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國泰 女民兵 布面丙烯 2009
崔國泰:銹永未眠1
帕特里夏·艾肯鮑姆·卡拉斯基(著) 斯然暢暢(譯)
六十年來,中國經(jīng)歷了傳統(tǒng)文化的中斷和神圣觀念的根除,取而代之的是嚴格的共產(chǎn)主義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議程,這些又轉而被迅速商業(yè)化的資本主義進程所取代。變化帶來的沖擊是復雜而多樣的。對于文革時期的某些方面,存在著明顯的懷舊情緒;今天,許多成長于六、七十年代的藝術家,都以五味雜陳的感情回顧那個時代。那時與當下生活方式的差異是巨大的:曾經(jīng)要求人民建立強大的國家的好戰(zhàn)思潮,如今變成無限制的消費主義和自私的個人主義;一個曾經(jīng)看似平等的社會,如今變成以不斷增長的窮人占主體的社會。
崔國泰2成長于1960年代,正是大躍進之后,那時,全力建設新中國工業(yè)與軍事基礎設施的動力,迫使每個人都為作坊和工廠煉鋼。他的作品反映了這些事件,當時無數(shù)大規(guī)模的重型生產(chǎn)機械、工廠和其他此類建筑物覆蓋了整個國土。他的畫呈現(xiàn)出對這項事業(yè)巨大規(guī)模和力量的敬畏。但是,他也見證了現(xiàn)代化進程對這個時代的終結,新企業(yè)不斷增長的需求鏟平了二十世紀中期的大型工業(yè)建筑,代之以毫無品味、結構混亂的西式公寓塔村、購物中心和辦公樓。他的很多作品記錄了過時的早期建筑的衰頹之態(tài),同時又暗示了它們以往的威力。崔國泰用物質世界的短暫無常來表現(xiàn)這種衰頹。在兒時的他看起來偉大而長存的建筑物不再具備這些屬性,他所有的主題都像是屬于一個失落文化的人工制造物。
崔國泰的畫很大,仿佛要喚起他所描繪事物的紀念碑性和曾經(jīng)的輝煌。他的畫布展現(xiàn)出有限的、克制的、近乎單色的色彩,令人想起1950到1970年代樸素的中國黑白攝影。例如《大紅車間》(2004),再現(xiàn)了一間老工廠傾塌失修的全景。通過將建筑物填滿畫面,崔國泰成功喚起它的巨大。這間工廠坐落于他的家鄉(xiāng)沈陽,是龐大的工業(yè)建筑群的一部分。據(jù)陳丹青說,這些建筑最初由日本人建造并使用,隨后又歸了蘇聯(lián),直到1949年才屬于中國人。21世紀初,這間工廠倒閉時,成千上萬的工人下崗失業(yè),數(shù)百萬噸設備成了廢銅爛鐵3。自童年便熟識此地,他畫的是這個建筑傾塌的最后階段,為了新建一個光彩奪目的韓國合資車展中心,很快它就被夷為平地。
一道道水平向的樓層和工業(yè)方形大窗組成了格狀的構圖。破爛的窗口與懸吊在支架上的鐵梁,暗喻著生命的脆弱。盡管被描繪得充滿紀念碑性,但諸如石板灰的天空、房頂上的陳年積垢、殘窗和其他破敗景象等敘事性細節(jié),仍然揭示出死一般陰郁的氣氛。工廠倒閉對這一地區(qū)及其百姓的沖擊不難想象。
繪畫自身的涂抹傳達了破壞的進程?;摇⒑?、紅的色調與褐色顏料以多種方式涂抹在畫面上:層疊的寬筆觸造出不規(guī)則的小塊低緩區(qū)域,濃厚的顏料則在畫面上重重地滴下來。在這些區(qū)域,水平方向的密集筆觸被垂直方向滴落的色彩所否定,同時在別的區(qū)域,桃粉、紅色和黃色的顏料被滴撒拋落,形成纖弱的線條。在此之上,崔國泰用潑墨式的黑色筆道追憶僧畫激蕩而率直的書風,又用滲透房頂?shù)臏\灰色作為環(huán)境污染的證據(jù)。這幅工業(yè)衰退的景象似乎十分懷舊:一度宏偉的工廠,曾有那么多的工人,現(xiàn)在成了一具失去生命的空殼,過去的成就也被新的發(fā)展建設重點所否定。
在一系列訪談中,崔國泰都提到他最知名的作品是火車系列4。在《解放號機車》(2006)中,一個蒸汽火車頭占據(jù)了整個巨幅畫面。對角線的構圖顯得火車正在快速行進,車輪上迅速鋪就的顏色更是強化了火車頭的動勢。湊近一點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小塊的微妙裝飾圖案,由驚人的顏料潑灑構成。這里,此畫的主題和技術相互對立了:雖然被表現(xiàn)為紀念碑的體量,還有強調力量和速度的畫法,明亮的抽象表現(xiàn)主義水墨筆觸卻解構了主體對象的三維效果;而且,色彩暗示了腐蝕,更進一步說,即是人與機器生命的短暫。所以,標題中的“解放”一詞也是象征性的,它一度與共產(chǎn)主義解放運動聯(lián)系在一起——現(xiàn)在則與火車一樣,變成了遭棄的成就。
火車頭的主題在《國慶》(2007)三聯(lián)畫中呈現(xiàn)出更大的紀念碑性。比《解放號機車》規(guī)模更大——三塊畫面共呈330x600cm——這幅畫尺幅如此巨大,幾乎是實物原大。環(huán)狀筆觸令人信服地描繪出火車的圓柱狀形體,更強調了火車頭的巨大和視覺沖擊力,對車輪的強調相對較弱。相應地,即時動感也降低了:這輛火車是完全靜止的。此外,顯著的用色塑造了充滿活力的圓柱形機身,并為其灌注了內在質量——看起來顯然是火熱而滿含汗臭味的。與前兩件作品一樣,此處也在色彩應用的無力與作品表現(xiàn)力的強度之間存在劇烈的沖突。盡管對火車形象的描繪顯而易見,形式方面——筆觸涂抹、顏料塊、色層、潑灑和滴落——卻挑戰(zhàn)了圖像的可讀性,恰似一位亂世中的幸存者。
更多新近的作品暗指歷史和軍事事件。在《U2殘骸》(2006)中,崔國泰紀念了1969年,裝備了蘇聯(lián)武器的中國安全部隊擊落美國間諜飛機的事件。這架噴氣式飛機飛過了位于周城的核基地。它的殘骸現(xiàn)藏于北京軍事博物館,象征著美國的同盟臺灣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之間的一段歷史。黑白的畫面使人想起新聞照片,飛機處在前景中微微成對角線的位置上,就像在其他畫作中一樣,幾乎占據(jù)了畫面的主體。在這幅畫中,單色的應用更加自由隨意,仿佛飛機正在漸漸融化。另一幅類似主題的作品中,崔國泰重現(xiàn)了1971年墜落在蒙古的螺旋槳飛機,當時由共產(chǎn)黨軍事領袖林彪乘坐。又一次,大量厚重的顏料旋渦式的強烈堆積,提示了人與機器共同遭受的暴力。盡管之前眾所周知的林彪政變是極具爭議的政治事件,還有可能導致了飛機失事,崔國泰卻否認其作品中含有任何政治內容,聲稱他不知道關于林死亡的可疑情況,也不了解他是好人還是壞人5。但是,這個主題顯而易見地暗示了這次墜機的歷史環(huán)境、林彪野心的長期謎題,以及毛在林的死亡中所扮演的角色??紤]到林的巨大野心和毛在政治上的支配地位,崔國泰對于清楚地表露自己的意圖遲疑不決。他認為自己的作品與格哈德·里希特的有幾分相似,后者借用政治事件的照片對冷戰(zhàn)做出既諷刺又模糊的評論。這些作品引發(fā)出多重意義——歷史的、政治的和情感的——與暴力而混亂的過去聯(lián)系在一起。在某種程度上,這些作品是崔國泰對于年輕時被灌輸?shù)挠^念與內戰(zhàn)威脅、政治不穩(wěn)定的現(xiàn)實之間,強大而矛盾的感受的補償。
另一件作品《鴨綠江橋》(2006)表現(xiàn)了橫貫中朝的鴨綠江上被毀的橋梁。在朝鮮戰(zhàn)爭中,美國向這座橋投擲炸彈,使其瓦解為成堆的扭曲廢鐵。崔國泰自稱走訪過這處遺址,被這座老橋可怕的殘骸深深震撼,它就那么被丟棄在原地,與身邊的新橋形成鮮明對比。這兩座橋的主題暗示著時間、歷史事件和意識形態(tài)消逝的意味。作為一件尺幅巨大的鴨綠江全景畫,這件作品遠非簡單的風景寫實。他將老橋的殘骸堆置在前景中,右側是取代前者的新橋,體量要小得多。深色粗線勾出老橋彎曲的鋼梁,構成一個巨大的垃圾金字塔;淺色斑點則塑造出其金屬表面反射的淡淡閃爍的陽光。迅疾的厚重筆觸提示著突然的摧毀。黑斑透露出閃亮鋼鐵的感受。在處理畫面上半部的色調時,他再現(xiàn)了陰天的氛圍,朦朧的陽光反射在前景中變形的橫梁上,河面上泛出微光。變幻的灰色大漩渦則代表鴨綠江浮腫般深色的河水。通過強調前景中橋的巨大,相比之下左側遠處岸邊的建筑就非常小,處在清晰的對角線右側的新橋也同樣很小,崔國泰構筑了一種迅速而縱深的視覺后退感。水面與河岸的水平線是前景中巨大金屬堆的對應點。殘破的橋具有諷刺意味地——巨大而貼近觀者,由寬大的灰色條表現(xiàn)得栩栩如生——傳達了更多的體量感而不是它已被取代的事實。與《U2殘骸》相似,老橋引人注目地提示了以往與西方的敵對,觀者不禁追問老橋為何被留在原地,這對于中國新的發(fā)展日程又意味著什么。
城市風景占據(jù)了《延安寶塔山》(2006)的主體部分。此地主要是公認的毛澤東領導的共產(chǎn)黨的誕生地,所以不可回避地喚起了一段深入過去的歷史。此畫描繪了城市的鳥瞰圖,寶塔位于構圖左側最顯著的位置。這座破舊的建筑仍然具有一種幽靈般的莊嚴,獲得了多重的象征意義:寶塔是在毛執(zhí)政期間的反宗教運動中幸存下來的佛教遺跡,如今再次成為普通信徒祈福求財?shù)牡攸c。一條從遠景中涌出的河流將畫面一分為二,強有力地延伸到前景中來,暗示著時間毫不留情地向前走。這是崔國泰的近作之一,顯得更加抽象,灰色矩形的塊狀結構賦予老建筑以重要性和莊嚴感。單色調深沉陰暗,只有淺灰色矩形表現(xiàn)的建筑立面使畫面稍顯活躍。盡管畫法概略,顏料的堆積仿佛要撕裂建筑物的實體性。他強健有力的畫法又一次起到了比喻性的作用,不僅僅表達出城市中千年老塔的衰敗之態(tài),也暗示了時間對人造建筑物的破壞性力量。再者,光斑公然反抗了用單一光源照亮所有景物的西方慣例。不規(guī)則的淺色區(qū)域制造出一種焦躁不安、斷斷續(xù)續(xù)的抽象明暗圖案。崔國泰用寬平板刷調和各種灰色調來畫河流,并在水平方向畫上斑駁的厚色塊,來表現(xiàn)水進入前景時發(fā)出的能量。這幅作品中的沖突很多:建筑部分的結實造型與表現(xiàn)主義的用色相互妥協(xié);技術純熟的透視畫法構成河流空間的景深感,與明亮區(qū)域拒絕圖繪性視錯畫法的隨心涂抹相反;單色厚涂的抽象構成則否決了風景圖像的表現(xiàn)性。
在這幅畫中,崔國泰一如既往地選擇涉及過去的重要圖像,并以一種充滿感情的方式來表現(xiàn)。他的畫面引出對佛教思想與共產(chǎn)主義比喻性描繪的象征性解讀,這兩種思想都服從于中國社會千變萬化的環(huán)境氛圍。這些一度非常重要的宗教或政治信仰,呈現(xiàn)為一系列轉瞬即逝的意識形態(tài)。在他筆觸的破壞之下,這些偶像揭示了藝術家暗自確信,佛教與共產(chǎn)主義思想體系都引發(fā)了巨大的毀壞和痛苦。
2008年起,一個名為《解放》的新系列是關于老卡車的。畫面主體又是巨大的特寫。本著再現(xiàn)性繪畫的基本原則,崔國泰用強烈的高光和陰影復制出卡車的三維形態(tài)。大號調色刀抹出模糊的背景,沒有任何東西削弱車輛的形象,這是對卡車在工業(yè)、農(nóng)業(yè)和軍事活動中重要性的贊頌。這個系列中的圖像可從多個角度欣賞:對過去機器設備的某種浪漫重現(xiàn),藝術家的用色表現(xiàn)出殘余的動感,最終變成美麗的半圓、拱形和矩形的抽象圖形。
崔國泰的代表作是《小巢》(2008)?!缎〕病凡⒉恍。?00 x 300 cm,強勁有力的斜線筆觸模仿了鳥巢的結構。島子認為,他在這幅畫里應用的書法性線條是最顯而易見的6。與大多數(shù)中國藝術家相同,崔國泰同時接受了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繪畫風格的訓練,而且深愛書法藝術獨特的美感。在他的早期作品中,書法式的片段比比皆是,諸如橫貫畫面、相互交疊的墨圈;但此處,遒勁的線條肆意飛舞交織,更加明確、強健而寬大。對中國人而言,這種單色作品——缺乏裝飾感和敘事性——長期以來為道家藝術和僧畫所推崇,因為《道德經(jīng)》說:“五色令人目盲”7。
羅伯特·摩根在崔國泰最近于紐約中國廣場畫廊的畫展目錄中寫道,在一個更為當代的引用框架內,此畫引用了名為鳥巢的北京國家體育場的結構。8這座由瑞士建筑師赫爾佐格與德梅隆及直率的藝術家艾未未主持建造的建筑,價值五億美元,被視為在2008北京奧運會上,向幾億觀眾展現(xiàn)現(xiàn)代中國巨大進步、財富與實力的力作。最后,艾未未拒絕參加落成典禮,悍然批評政府的政策9。令人遺憾地,現(xiàn)在鳥巢已不再是舉辦體育賽事的場所,而是成了一個購物娛樂中心。至此,一度作為中國進步之象征的北京奧運會的偉大紀念碑,被剝奪了本來的功能,成為激烈政治批評的焦點。鳥巢現(xiàn)在已被降到同荒廢的工廠和陰魂不散的火車頭一樣的地位。島子在2008年的一篇文章中解釋說,崔國泰的作品傳達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真實性……‘工業(yè)圖景’中難以表達的東西,既不是其自身現(xiàn)實、狀態(tài)或象征觀念的任何副本,也不是康德崇高美學為抽象藝術開啟的‘一般絕對’之概念,而是一個巨大的目標意向,和被歷史規(guī)律丟棄了的計劃經(jīng)濟的殘片。”10島子也指出,這些場景中沒有人,同樣表達了對自然資源的浪費。
綜上所述,雖然崔國泰否認其作品中含有任何有意的政治評論,并自詡為觀察中國社會巨大變遷而沒有規(guī)劃的藝術家,但他選擇了遭受忽略與毀滅的主題;這與他充滿感情的筆觸共同揭示了他不是一位超然的觀察者。他的畫記錄了自1950年代至今,他所目擊的中國社會變遷。在這個如此向往現(xiàn)代化的社會中,同志們被命令維護社會價值,并為一個最終見證了這些努力灰飛煙滅的社會作出公共的犧牲。盡管他表面上持中立態(tài)度,崔國泰的主題仍反映了不可改變的政治議程——工廠倒閉、火車頭與卡車的遺痕、擔負著動蕩歷史的風景、以及國家目前企圖消除過去遺跡的努力。此外,他對這些主題的感情,也在其激烈的繪畫風格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通過扭曲比例和肆意破壞抽象表現(xiàn)主義技法,崔國泰用現(xiàn)代主義情感征服了過去的偶像。最后,這些畫作不僅僅是過去殘跡的記錄,還是對于未來的告誡。
注釋:
1.本文標題借自1979年Neil Young的搖滾專輯《銹永未眠》。
2.藝術家資料見http://www.chinasquareny.com/gallery/index.php/artists/56-artistscuiguotai.
3.陳丹青《偉大的遺存》,見《崔國泰2003-2005》(柏林:Alexander Ochs畫廊,2005),第8頁。
4.2005和2006年的藝術家訪談,見Patricia Karetzky《北京搖擺舞》(紐約:中美藝術委員會,2007),第8頁。
5.同上。
6.島子《社會文脈中的精神漫游》,見《崔國泰2003-2005》(柏林:Alexander Ochs畫廊,2005),第6頁。
7.見Hans Georg Muller《道德經(jīng)》(芝加哥:公開法庭,2007),第12章29節(jié):“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8.Robert C. Morgan《見證失落的時代:崔國泰》(紐約:中國廣場,2008),第1頁。
9.見Rachel Cooke訪談《文化大革命:艾未未》,載《觀察者》2008年7月6日星期天,http://www.guardian.co.uk/artanddesign/2008/jul/06/art.china.
10.島子《工業(yè)圖景的社會文化解讀》,見《見證失落的時代:崔國泰》(紐約:中國廣場,2008),第15頁。
【編輯:王厚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