,依舊神不彷徨。所歷二十五余年,江海靜且激蕩著,處境安穩(wěn)愜意,妻兒美意,一池春水,內(nèi)心卻重金屬般搖滾,常作颶風掃過;他暗地里偷窺物質(zhì)的色欲,拐彎抹角叫囂文明之乖張;他眼光溫和善良卻笑里藏刀,左眼幫著脫欲望的底褲,右眼忙于戳文明的軟肋。
江海警覺的站在地上,關注物質(zhì)與欲望的糾結,關注雄欲望與雌欲望的纏裹,關注被解放了的肉欲的狂歡與跌倒,畫面滿滿的都是悲劇的傷情,特別是他九十年代的作品。
悲劇視角暗中引導且縱容了江海,使他一發(fā)而二十多年與“異化”為敵,從不放棄。
冷冷地看是好藝術家的基因。他們眼里從來就沒有“鼓舞升平”從來就沒有“鳥語花香”從來就沒有“和諧”。換言之,發(fā)現(xiàn)惡,想法兒讓她絢爛,是他們的工作。江海近二十五年樂此不疲,與波德萊爾140多年前做著同樣一件善事。
江海是一個與現(xiàn)代文明毫不妥協(xié)毫不松懈拐彎抹角且口吻帶血的不合作者——在他虛妄的藝術視界里。
江海的雄性激素大多釋放在他的繪畫里面了,給言語的不多,引他說話不容易,好在我們之間還有談話的欲望。
杜:先說點兒虛的。你怎么看你近二十五年的繪畫行為?
江(淺笑,慢條斯理地):這問題真夠虛的,而且也挺難。自己看自己,看清自己看準自己,微距,小角度,不是太局部就是變形或者虛幻,很難真相。不定哪天真的說準了自己,別人卻常常不以為然,說你自戀你毀什么的。表白自己的作品也同樣會出現(xiàn)這種尷尬。如果你對你的東西一言不發(fā),不置可否,人家說你沒想法,混沌,瞎畫,阻止人家登堂入室。如果你“闡釋”一番,稍微說些心理話,人家會說,嘔,不過如此,太簡單,圖解概念。沒辦法,還是把你的問題還給你,在你眼里我干的這些事意味著什么?
杜:照我說,你這二十五年就干了一件事,全心全意改變亞麻布的命運。你說呢?
江:這個說法好玩。我確實一直在消費著畫布,我是亞麻布生產(chǎn)商的長期合作伙伴。其實,我也“被亞麻布消費”著,我的二十五年都給了它。
杜:你得到了什么?
江:事情就怕追問。我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沒得到,除了幾百張畫。
杜:你在這幾百張畫里看到了什么?
江(很嚴肅地):一次又一次的高潮。
江:你這個比喻有意思。其實,在我的畫里,我喜歡把裸體男女作為原始欲望的符號放到不同的現(xiàn)實情境或文明氛圍中去表演,完全本色演繹,隨性隨鏡,不做修飾,不顧死活,尋求虛幻的多重真相。你看,我在不斷地變換母題與情境,但欲望的符號一直是主角如影隨形,緊跟不舍。我叫它們進入細節(jié),介入構成,叫它們成為材料甚至零件,叫它們被搭建或被拆解,叫它們與各種要素混搭,潛伏其中,瞧準機會,憑借自身的誘惑力和殘缺生成形形色色的畫面力量和意味。
杜:盡管你只把裸體男女作為原始欲望的符號,但你的作品還是挺性感的,吸引著我的欲望,只是你把它們支解碎了,在性感的大腿邊上急速的蹭了一下就走了,似乎不讓我們貪戀于此,錯失了你的意圖。
江:其實,性感甚至色情都是原始欲望的核心,我不想你在腿邊只是蹭一下就完事,我倒希望你沉浸在里面,赤裸的性感甚至色情很是迷人,可惜它現(xiàn)在太混沌而且飄忽,沖突變異被扭曲成了常態(tài),虧待了幾億萬萬年進化得來的耀眼和精彩。
杜:盡管你在大量使用人體作為意味符號,但我感覺你的作品性感不足而暴力有余。比如你2008年畫的《視域的邊緣 剝》和《物的形態(tài)-捆綁》就很暴力。
江:暴力嗎?我不打醬油。無論是你睜眼看到的還是閉眼想到的,人的境遇都很黑色,只是我們大家熟視無睹,麻木了。魯迅一百多年前就說過這事兒。人在暴力也在被暴力。
杜:還有恐怖。
江(聲音稍大地):你說的對。暴力和恐怖是我對現(xiàn)在和未來人的境遇的基本看法。人的存在和境遇都是精神病的,只是在我看來暴力和恐怖有時涂抹了一層粉色而已。
杜:哈哈,夠很的。大家認識的你可是斯文很溫文爾雅的,反差太大了。
江(不笑,認真地):形而上地看出某種生活和現(xiàn)實的過這種生活是靈與肉的兩層,我分的很開,從來不攪和。人的生命本質(zhì)是痛苦的,我想表象地過生活,本質(zhì)地做藝術。是不是有些犬儒?
杜:有意思,分開過,有揉在一起過的。
江:有,我不是。
杜:領教了。我覺得,你的藝術史中灌充著批判氣息,沉重、孤獨、壓抑,而且很固守,這種氣象似乎沒有斷代,二十多年了,一直下來到今天,為什么?你打算如何再繼續(xù)下去?
江:我自信是一個真實的人,一個真實做藝術的人。我自由地寫自己的藝術史,別的與我無關。我的藝術態(tài)度是自己的真實選擇,不關乎策略,也與潮流無涉。有人認為當代藝術的“批判性”在政治和商業(yè)的雙重擁抱中自廢武功,軟了骨頭,主動模糊了方向感。我同意這種說法?,F(xiàn)在,當代藝術家的現(xiàn)實窘迫和內(nèi)心沖突空前的隱性化,看似其樂融融,看不出一絲的分裂跡象,其實都在消受庸俗的快樂,回避內(nèi)心最隱秘處的懦弱。在我們所處的這個空間,當代藝術批判性的前提是不選項的政治的正確性,誰都逃不過。其實,這已經(jīng)從根本上抽掉了當代藝術的跟鍵!我覺得有一種東西在不遠的將來等著我們這些搞藝術的,那就是——反省,反省為什么在悲劇的時代而沒寫出悲劇。但是,這不妨礙真實地做我自己的事,用自己特有的形式尋找藝術批判的可能,只是這種可能似乎還需要一些智慧去尋找。
杜:說真的,我認為你的批評性挺大膽而且尖銳,大多是從文化而不是從政治的層面切入,這就顯得深邃不功利,氣息會流布得寬廣些。
江:不功利,我同意。當代藝術的批判確實存在著功利化甚至投機性。機會主義或好聽點兒實用主義或當代文化的策略侵蝕著藝術家,銷蝕著藝術的批評力量。我還是想說,藝術態(tài)度應該力求獨立性去功利化,盡管這樣很難,大家都要生活,都在追求高收益低成本,但藝術家要做的恰恰是一件特別忘我的事,是一件忽略收益和成本的事,是一件準備為天馬行空付出代價的事,按我老婆的話說是一件“干凈”的事。我手寫我心,我的理解就是不庸俗,超然。藝術有無力量,頭一條就是不媚。我除了警惕自己“媚”之外,還得小心這種文化批判流變成簡單的工具,那樣會很乏味也很令人生厭。
杜:一路看你畫,發(fā)現(xiàn)你從起初的盡量的抽象表現(xiàn)到近來努力呈現(xiàn)具象元素,這說明什么?是說“問題”的欲望太強烈了還是有什么考慮,這樣會不會超越文本?會不會因指向尖銳而粗疏?這與你剛才說的“小心文化批判的簡單化、工具化”相關嗎?
江:常識告訴我們,是抽象還是具象,是抽象表現(xiàn)還是具象表現(xiàn),不是很重要,稱謂不重要,關鍵是你要表達的東西適用哪種方法。其實,我說“問題”的欲望一直沒消停過,而且越來越強烈,我期待“問題” 在我的作品里會以寓言或象征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更準確說是“符號的玄思”的方式,就是讓符號構成指向寓言或象征,同時保持它無限的開放性,引向?qū)θ诵员举|(zhì)的玄思。這需要智慧,我一直走在遭遇這種智慧的路途中。在我看來,保持符號結構的靈活性和開放的氣質(zhì)是避免語言批判簡單化、工具化的有效方法,也是防止藝術因指向尖銳而粗疏的手段。對此,我一直心存敏感。
杜:很多人看了你的畫總有一個問題在心里,你作品中的扭曲、支離破碎、混亂是你的哲學態(tài)度還是美學趣味?
江(微笑,坐直了身體):老杜,你說呢?其實你能回答這個問題。那是我的口吻,江海的口吻??谖且贿呥B著觀念包括你說的“哲學態(tài)度”,一邊接著形式趣味,一種無形的力量吸引著它們走向?qū)Ψ?,當兩者互相走近甚至契合的時候,有效的口吻就出現(xiàn)了,藝術家渴望的就是這個。好的口吻既是觀念又是美學趣味,是一個集合體。至于是哲學態(tài)度帶出了美學趣味還是反之,我不清楚。但這種口吻帶出來的不論是視覺的還是心理的“驚詫”和“異樣”都是你看我的畫應該獲得的,你收下或扔掉就是了。
杜:我就是沿著這條邏輯走過來的。
江:謝謝。你說的沒錯。如果想浪費一點兒時間去設法理解一個搞藝術的包括他的作品,就要先了解他的邏輯和走向,有時是混亂的;他的理由,有時是缺陷的;他的熱衷,有時是變態(tài)的;甚至他的死亡,有時是興奮的。了解的管道只有一條,就是要透過他的藝術鏈即他的藝術史。這也是褒貶一個藝術家的邏輯起點。
杜:如果觀者真的這樣做了,可能會有驚奇的發(fā)現(xiàn)。一千個人眼里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就像你的油畫《首•腦——人獸同體》在你兒子江東晛眼里,就是洋洋大觀的《屬龍的現(xiàn)代性》。其中有一段話叫我記憶很深:《首•腦》的人獸組合方式體現(xiàn)了上述的觀念——理性作為欲望的幫兇。人的理性本來應該從事唯有“人”這一高貴存在物才能從事的行為,也就是具有永恒指向性的、精神目的性的行為,但是,他卻將自己的理性進行工具化的使用,從而為動物性的本能行為進行算計,但是,哪怕是“算計”,也只有人類才能將這種算計發(fā)展成科學的高度。但既然如此,人為什么不將這種能力導向?qū)τ诔绺呔衲康牡奶綄ぶ腥ツ??將人放在獸首之中,而不是將人首替換成獸首,體現(xiàn)了江海對現(xiàn)代社會中的人類本質(zhì)的更加深刻的思考,而不單單是一種插科打諢式的犬儒主義。江東晛的話有點兒六經(jīng)注我的意味,他摸到了你作品的內(nèi)在邏輯,登高望遠,五湖四海,飛神走獸,叫人高興。
江:哈哈,他了解我,我也成了他的材料。
杜:說到你兒子江東晛,我覺得你以他為母題的《兒子•面具》——致江東晛系列,視閾很寬,具有宏大敘事的景觀和力度,好象這也是你這些年來頭一次沒有使用人體符號。
江(不笑,起性地):你不知道,不知為什么,畫這批畫,我非常興奮,于我很少見。起初這是送給孩子二十歲生日的禮物,逐漸變成了我新演變的開始。我覺得我也回到了二十歲,朝氣蓬勃,血氣方剛,世界在我腳下,金木水火土,上天入地,任由腥血,全然不顧,我來了!
杜:帶風來的。刺激的是那些面具,金木水火土面具的意象盡管赤裸但選取得精妙,有容量,尤其是同一張僅有二十歲年輕的臉形成關系后,符號意味特貼特往里走也特有張力。
江(不想被打斷地):你肯定讀過歌德的《浮士德》,我畫這些畫時,總有浮士德的影子在眼前晃。孩子們,世界是你們的,一切都交給你們,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快樂痛苦滿足與災難,擔起來吧承受吧,喜劇吧悲劇吧,全程走一遭吧!我們要謝幕了,未來你們也將謝幕,不論喜劇還是悲劇都要演的精彩,哪怕帶著面具,這就是宿命。這些念頭有時清晰有時模糊,一股腦兒都來了。
杜:你有些激動。
江:不好意思。
杜:換個話題。我注意到,曾經(jīng)有批評家指出,觀者有可能無法從自身的視覺經(jīng)驗和人生經(jīng)驗來釋讀和欣賞你作品。你怎么看這事兒?
江:我說得有些多了。搞藝術的人都習慣往內(nèi)里看,癡迷地看,不顧一切的看,很少顧及周遍的反響,或?qū)χ車穆曇舨幻舾小H绻麄兞晳T朝外看,事兒媽似的關心街頭巷尾的雞毛蒜皮風吹草動,他就快死掉了。藝術就是孤獨的事兒痛苦的事兒也是快慰的事兒,因為他活在屬于自己的世界里。所以,藝術可能是特別的精神病的和不周延的。它絕對是有“缺陷”的產(chǎn)品,但唯一是不能召回的產(chǎn)品,那是它的命根子。所謂“缺陷”之一就是某些“看不懂”。作者與觀者雙方來自異度空間,我犯精神病吐血般弄著一件事和你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這件事根本就是兩回事,特別是視覺的東西。我玩的時候壓根兒就沒想過還有“看“的眼睛。懂與不懂就看緣分,沒有斟酌,不計損益。我不會因為“看不懂”自覺修正以求看得懂,那樣就全砸了。藝術家在某些時期都是孤家寡人。但你發(fā)現(xiàn)沒有,就奇怪了,藝術史上就沒有一個永遠被“看不懂“的大家,只要他真實不媚,總有被看懂的一天。我是不是有點兒自以為是,哈哈。
杜:如果你的作品被長期“陌生”,會不會影響它的商業(yè)價值?
江:現(xiàn)在,我的作品已經(jīng)很不陌生了。至于其他的“陌生”,沒辦法。我總不能誰喜歡高鼻子我就隆鼻,誰喜歡大胸我就豐乳吧。的確有人這么干。我喜歡藝術作品的商業(yè)品質(zhì),但它來自畫外,來自懂你的人。你也是收藏過我畫的,你為什么要買
杜:就是喜歡。比如,你也知道我特別喜歡你1996到2001年畫的《都市結構》系列,尤其是“大機器”那些畫。語言裹著觀念合成一種氣勢,我沉迷那種氣勢,我能感覺到而且興奮。還有就是你早年的《單身體》和《疙瘩》系列,黑線孤獨也很掙扎,掙扎得我想喊叫,悲劇沖突,絕對的悲劇沖突。你知道我偏愛悲劇化的東西。買你作品的理由就是喜歡,不是投資?,F(xiàn)在你的畫太貴了,買不動了。
江(笑,滿足地):其實,收藏我畫的人不是大眾是小眾,屬于互相愛看之類,有點兒惺惺惜惺惺的勁兒,彼此玩的高興就是了。
杜:你是一個好思辯的人?一般認為,理性思辯于藝術家弊大于利,那樣會削弱他們使用形式語言的自由和自主性。你說呢?
江:我好想事兒,可能與性格相關,但不善于坐在那兒搞哲學的思辯,抽象不起來。我有個習慣,想問題總是在用“畫”想,就是用我那個“口吻”想,有時“想”得特有趣兒,特興奮,沒覺得被理性思辯弄得不自由。其實,我在時刻警惕自己,不是警惕你說的“理性思辯”而是我那個“口吻”,不要讓它懶惰,要有變化,有激情。
杜:現(xiàn)在,中國當代藝術面相越發(fā)難辨,你身在其中,感受任何?
江:我只顧畫我的畫,沒想更多,那是理論家們的事。只是覺得當代藝術在中國應該有“刺”,尖銳的“刺”,現(xiàn)在“刺”少不刺人;還有就是過早的時尚化了,缺乏街頭的野性和原生態(tài),跟時裝發(fā)布會絞在一起的當代藝術,和政府藝術博覽會搞在一起的當代藝術還算當代藝術,我看不象,起碼不是中國的當代藝術。當代藝術在中國早被皇帝和眾格格們招安了。另外,我們當代藝術的東西感覺太粗疏,心不沉,沒有把觀念說好或者好好說的耐心,沒有感染力。批判的武器變成了武器的批判。中國當代藝術被中國懸掛起來了!
【編輯:耿競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