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潘玉良自畫像的創(chuàng)作背景
黑旗袍自畫像
潘玉良與友人在作品前合影(中為潘玉良)
潘玉良1940年作于法國的一幅自畫像(圖1),被公認為其自畫像中最美的一幅。為何稱之為最美呢?潘玉良并不美貌,那么她的真實相貌到底是如何的呢?這里的最美如何定義?關于潘玉良本人真實的容貌,一直眾說紛紜,普通的觀者對潘玉良認識往往來自于影視劇,對鞏俐、李嘉欣等大美女演繹的潘玉良印象頗深,又由于以往的資料里過分渲染潘玉良曾經(jīng)出身青樓的那段經(jīng)歷,在人們的印象中,尤其在知名安徽籍作家石楠寫的《張玉良傳》中,按她的推想:玉良應當出生在江南,貌美如花、嬌柔善感。實際上從潘玉良年輕時的照片來看,她并不美麗,相貌平常,更談不上美艷了。20世紀60年代與其一起工作并成為好友的畫家林靄撰文《苦命畫家潘玉良》,對過去的資料里過分渲染潘玉良出身青樓極為不滿,她強調(diào)潘玉良為婢女而非妓女,為進一步強調(diào)這一觀點,用“相貌奇丑、畫技高超”為題,形容其相貌奇丑,只因善良而讓人親近。1921年與潘玉良同船赴法的蘇雪林,在其文章《再談薄命畫家潘玉良》中,為玉良容貌鳴不平。別人皆以為這位畫家容貌不甚美,總也過得去,林靄卻說她奇丑無比,為什么這么評價呢?據(jù)林靄回憶,她去潘玉良畫室拜訪時,只見她披了件長毛外套,站在窗前,好像一只大猩猩,把她嚇了一大跳。正因為這段經(jīng)歷,林靄在其他報刊發(fā)表一些關于潘玉良的文字,總說她丑而且奇丑,好像是個青面獠牙的惡鬼,不具人形。再對照玉良真實的照片,本人并非大猩猩,而面孔的確太長,唇太厚,眼睛又瞇瞇地,顯太細,是不美,卻也未必是嚇人的奇丑。在蘇雪林的回憶中,潘玉良是五短身材,頗為結實,皮膚不白帶褐色,雙眼炯炯有光,臉孔是稍嫌長,卻又并非照片表現(xiàn)之甚。
我們了解了潘玉良的真實相貌,再來看她的自畫像,就有更深層次地認識了,這幅被認作是潘玉良最美的一幅自畫像,首先在于這幅畫弱化了潘玉良臉部五官的缺點,被美化了,這種美化來源于畫中所自然流露的情態(tài)。
我們可以這樣來解讀的:我們注意到整幅作品用色豐富,筆觸明快。潘玉良在畫中的中式古典盤發(fā)和極具古典氣質(zhì)的中式繡花黑旗袍,極好地襯托出她內(nèi)心的溫柔婉約,畫中潘玉良迷離的眼神又仿佛透出一絲憂傷。當時正值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巴黎淪陷,潘玉良棲居郊外,懷著對德、日法西斯的忿恨,在這一時期,潘玉良有很多佳作問世,她用手中的畫筆表達心中豐富而熾熱的情感。
由于戰(zhàn)爭爆發(fā),潘玉良不能回到祖國,而與故鄉(xiāng)遠遠相隔,她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祖國和親人,她將這份思鄉(xiāng)之情投入畫作,使整幅畫面?zhèn)鬟f出濃濃的東方韻味。這與潘玉良內(nèi)心對自己的期許又暗自吻合起來了,由于其早年的青樓經(jīng)歷,潘玉良的出身一直為旁人所詬病,人們總是對她的身世指指點點,從骨子里看低她,這也成為潘玉良一生之中最揮之不去的隱痛。而她的內(nèi)心是堅強的,她對自我形象的期許是端莊而典雅的,因為那是中國傳統(tǒng)的東方女性所具備的美的特質(zhì)。顯然,敢于同不公正的命運作斗爭的勇氣使畫作中充溢著向上的、昂揚的情態(tài),畫者內(nèi)心深處濃濃的東方情結,使畫作中的玉良自信而兼有東方的韻味美。
當時的巴黎淪陷,祖國陷入抗戰(zhàn),國內(nèi)一片水深火熱,民生涂炭。身在異國的潘玉良,懷著對祖國的思念,對親人的思念,以及對祖國未來命運的憂慮與牽掛,于眉宇間又透出那一絲絲淡淡的哀愁。
古典高雅的著裝,端莊大氣的姿態(tài),眉宇間那一縷淡淡的憂愁,增添了玉良的神秘美感,無疑成就了一幅形神兼具的美圖。
紅旗袍的自畫像
紅旗袍的自畫像-局部
《紅旗袍的自畫像》(圖2),創(chuàng)作于約1940年,身穿紅色旗袍的潘玉良坐在椅子上,雙手自然下垂放在腿上,右手拿著一封信,身后的墻壁上掛著一塊鮮紅的大花布,在紅色背景和紅色旗袍的襯托下,畫者手中那寫著“玉良”二字的家書尤為醒目。在玉良遠赴法國求學的漫長歲月里,她與家中的情感聯(lián)系全依托彼此來往的信件。每當接到家書,玉良的思鄉(xiāng)情緒就更為加深,她的那絲憂愁也在畫作中不經(jīng)意地流露。祖國的現(xiàn)狀如何?家鄉(xiāng)的生活怎樣?孩子好嗎?家書勾起了埋在心底的最深的思念,畫者的憂慮之情與紅色的背景形成鮮明的對比,給觀者留下極深的印象。
不完全統(tǒng)計,畫家在這一時期所創(chuàng)作的自畫像,無一不是微鎖的雙眉,緊閉的嘴唇,眼神中透出一絲哀愁。當時祖國在敵人的蹂躪之下,潘玉良此時內(nèi)心對家人的牽掛日益加深,對祖國的前途和命運又陷入深深的擔憂,而作為自己,又不能做點什么,唯有“少說話、多作畫”了,她將自己這種思念之情傾注于畫作之上,就使今天的人們看到了這樣一幅幅飽含思鄉(xiāng)之情的畫作了。
自畫像
另一幅潘玉良作于1945年的自畫像(圖3),在這一幅畫中畫家用色豐富,筆觸明快,配戴著項鏈,且把一盆芍藥放到身前,這時祖國的抗戰(zhàn)已取得勝利,潘玉良本人也當選為中國留法藝術學會會長并獲得“法國國家金質(zhì)獎章”,意氣風發(fā),內(nèi)心充滿自信,眼神中那絲哀愁終于褪去,畫作表現(xiàn)的色調(diào)也變的輕松明快,主人公紅潤的面龐,色彩明艷的花朵,都襯托出畫家此時較好的心情。
約作于1950年的兩幅自畫像中,觀眾可以發(fā)現(xiàn)與之前的作品相比,潘玉良的面部表情有很大變化,尤其是鼻子,顯出一種很不舒服的姿態(tài),當時,潘玉良鼻炎發(fā)作,身體狀態(tài)是日益下降,從這兩幅作品中也能感覺她的蒼老和疲憊之態(tài),此時,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國內(nèi)時局未穩(wěn)而尚未能回國的潘玉良心中,不僅充滿惆悵,也為自己的身體狀況而感到擔憂。
二、潘玉良自畫像的藝術價值
從解讀潘玉良畫作的創(chuàng)作背景可以得出:畫家的心緒和情感與畫作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潘玉良的畫作之所以取得那么大的藝術成就,得到那么多人贊許和喜愛,正是因為其畫作傳情達意,飽含了畫家豐富,真實的情感世界,這樣蘊含深情的畫作才能吸引人,才能打動人。
潘玉良的出生一直為人們所詬病,但她堅強的性格并不像命運低頭,而是筆耕不輟,不斷向最高的藝術殿堂邁進。她的這股韌勁、闖勁,注入畫作,我們感受不到其畫中有任何矯揉造作,有的只是一股頑強不屈的精神氣,為其畫作增添了不凡的色彩。
文中選取的幾幅作品的創(chuàng)作時期屬于潘玉良藝術生涯中晚期,此時潘玉良的繪畫風格已日趨成熟,正著力于“合中西于一冶”的藝術風格探索。于潘玉良同時期的畫家作自畫像的也不乏其人,包括我們所熟知的大師徐悲鴻,但都不若潘玉良自畫像中的那種別樣的美。由于潘玉良對自己的期許,是一個端莊、典雅的東方女性,傳統(tǒng)的思想使本人有著濃濃的東方情結,畫面中充溢著大量的東方元素。如1940年的所作的《黑旗袍自畫像》中的中式古典盤頭和中式繡花黑旗袍,她用毛筆細膩的勾勒人物線條,又將西式點彩大膽運用其中,使整幅畫面產(chǎn)生一種過目難忘的美。這種美不是古代文人畫中含蓄溫婉的小家碧玉之美,也更不同于西方野獸派畫作中濃墨重彩、夸張變形的濃烈之美,而是集合了畫者的情、思、神韻的,具中國古典風韻,又有西式美艷色澤的,貫穿中西的大家閨秀之美。潘玉良自畫像的藝術價值不在于其藝術造詣的高低,也不是其所達到的藝術技巧之深,而恰恰是其中蘊含的情,使畫作充滿生機而打動人心。她不是刻板的在描摹人像,而是投入深深的情思,帶著一顆愛國的靈魂,將真情所感揮灑與畫作之上,使其自畫像作品產(chǎn)生一種獨特的韻味。
三、潘玉良畫作背后的精神世界
潘玉良一直以“我”為題材,為自己畫像,她各個時期留下的代表作多為一張自畫像,縱觀她的一生,自畫像構成她藝術演繹的一條主線索,那其為何愛作自畫像?自畫像背后蘊含著哪些意味?
對于此,筆者是這樣分析和理解的,自畫像作為研習西洋畫的學生的一種常規(guī)訓練方式,在讓繪畫者學習表現(xiàn)技巧的同時,更催生、誘發(fā)、激活其自我感知,自我認識的意識,它引導作者深入地觀察自己,敏銳地捕捉自己瞬間的形神,并加以心領神會的摹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自畫像的流行是個人主義時代到來的標志,人類的自我覺醒程度越高,自畫像中對于個人感情色彩的表現(xiàn)力也會越強,我們可以從潘玉良早年的經(jīng)歷中得知,她是在“五四”千載難逢的時代環(huán)境中脫穎而出的,接受現(xiàn)代美術科班教育而成長起來的一位女性,她所受到妾的身份和女教授,女藝術家雙重身份的困擾,但她頑強不屈,不向命運低頭的品格使之用藝術之名勇敢地和不公正的人生際遇作斗爭,自我意識不斷增強,因而創(chuàng)作出這樣一幅幅以“自我”為藝術表達角度的畫作。
她之所以愛創(chuàng)作自畫像,是因為自畫像最能表達自我情緒,內(nèi)心的情感可肆意揮灑在畫作之上,自畫像也最能展現(xiàn)作者內(nèi)心的情感世界,尤其我們看到潘玉良自畫像創(chuàng)作最多的時期,正是畫家第二次赴法期間,漂流異鄉(xiāng),遠離親人,心中的愁緒如何抒發(fā)?畫家就用手中的畫筆,畫出自己在不同時期的情態(tài),記錄自己的欣喜悲傷,傾聽內(nèi)心深處的獨白,與自己的精神交流,也傳遞出思鄉(xiāng)的情緒。當畫家得到獎章,獲得認可,自信十足之時,為我們留下的就是一幅幅色調(diào)明快,充滿生機的意氣風發(fā)之作。畫家寄情于畫作,這樣的作品無論是表現(xiàn)低沉,悲愁的心緒壓抑或是陽光歡快的心情,都使觀畫者與畫家的內(nèi)心世界緊密的聯(lián)系在一起,我們通過欣賞其這一幅幅寄予深情的畫作,仿佛進入畫者的內(nèi)心世界,不僅為她坎坷的命運而感嘆,也更為其頑強不息的藝術品格所折服。
無疑,潘玉良是很愛作自畫像的一位女畫家,而幾乎每一幅自畫像,也都被美術史公認為是其杰作之一,對比其早期和中后期自畫像作品,在1937年潘玉良第二次出國后的作品,技法明顯更為成熟,尤其是用中國書法的細膩筆致來勾畫人物輪廓和五官,更突出了人物的東方韻味,潘玉良在其中后期的自畫像中描繪出端莊、高雅、大方、溫婉,極具東方古典之美的自我,那是她從生活歷練中對自己形象的追求和期許,于溫婉的神情中透出一絲堅毅,體現(xiàn)出潘玉良剛柔兼具的個性。
【編輯:趙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