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陰雨讓滄浪亭也少了以往那看得見的某種安靜和閑適,粘沓沓地,我便對所謂的“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起疑,悶著腦袋去路邊上的小鋪子和操蘇普的老板娘不咸不淡說著扯著喝蘇南有名的藏書羊肉湯,看著剛從陜西漢中買回的拓片石門銘、褒斜道,日子斜著從早上也就到了晚上,然后從晚上便又到了早上,某月某日的一個下午,《藝術(shù)經(jīng)理人》雜志負責人張全福給我一個電話,說聯(lián)系了老栗,在北京見面,下午兩點,宋莊。
于是,離我不遠的滄浪亭又滄浪起來。記憶不饒你,折騰你,往事有一搭沒一搭地,便來了。
老栗實在是明星,是能夠讓畫家上天堂的大批評家,在中國,在朝也好在野也罷,畫家不知道栗憲庭的名兒你說你是畫家,就像你是演電影的說不知道張藝謀是誰,共產(chǎn)黨員不知道十八大選誰當頭兒,笑話不是?然而老栗大紅大紫的時候,我選擇不去見,其實是我的不對,吃過人生各種滋味的老栗大抵也不會被這些世俗的斑斕五色遮住眼睛蒙昏腦袋,畢竟,在老栗不得意孤獨苦悶的那些年月我們曾經(jīng)在一塊說過話,說過野史笑話,不深不淺說過,稀里糊涂笑過,喝廉價的茶,抽劣等的煙,侃不計時間的山,這些似乎都應(yīng)該不管誰們成名也好成家也罷就彼此紳士般優(yōu)雅地生疏的某種理由一一接到電話,我默默走近畫案,拿著長鋒羊毫寫了一個四尺對聯(lián),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想去北京時候送給老栗。寫完也覺得好笑,這句子比照這老栗和我之間那些漫不經(jīng)心無足輕重跟著白云蒼狗滑著想找也不一定找得全的瑣事和情感,義氣,真真的,風馬駱駝不相及。
我認真寫著,給老栗,匯報這么多年畢竟也還是兢兢業(yè)業(yè)人生藝術(shù)著的。給老栗,不管藝術(shù)史如何書寫著,作為畫家,我依然幾十年如一日,種著我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當然,老栗可圈可點作了一塊頑強的石頭,為中國帶著稚氣的現(xiàn)代藝術(shù),一個腳在門里一個腳還在門外的現(xiàn)代藝術(shù)做了一個里程碑。
羊毫寫大字,靠內(nèi)力靠氣,邊上人看我傻乎乎一頭熱汗,問,老栗者誰也,我答,他是游擊隊長,我是游擊隊員。
如約,敲開門,廖雯開門攔著護院的犬,走進去,撩開棉門簾,栗憲庭正忙著準備泡茶的家什,還是那個老栗啊,頭發(fā)已經(jīng)沒有黑色的了,笑容少了以往藏著的一種正氣掩蓋著的殺氣一一小個子的老栗當年總帶著不小心就能爆發(fā)的某種能量,為了某種老栗認為的真理,他可能會去打架,打不贏也打的北方草莽式的認死理,還是那樣親切的笑容,安詳,不談藝術(shù),不去牽扯為了藝術(shù)去愛去恨去掙扎去流淚去歡笑的某種不想直走過去的那道門。藝術(shù)算什么?什么都算什么也都可以不算,什么都可以不算又什么都可以算。生命滄桑為思想的巨木刻下許多看得見看不見的年輪,痕跡,人當然也因為練歷多了謹慎或是多了一種超然,反正,該談的都談到,就是沒談藝術(shù),距離最后一次在北海后門的一個重慶火鍋店吃了麻辣之后分手到今天,我們二十年沒見,二十年,生個孩子也竄成大小伙的時間,其中,一個臺灣學(xué)者在美國看到我畫了四年的抽象作品《天圓地方》之后,問我,給栗憲庭看過嗎,他一定激動的,他對東方水墨有感情。
老栗泡了好喝的普洱,還泡了好喝的滇紅,不消說,這樣喝茶的人可以超然但也一定還有執(zhí)仗的一一“我也覺得沒意思,原先想藝術(shù)就是藝術(shù)罷了,為什么看不透呢,干嘛要搞得頭破血流最后成了人生攻擊,多不好”,老栗說著,有一搭沒一搭。我看著窗外面射進來下午暖洋洋的北方太陽,光線勾著老栗的外廓,還是剛毅,盡管老栗說在蘇南哪一個景點看門人要老栗買照顧老人的半票,二十年溜了過去,老栗依然藏著一種儒家的雅,更藏著一種真實的浩氣。身體還好?還好,打拳著呢。打拳,當年老栗不知道是寫東西坐太久還是什么緣故,腰疼,我從河南陳家溝請來教我打拳的陳氏十九代傳人陳立法先生教老栗打拳,先生背后問我,準備收老栗兩百塊錢做學(xué)費,我對老師說,老栗也許吃飯都成問題呢,我不敢問老栗當時是不是因為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被單位停職還是開除了,沒工資。北官房一個小院的一間小房,小個子的老栗,困著,我想當時的兩百大洋可以買一年吃的大米吧?老師也爽氣,最后,白教。老栗一直打著。坐著看不出,一走動,太極拳打著的腿,穩(wěn)扎扎的。
那時候我實在在北京活得無知無畏,管他娘是誰,愛誰誰。對老栗心存一份感激,老栗做了一個水墨畫展去日本,選了我,好像八個人,寫了文章,和今天策展人批評家相比,老栗象一個中學(xué)地理老師般地執(zhí)著和倔強,不聲不響什么也沒耽誤,寫著,批評和贊揚著,在中國現(xiàn)代藝術(shù)的發(fā)展進程中做最最基本的鋪墊,“南線北皴”是老栗提出來的概念,我當時就不相信聽過燕趙悲歌的老栗會真心實意地去吹捧隱約帶著霉味的陰虛陽也虛的新文人畫,小鼻煙壺小鳥籠子小腳女人,殘山剩水難得糊涂,從線到皴,誰過得去八大山人墨點無多淚點多這樣的門檻?誰逃得過黃賓虹蒼潤華茲這樣的籠罩?老栗打一巴掌揉一把的舉措無非是用熱點新聞的做法挑起來爭執(zhí)的事端。文人畫家卻也真的線去了皴去了。老栗暗喜竊笑。編輯,老栗真盡職。事端挑起之后的反省真的救了不少人,藝術(shù)本體價值的思索象數(shù)九寒天出來的一絲嫩綠,畢竟開始了。
我在無知無畏著買饅頭一塊錢四個卻常讓個女孩子偷家里的糧票,光有錢沒北京戶口的靠糧票去買幾個沒思想但的確可以填飽肚子的饅頭,老栗家不遠有一個包子鋪也賣烤鴨,當時我畫的抽象水墨外國記者駐京外交官三五百美金買一張再一兌十換成人民幣,揣幾千塊錢在兜里那股子毫壯,會讓我騎一輛上下亂響的舊自行車去看老栗的時候走進小包子鋪順手買烤鴨帶去老栗家,一塊啃著,心里老惦記著老栗窮了,沒工資了,順手帶烤鴨想接濟一點老栗的心思藏得很嚴很密,老栗是君子,是餓死不低下腦袋的君子,不吃不明白的食,我們大家一塊吃完,誰也沒接濟誰也沒被接濟,當時老栗家常常住著幾個外地來的畫家,張曉剛帶辣椒醬,自己做的,玻璃瓶裝著,紅,辣,香,張不太說話,我想當年包括老栗和張曉剛自己誰也不會料到幾十年之后的拍賣玩笑似地漲價。有名有姓的王廣義,方力均也就罷了,當時的八五新潮已經(jīng)是人物,老栗家常常會看到很多根本沒名沒姓一出手也知道這輩子都不會有戲的畫家住在老栗家省下住旅館的碎銀子,老栗心腸熱,不舍得。他也一定接濟得讓人不覺得接濟。
喝到滇紅時候,我們依然不說藝術(shù),老栗頭發(fā)如雪沒有青絲,我也斑駁染霜了,二十幾歲聽江南畫家董欣賓先生說過,五十知天命的歲數(shù)過了之后,都透了,不會患得患失,老栗早知了天命,我也朦朦朧朧知道一年多了,今天你問我,什么最重要,我會說,命,而二十年前如果你問起我什么最重要我會說藝術(shù),我想老栗大概也一樣的,別看他今天說不說藝術(shù)不說藝術(shù)的,二三十年前大概也會毫不猶豫地說什么最重要當然是藝術(shù)的。盡管他寫過,重要的不是藝術(shù)。
老栗有使命感,有憂患意識,悲劇的宿命就繞緊他了,文人就是文人,書齋就是樂園,社會變革憂國憂民一但揉進去,一切就得改寫,我記得的老栗,似乎就是那么不管不顧地憂患,對革命和自由民主的意識絕不低于繪畫的學(xué)術(shù)研究,其實他比所有的人都更早的意識到現(xiàn)代藝術(shù)作為一個學(xué)科出現(xiàn)在封建結(jié)構(gòu)中的尷尬。沒有民主的基本積淀就不可能真正閱讀現(xiàn)代。藝術(shù)也就只能是個招來喚去的丫嬛使女。八九大展的唐宋、肖魯用特權(quán)的手槍射向那個假設(shè)的公共電話亭子的時候,老栗的臉上甚至出現(xiàn)激動的喜悅,對階級和不平等的批判其實是大的民主運動的前兆和序幕,洪流哪怕出現(xiàn)僅僅一天或是半天、一會兒它也是洪流,老栗自己清楚,五四胡適和陳獨秀們的爭論今天或許有了新的意義,它拉開一個時代的沉重帷幕。
槍聲對沒有當過兵的人而言有時候就象一串鞭炮,多了,就象許多鞭炮,鞭炮沒響是沉默的,響了就有許多不可預(yù)料的新可能。老栗在新街口我住的小院里和我握手道別的樣子這輩子我也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