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時代轟轟烈烈,小世界嗡嗡回響。大時代是主流敘事,小世界是個人言說。大時代是熱火朝天,小世界是冷眼旁觀。大時代是教科書,小世界是私語錄。大時代與小世界同質(zhì)異構,小世界與大時代互相倚存。小與大,原本在人心與世道之間。
本刊曾有專題《大時代的邊上》為大時代的邊緣者書寫精神肖像;此次約請陳丹青先生談他心中的“大時代”,穿越大時代的歷史迷霧。
人類的傳播熱情比核輻射還要快
記者:何謂“大時代”?
陳丹青:人說到自己存活的時代,總不免夸張。我回國那年正巧千禧年,從紐約到北京,報紙廣告電視書刊,劈頭蓋臉全是大字眼,好像人類剛從娘胎里生出來。轉眼十一年過去,誰還記得那些詞語嘛。
人在書中、傳說中、媒體中遭遇的前代,也是被夸張的敘述。你看要是播放五四、抗戰(zhàn)、解放、大躍進、“文革”……等等專題節(jié)目,一個接一個鏡頭都很夸張,譬如長焦距猛然逼近一份1937年民國報紙頭版——繁體字,密集的豎排版——“西安雙十二事變,張學良兵諫蔣介石!”你不禁心里一哆嗦:喝!這就是大時代啊!其實那是攝影鏡頭快速伸縮的技術效果:有誰靜靜地看報紙,忽然當自己的面把報紙猛一下頂?shù)窖鄹懊?電影家弄這些蒙太奇,就是為了保持人類一驚一乍呀。
1983年我去波士頓哈佛院子里找老同學玩,夜里給帶到趙元任女公子趙如蘭家,一口純正老派京片子,怎么一來,說起蔣介石。她說:“西安事變那年,早晨瞧見報紙,我就問父親:誰是蔣介石?嗨,你們不知道哇,要不是雙十二事變,我們小學生誰知道蔣介石!”
在一個前媒體、半媒體時代,在區(qū)別于共和國宣傳文化的民國時代,蔣介石很可能沒多大名氣,民國兒童歌謠中沒有一首歌會像我的童年時代一樣,只聽孩子們奶聲奶氣哇哇高唱:“我家小弟弟,半夜笑嘻嘻,問他笑個啥,夢見毛主席!”
1983年我出國未久,剛接觸大陸之外的中國人。這件小事給我很深的印象:歷史不是教科書,時代不是一行字,更不是驚嘆號。我們從小就知的七七事變啊、西安事變啊、民族危亡啊、抗日怒火啊……但1937年,趙家小姐問她爹:誰是蔣介石?
記者:2012世界末日的預言在目前的外部環(huán)境下似乎顯得煞有介事——地震、海嘯、戰(zhàn)爭、核泄漏。這些都促使我們不得不對身處的這個時代有所“反省”。但具體又該反省什么呢?茫然。
陳丹青:人在時代面前能夠冷靜,大約需要一把年紀吧。1989年我去臺灣見我親爺爺,北伐那年他從黃埔軍校畢業(yè),抗戰(zhàn)時參加過長沙戰(zhàn)役,1948年在淮北被包圍,之后逃去臺灣……可是他一句不提,給我問得說起來,臉上毫無表情。
那年好像是鄧家后代向鄧小平問起長征的往事,小平同志也就三個字:“跟著走。”
連篇累牘的“世紀末”呼喊,自然常有。人總歸是熱情的,要表達的,在表達中揮發(fā)情熱——絕望、頹廢、憤恨、流連、恐懼……都是情熱,都是興奮感——十九世紀末的巴黎、羅馬、維也納,所謂世紀末情懷是一種時髦,一種政治正確,“世紀末”這個詞,就是外來詞。
地震海嘯核泄漏等等,是另一種被快速傳播的熱情:人類的傳播熱情比核輻射還要快,還要廣,還更有穿透力,何況如今正當高科技傳播時代。不過在前媒體時代,人照樣有自己的方式傳播消息:不論什么消息。長城烽火臺早已下崗了,千百年前,每個烽火臺就好比現(xiàn)在CCTV新聞聯(lián)播。
三月十一日福岡大地震那一刻,我女兒正高高興興往首都機場飛東京,飛機延誤,夜里九點到,凌晨兩點才到她工作的寓所。之后家人著急,勸她逃,她說,東京市面若無其事,比平安的日子秩序宛然,有禮有節(jié)。
所以我也“茫然”,我也不知道“具體應該反省什么”。古人在消息和行動之間的關系,是對應的、對等的:烽火臺冒煙了,趕緊收拾東西準備逃,但我們活在傳播時代,所有人知道的事和能做的事,不成比例。傳播改變了我們對世界的認知和心情,但人不會因此改變世界。你每天在媒體上讀到無數(shù)可怕的消息,雖然你可能正泡在澡缸里,邊上放著葡萄酒,你仍會感到自己活在一個瘋狂而危險的世界,當然,你已開始瀏覽下一條報道,譬如,泡澡時喝葡萄酒好不好——剛才的消息:哪國地震啊,有誰**啊,法國與利比亞開戰(zhàn)……馬上忘記了,但你臨睡前仍會被催眠似的,又去打開電腦:又是一大堆新消息。
明年,2012年,倘若世界果然到了末日——不知“末日”那一日是指天崩地裂,我們?nèi)盟滥?,還是別的什么意思——我猜,就在天地崩裂之際,所有人都握著手機打電話,或者發(fā)短信吧。您要知道,人類的傳播熱情,比天地還要強啊。
記者:在媒介社會,碎片化生存,人如何保持完整?
陳丹青:“人心渙散”之類,可能和“團結一致”、“眾志成城”、“同仇敵愾”等等成語一樣,是我們不假思索立即取用的形容詞——包括“不假思索”——“人如何保持完整”?我不知道:“人的完整”、“完整的人”,確指什么?那是西語進來后一大堆詞語庫存之一。
人相信詞語,然后相信詞語形容的某個狀態(tài)。再來說“人心渙散”:譬如,手機短信可能使人心更渙散(我畫畫寫作常被短信攪擾,有時不得不回應),也可能使人心更凝聚(和親友的聯(lián)系更密集、更即時、更有效)。但實情遠為復雜:一個國家情報人員和一個終日無聊的青春期女孩使用手機,目的與后果,完全不同;手機短信可能空前及時告知兇訊(某人失蹤了)或喜訊(股票套現(xiàn)了),但在手機發(fā)明之前,你與親友和社會的關系一點不比現(xiàn)在更疏遠,更冷漠……
人可能需要“保持完整”,但每一種新的傳播技術、新的社會形態(tài)出現(xiàn)后,人(無論個體還是集體)的“完整”狀況就會隨之調(diào)整。這種調(diào)整(幅度之大,超過我們的想象)可能包括無數(shù)悲哀或福祉。每一種新發(fā)明都在告別,或者說,切斷上一個時代。當我十多年前學會電腦,此后及今,除了簡短的便條或書信,再也沒有一份手寫的稿件:想想看,我等于告別了具有兩三千年以上的書寫方式。
我喜歡拍照,自從用了數(shù)碼相機,我已不能想象此前我得打開相機,裝入膠卷,然后再打開,再取出,送到店里沖洗……
我感興趣的不是人是否“完整”,而是,人的智力,人的自我調(diào)整的潛能,究竟能走多遠?我相信,一個先秦人或唐宋人完全無法想象今天的人如何活著,一如你不能想象安史之亂那年,唐玄宗與安祿山各有一部電腦或一枚手機。
齊白石沒畫過一幅畫交待他的“時代”
記者:有些人不為時代左右,不為潮流左右。比如木心、錢鍾書、南懷謹,比如比爾波特在《空谷幽蘭》中尋訪當代中國隱士。如何看待這些“大時代邊上的邊緣人”呢?他們與時代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關系,既身處其中,又超然物外——為何作此抉擇?
陳丹青:齊白石,晚清生人,得壽九十三歲,歷經(jīng)庚子拳亂、辛亥革命、北洋政府、國民政府、共和國。除了花鳥蟲魚,他沒畫過一幅畫交代“革命”與“時代”。畢加索,與魯迅同年誕生,和齊白石同樣長壽,一輩子歷經(jīng)一次大戰(zhàn)、十月革命、二次大戰(zhàn)、西班牙內(nèi)戰(zhàn),還有亞洲的朝鮮戰(zhàn)爭和越戰(zhàn)……我們老是會提到他為祖國內(nèi)戰(zhàn)而描繪的大畫《格爾尼卡》,還有五十年代一幅描繪韓戰(zhàn)士兵槍殺老弱婦孺的圖畫,人們因此佩服這位畫家的道德勇氣。其實前者是他立體派繪畫記憶的龐大余興,后者出于他對西班牙前輩戈雅的同類繪畫的戲仿熱情,二者的主題并非刻意譴責屠殺,而是對歐洲繪畫傳統(tǒng)的回應——和其他文明的藝術不同,歐洲藝術史自古希臘開始就喜歡再三表現(xiàn)爭戰(zhàn)中的暴力,但這兩幅畫,只是畢加索畢生素描油畫的數(shù)千分之一。
當你說“他們與時代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關系”,你可能是在暗示,人,或者文藝,應該與時代發(fā)生緊密關系,就像教科書唆使的那樣,要么加入“民族解放”、“衛(wèi)國戰(zhàn)爭”,要么支援“社會主義建設”或者“偉大的改革開放”……我記得“文革”初年全國大串聯(lián),多少小孩子(也就是紅衛(wèi)兵)實在被革命歷史教育煽惑得扛不住了,非要自己鬧:錯過革命多可惜呀,于是把老師拖到操場上暴打,直到打死;錯過長征,于是扯桿紅旗排好隊,當真沿著湘貴川藏長征路線暴走,有的孩子路上得了瘧疾傷寒,死了,燒了,給同學捧個骨灰盒回來,哭喪著臉交給家長……我那年十三四歲,找塊硬紙片涂點熬熱的黃魚膠,借一枚蘇聯(lián)畫片,照著畫,學起油畫來。
記者:以你歸國十年之種種過眼,如何看待“當代”、“當代性”?你說回國某種程度上是為了能抽煙,國外說禁就禁,中國說禁還照樣抽。你感慨說,什么時候中國能說禁就禁就進步了。這是否牽扯到“知行合一”的問題?
陳丹青:假如“當代性”指標是小汽車、電腦、手機、寬帶、微博……城里人幾乎都有了,紐約人一邊走路一邊打手機,還比京滬市民遲了好幾年。但紐約禁煙是在九十年代末,說禁就禁,絕對沒商量,你看第五大道摩天樓邊站著樓上下來的三五高級白領,寒冬臘月,哆嗦著,抽幾口……進入新世紀,法國德國意大利等等也都相繼跟進,全國禁煙,歐洲煙民游行抗議,聯(lián)袂游說,也沒用,一旦立法,沒得商量。所以我說回國是因為可以抽煙,不是戲話。
前一陣有媒體來問,說是本年度中國全面禁煙有何感想(又有一說是從五月一日正式開始),我沒什么感想,只是不很相信:在中國,這不是禁煙問題,而是守法問題。要是明令禁煙后數(shù)億煙民果然老實規(guī)矩,那可是鐵樹開花,我便是到處不能抽煙,也會高興啊。
記者:媒體曾抱當代文藝復興的愿望,你也曾撰文應制。此愿望此愿景,是否過于天真?
陳丹青:愿望,愿景,不免天真,然而人還是喜歡抒發(fā)愿望,想象愿景。天真有什么不好呢,“過于”也沒關系,因為只是天真,只是愿望,總之,沒關系。
最早聽說“愿景”這個詞,好像是臺灣馬英九的哪篇講稿,我一聽,不壞:愿望只是“望”,總嫌茫遠,“愿景”只換一字,好似瞧見了:瞧見什么呢?不說,單是一個“景”字,煥然在眼矣。
漢語的單音單義,實在妙:什么也沒說,什么都說了。
中國需要文藝復興?誠大愿也。人家意大利早先果然有個文藝復興在,前科累累,一閃一閃,從我們這里遠遠望過去,用一個詞語輕輕套過來,愿、景俱在矣,多好啊。
大時代的小生趣
記者:大時代有主流、有洪流,那就是成功學。有一部分人,不是這樣活著的。我在二三線城市及縣鎮(zhèn)看到的現(xiàn)實,是“謀生”,是喝口好酒、抽口好煙便知天樂命。所以我想,大時代也有小生趣。這種小生趣,似乎與時代無關。
陳丹青:你好像仍在暗示,大時代便有大生趣,大生趣才配得上大時代——不過您能否先來告訴我什么叫做“小生趣”嗎——除了極少數(shù)盛世,以我的理解(很可能錯的),所謂大時代,無非是戰(zhàn)禍頻仍,世道混亂的時期,我可不喜歡動輒說什么“大時代”,那意思,就是死很多很多人。
余生也晚。我父母與父祖一代,經(jīng)歷清末民初、內(nèi)戰(zhàn)、抗戰(zhàn),又內(nèi)戰(zhàn),然后解放,然后三反五反等等,可謂大時代的過來人,你聽他們說起青少年時代,就是戰(zhàn)爭、輟學、逃難、流離……到我這一代,半大不小時遭遇文革亂世,也算大時代。上海的武斗即便不比武漢重慶,但我親眼見過夜里大街上成群的造反派扛著鋼棍,甚至真槍,呼嘯而過,見過成千上百人圍毆暴打;我有位萬縣的老朋友,小時候見過造反派隊伍扛著戰(zhàn)死者的棺材,浩浩蕩蕩沿街游行……1976年,周、朱、毛先后逝世,四人幫隨即被捕,全國人民敲鑼打鼓,擁到大街上,真是大悲大喜大落大起,那該算是大時代吧?可是成年人、老年人日后聊起來,多少恐懼和辛酸。
小孩子呢,我記得“文革”初年市面最亂時,弄堂里開始發(fā)育的男孩照樣整天站弄堂口瞧小姑娘,其中就有我,半懂不懂聆聽年長帥哥公布怎樣接吻,怎樣叫做法國吻,哪條弄堂哪個二樓的女生肚子給誰弄大了,哪座洋房的汽車間住著掃地出門的資本家,家里的三閨女,出落得愈發(fā)標致了……便是“文革”中晚期,上海街巷的日常景觀也是你說的“小生趣”吧,譬如哪家老二將要結婚了,偷公家的木頭打造五斗柜,公然擱在巷口涂底漆,炫耀什么羅馬尼亞款式,圍一堆路人,嘖嘖稱奇,主人就叼根煙,高聲談論阿爾巴尼亞哪部電影的男主角,朝鮮電影的哪位女演員。就在那般混亂壓抑的年代,如我似的文藝青年頂開心就是借外國小說看,人在山溝里熬著,油燈下卻在讀法國公爵俄國伯爵開舞會……
記者:那生趣究竟是何種填充物呢?
陳丹青:我只知道人是時間的填充物,你去隨便哪個殯儀館或產(chǎn)房瞧瞧,一撥撥死去,一批批出生……人也是地球的填充物,你從飛機上看下去,一片焦土,可是廣漠溝壑間居然住著人,正在生火做飯、就地做愛呢——做飯做愛,大概就是您說的小生趣吧。
記者:你提到大時代也有恒常不變的日常性,曾舉《朗讀者》為例。林旭東先生也以電影《特殊的一天》作譬:1933年的某一天,第三帝國元首訪問羅馬,標志著二戰(zhàn)期間邪惡軸心國的建立,在這特殊的一天里,羅馬民眾都去街頭聚會,但恰好有一對男女偶然間沒去,巧遇且碰撞出了火花。有人說導演伊托·斯柯拉1977年的這部片子表現(xiàn)了意大利民眾的集體無意識。這是對“大時代邊上”的一種另類詮釋。我想,大時代的邊上,恰恰是大時代的中心。
記者:《朗讀者》只是歐洲無數(shù)關于納粹時期的電影中比較新的一部。大約從六七十年代開始,歐美同類電影開始發(fā)掘二戰(zhàn)期間各種日常的、次要的、瑣屑的人性經(jīng)驗。
有一部叫做《歐羅巴、歐羅巴》,講個生長德國的猶太裔小帥哥怎樣在德軍中混,被軍中同性戀愛上,可是一脫褲子,見了割禮的割痕,就知道他是猶太人——仍然愛他,一槍打死了,顫巍巍地,還求他伸過臉來給吻一吻。另一部名字忘了,說是一群士兵在戰(zhàn)役中弄丟了,流落地中海小島,樂得不打仗,和居民混得熟極,還有和村里姑娘結婚的。戰(zhàn)后大家紛紛離去,那結婚的小子干脆留下來?!缎恋吕彰麊巍?,波蘭斯基的《鋼琴家》,也都是二戰(zhàn)主流敘述之外的個人傳記?!独首x者》的好,是讓我想起“文革”上海就有類似的女工,身份低,職業(yè)尋常,可是人老實,一根筋,絕對相信國家和政府,參與可怕的迫害,但私底下就是個女人,會和隔壁小弟生情偷歡,倘若絲絲入扣寫進去,不知多少人性的深度寫出來:寫出人性來,時代才會出來——時代的無數(shù)劇情不出來,人性的種種善與惡也出不來啊。
費穆的《小城故事》為什么好?抗戰(zhàn)勝利,內(nèi)戰(zhàn)在即,正是現(xiàn)代中國的巨變前夕,標準大時代,可是江南一戶門洞里卻在上演一場三角戀愛,低回徘徊,不勝感傷。其中那段劃船,兩岸春色,小姑娘端端正正唱起歌來,那種戰(zhàn)后的凄涼與新生……五十年代末的《早春二月》,故事也在“大革命時期”,北伐甫歇,清黨才過,小鎮(zhèn)上交口傳遞的也是三角關系。結尾是主角蕭澗秋憤然出走,“投身到時代的洪流中去了”。
什么洪流呢?大概入黨參軍了吧。這在三十年代很真實,因所謂“時代洪流”正是時髦,是蕓蕓書生的口頭禪。作者柔石二十幾歲寫了這小說,不久入黨,不久被捕,半夜里和十幾位同志給牽出去槍斃了,刑前必須自己挖了坑,然后就刑:這就是大時代啊。
各個時代的形態(tài)和原因各異
記者:保爾·柯察金一語:“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曾激勵了幾代紅色兒女。如今,人的一生應該怎樣度過?謀生、活命、保衛(wèi)房產(chǎn)?
陳丹青:當然——保命、謀生、護財產(chǎn)!你命都沒了,褲袋里沒鈔票,夜里不知道敲哪扇門、睡哪張床,那叫什么“人生”?我在贛南插隊落戶時,流竄到縣城,夜里在空街陋巷到處找,沒處睡,結果好像是翻墻進了什么院子,立馬躺倒,過了一夜。而且心里狂喜得意,好浪漫,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我睡在大時代啊。
當然,保爾·柯察金也沒錯:他的話既不是謊言,也不是真理,而是:假如他生來就是保爾·柯察金這么一種性格,就該成全這么一種命運:遭遇了闊小姐冬妮婭,遭遇了使他失明的炮火,遭遇了蘇維埃,遭遇了他自己書寫的《鋼鐵怎樣煉成》,如此這般,他就是好樣的柯察金。九十年代我在北京特意買了這部蘇聯(lián)老電影抱去紐約看,激動極了,看他在駿馬上和騎兵師馳騁戰(zhàn)場,揮舞著軍刀狂呼烏拉,一路人仰馬翻,好看極了,畫外音,是他緩緩念著寫給母親的信。這是我兒童時代刻骨銘心的記憶,我愛保爾·柯察金,主要是,飾演他的那位演員太帥了,那么囂張的眉毛、藍眼睛,咧嘴呼喊時,簡直嬌媚!去年我在莫斯科街邊一座酒吧門墻上忽然撞見了真的保爾· 柯察金浮雕,年深月久,黑黝黝的——我尊敬這個人,他死命維護的財產(chǎn),就是他的激情。
記者:后人將怎樣評價我們的“當代史”?
陳丹青:所有時代都有“假、冒、偽、劣”,倫常綱紀大崩壞。漢唐算得盛世,不也有“臟唐臭漢”的古語么(恕我可能說錯,原話還得查證)(編注:原話見《紅樓夢》賈蓉語)。區(qū)別各時代的壞,形態(tài)和原因各異——譬如今時有人站樓頂上預備自殺,底下幾百人瞧著,開心極了,出語撩撥,是為一奇,又譬如淹死人了,搜救者必得事先價碼說清,否則袖手,也是一奇;還有毒牛奶啊,染色饅頭啊,都是當今奇案,由這奇案,我們可以來分析時代得了哪種怪病。不過你要去細細翻歷史,各有各的奇案,各有各的絕癥。單是騙人的招法就聰明透頂,哪里是一幫文學家所能想象。
記者:就你的說法,“大時代”是個“選擇性敘述”。請問,我們該如何不選擇?
陳丹青:真的遭遇大時代,什么選擇不選擇?波蘭電影《卡廷慘案》,一上來就是大群難民擠上窄橋,后面大叫:德國人來了,前方急告:蘇聯(lián)人來了,于是堵在橋中央,一片混亂。本雅明當年逃出巴黎,繞道西班牙輾轉要去美國,當夜聽說邊境的本地納粹要查身份證,他就選擇自殺。
“文革”時,我們初中畢業(yè)前就知道要去當農(nóng)民,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選什么擇?小選擇倒是有:那時節(jié),東北毗連蘇修,云南與緬甸交界,我們這類出身不好的孩子不能去,怕你逃,此外呢,安徽的皖北太窮,我吃不慣面食,于是報名去贛南,批準之后,也是心中竊喜,好比給分配去了桃花源似的。
結果呢,結果車拉著我們往深山里開,越看越荒涼,有個女生就用清脆嘹亮的女高音放聲大哭,拿上海話對著空山大叫:“姆媽哎!”
人能夠選擇的,其實是記憶。記憶在不同的人、不同意識形態(tài)和不同的道德教條中,又被再度選擇——政治家宣傳家浪漫家會選擇大時代的大事記,大肆渲染:什么殲敵多少百千啊,什么年產(chǎn)量多少萬噸啊,等等等等……升斗小民的記憶則是瑣碎透頂:七七事變后,我媽媽初中輟學,跟著幾個國民黨左翼青年去大別山參軍抗日,可是老來跟我說起,就是怨我親外婆死得早,外公新娶了太太,冷落孩子,于是“投筆從戎”;我爸爸則是和同學們離開廣州,被疏散到韶關一帶,繼續(xù)上學,他記得什么呢?記得有一夜中學演唱抗日歌曲,唱過后,每人發(fā)幾個剛出籠的白饅頭,說是好吃極了,幾十年后說起,還是沛然神往:父親一輩子愛唱歌,一輩子胃口好,抗日烽火,一個孩子所能記得就是唱歌與饅頭。
當然,父母也都說起“大時代”的“大生趣”:譬如日機轟炸,逃難時,父親曾被指派看守轟炸后遺散道旁的尸體,大約是華僑吧,渾身白西裝,腦袋炸沒了。母親說起飛機俯沖下來的轟鳴,耳膜根本吃不消,都已過了三十多年,還是一臉恐懼,好像那是昨天的事。
太平洋戰(zhàn)爭,香港淪陷,張愛玲給出的名篇是《傾城之戀》,小說我讀過,忘記了,但記得她散文里寫道,轟炸過后,女生就擁去街邊買小吃,捧著吃著,不遠就橫著尸體。
國民性還是那點國民性
記者:資本主義的經(jīng)濟蕭條也是“大時代的故事”。他們的活法和扛法是怎樣的不一樣?
陳丹青:地震后女兒在東京,回說全城櫻花開了。經(jīng)濟蕭條后我照舊每年回紐約看母親兩次,也是若無其事,市面和從前一樣。華爾街的白領們或許鬧失眠,百姓照樣過日子。母親有老人保險,近年一如以往,按年度消費比例調(diào)整提升,看病則全部醫(yī)療保險。紐約單是亞洲移民亞洲老人,多少萬,每人每年數(shù)萬美元的開銷。我去老人中心看過,幾十桌麻將,轟然作響,好壯觀。時間一到,就開飯了,只見廣東人福建人溫州人港臺人紛紛領餐,踞案大嚼,臨到州長總統(tǒng)之類換屆選舉,希拉里等等還會親自到唐人街講演拉票,句句說得跟蜜糖似的。
記者:最后一問,魯迅的“國民性批判”發(fā)生效用了么?
陳丹青:《阿Q正傳》大約發(fā)表于1922年前后,過了十多年有位外國記者見魯迅,問道:“您的阿Q怎樣?”魯迅說:“哈,更糟,他們已當了國務委員了。”我以為魯迅不是在說笑話——我也是個阿Q,藏著好多種精神勝利法,我要是愿意做官,好歹也混個副處級吧。
所謂國民性,十九世紀末的洋教士全給說齊了,我讀過那本著名的《支那人的性格》,魯迅的改造目標就是從那里拿來的。我一條條數(shù),都對,都沒變,記得有一條似乎是中國人的冷漠與世故,那洋教士有一天對鎮(zhèn)民說起國家的什么問題,大家聽著,沒表情,然后一位“長得很英俊的青年”把手放在教士肩上,親切而好意地勸道:“這些事都有咱皇上在,我們何必費心思想呢?”
改造國民性不是魯迅先給提出來,梁啟超那代就發(fā)急了,寫了好多文章,全國講演好幾百場,說咱國民太不行,得徹底變變了。我想這些文人全都白忙了,要論改造國民性,您瞧瞧今天,舊瓶新酒,新瓶舊酒,國民性還是那點國民性——凡事要顧面子啊、沒有時間概念啊、對面生的人冷漠、遇同鄉(xiāng)就幫忙啊……只是故事與劇情變了,角色還是那些角色,您仔細想想吧。
【編輯:成小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