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意說:
女人沒有愛,又當如何呢?永遠哀傷,絕對絕對。張愛玲筆下的女人盡都是這樣一股哀怨,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
高更畫下30多歲的女人已經(jīng)永遠與愛絕緣了;拉斐爾的圣母簡直就是端著的鄉(xiāng)下村姑;那一臉滿足的老女仆呢,簡直更暴露凄凄慘慘戚戚了;還有妓女呢,留個你慢慢品味吧。
張愛玲經(jīng)典文章《忘不了的畫》,很值得細細品味的一篇文章,為方便意粉閱讀,小意擇取片段,做個整理和歸類。
怨婦的惆悵:盛年就與愛絕緣了
有些圖畫是我永遠忘不了的,其中只有一張是名畫,高更的《永遠不再》。
一個夏威夷女人裸體躺在沙發(fā)上,靜靜聽著門外的一男一女一路說著話走過去;門外的玫瑰紅的夕照里的春天,霧一般地往上噴,有升華的感覺,而對于這健壯的,至多不過三十來歲的女人,一切都完了。女人的臉大而粗俗,單眼皮,她一手托腮,把眼睛推上去,成了吊梢眼,也有一種橫潑的風情,在上海的小家婦女中時??梢钥吹降?,我們額為熟悉。
這高更第二次赴塔希提島時的作品,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高更曾說:“我想一個簡單的肉體可以喚醒長久遺失的蠻荒狂野中的奢華……”
身子是木頭的金棕色。棕黑的沙發(fā),卻畫得像古鋼,沙發(fā)套于上現(xiàn)出青自的小花,羅甸(通作螺鈿,鑲嵌在雕花木器或漆器上的貝殼薄片)樣地半透明。
嵌在暗銅背景里的戶外天氣則是彩色玻璃,藍天,紅藍的樹,情侶,石欄桿上站著童話里的稚拙的大烏。玻璃,銅,與木,三種不詞的質(zhì)地似乎包括了人手能得到的世界的全部,而這是實際的,像這女人。想必她曾經(jīng)結(jié)結(jié)實實戀愛過,現(xiàn)在呢,永遠不再了”。
雖然她睡的是文明的沙發(fā),枕的是檸檬黃花布的荷葉邊枕頭,這里面有一種最原始的悲愴。不像在我們的社會里,年紀大一點的女人,如果與情愛無緣了還要想到愛,一定要碰到無數(shù)小小的不如意,齷齪的刺惱,把自尊心弄得千瘡百孔,她這里的卻是沒有一點渣滓的悲哀,因為明凈,是心平氣和的,那木木的棕黃臉上還帶著點不相干的微笑。仿佛有面鏡子把戶外的陽光迷離地反映到臉上來,一晃一晃。
妓女的哀傷:永遠沒有明天了
叫做《明天與明天》的一張畫,也是美國的,畫一個妓女,在很高的一層樓上租有一間房間,陽臺上望得見許多別的摩天樓。她手扶著門向外看去,只見她的背影,披著黃頭發(fā),綢子浴衣是陳年血跡的淡紫紅,罪惡的顏色,然而代替罪惡,這里只有平板的疲乏。明天與明天……絲襪溜下去,臃腫地堆在腳踝上;旁邊有白鐵床的一角,邋遢的枕頭,床單,而陽臺之外是高天大房子,黯淡而又白浩浩,時間的重壓,一天沉似一天。
畫娼妓,沒有比這再深刻了。
林風眠畫下的妓女
此外還記得林風眠的一張,中國的洋畫家,過去我只喜歡一個林風眠。他那些寶藍衫子中的安南、緬甸人像,是有著極圓熟的圖案美的。比較回味深長的卻是一張著色不多的,在中國的一個小城,土墻下站著個黑衣女子,背后跟著鴇婦。
因為大部分用的是淡墨,雖沒下雨面像是下雨,在寒雨中更覺得人的溫暖。女人不時髦,面目也不清楚,但是對于普通男子,單只覺得這女人是有可能性的,對她就有點特殊的感情,像孟麗君對于她從未見過面的未婚夫一樣的,仿佛有一種微妙的牽掛。
林風眠這張畫是從普通男子的觀點去看妓女的,如同鴛鴦蝴蝶派的小說,感傷之中不缺乏斯文扭捏的小趣味,可是并無惡意,普通女人對于娟妓的觀感則比較復(fù)雜,除了恨與看不起,還又有羨慕著,尤其是上等婦女,有其太多的閑空與太少的男子,因之往往幻想妓女的生活為浪漫的。那樣的女人大約要被賣到三等窯子里去才知道其中的甘苦。
日本藝妓
日本美女畫中有著名的《青樓十二時》,畫出藝妓每天二中四個鐘點內(nèi)的生活。這里的畫家的態(tài)度很難得到我們的了解,那倍異的尊重與鄭重。中國的確也有蘇小妹、董小宛之流,從粉頭群里跳出來,自處甚高,但是在中國這是個性的突出,而在日本就成了一種制度——在日本,什么都會成為一種制度的。藝妓是循規(guī)蹈矩訓練出來的大眾情人,最輕飄的小動作里也有傳統(tǒng)習慣的重量,沒有半點游移。
《青樓十二時》里我只記得丑時的一張,深宵的女人換上家用的本展,一只手捉住胸前的輕花衣服,防它滑下肩來,一只手握著一炷香,香頭飄出細細的煙。有丫頭蹲在一邊伺候著,畫得比她小許多。
她立在那里,像是太高,低垂的頸于太細,太長,還沒踏到木屐上的小白腳又小得不合適,然而她確實知道她是被愛著的,雖然那時候只有她一個人在那里。因為心定,夜顯得更靜了,也更悠久。
這樣地把妓女來理想化了,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釋是日本人對于訓練的重視,而藝妓,因為訓練得格外徹底,所以格外接近女性的美善的標準。不然我們再也不能懂得谷崎潤一郎在《神與人之間》里為什么以一個藝妓來代表他的“圣潔的Madonna”。
宗教圣母:端著的鄉(xiāng)下村姑
說到歐洲的圣母,從前沒有電影明星的時候,她是唯一的大眾情人,歷代的大美術(shù)家都替她畫過像。其中有這樣的畫題:“有著無暇的子宮的圣母”。從前的Oomph Girl(性感女郎)等于現(xiàn)在的WombGirl(子宮)。但現(xiàn)代的文明人到底拘謹?shù)枚?,絕對不會那么公然地以“無理的子宮”為號召了。
歐洲各國的圣母,不論是荷蘭的,絲絲縷縷被著稀薄的金色頭發(fā),面容長而冷削,金的,玉的,寂寞的,像瑪琳黛德麗;還是意大利的,農(nóng)田里的,擺水果攤子的典型,重重的青黑的眉眼,多肉,多嬌;還是德國的,像是給男人打怕了的,凸出了淡藍的大眼睛,于驚恐中生出德國人特別喜歡的那種活潑婉媚。
美的標準不同,但是宗教畫家所要表現(xiàn)的總是一個天真的鄉(xiāng)下姑娘,極度謙卑,然而因為天降大任于身,又有一種新的尊貴,雙手捧了皇兒,將來要以他的血來救世界,她把他獻給世界。
畫家無法表現(xiàn)小兒的威權(quán)智慧,往往把他畫成了一個滿身橫肉的,老氣的嬰孩。有時候他身上覆了輕紗,母親揭開紗,像是賣弄地揭開了貴重禮物的盒蓋。有時候她也逗著他玩,或是溫柔地凝視著懷中的他,可是旁邊總仿佛有無數(shù)眼睜睜的看戲的。
拉斐爾的圣母像
由此我又想到拉斐爾最馳名的圣母像:The Sistine Madonna(西斯廷圣母)抱著孩子出現(xiàn)在云端,腳下有天使與下跪的圣徒。這里的圣母最可愛一點是她的神情,介于驚駭與黔持之間,那驟然的輝煌。
一個低三下四的村姑,驀地被提拔到皇后的身份,她之所以人選,是因為她的天真,平凡,被抬舉之后要努力保持她的平凡,所以要做戲了。
就像在美國,各大商家選舉出一個典型的“普通人”,用他做廣告:“普通人先生”愛吸××牌香煙,用××牌剃刀,穿××牌雨衣,贊成羅斯福,反對女人太短的短褲。舉世矚目之下,普通人能夠普通到幾時?這里有一種尋常中的反常,而山姥看似妖異,其實是近人情的。
老女仆:笨拙的可笑
《老女仆》腳邊放著炭缽子,她彎腰伸手向火,膝蓋上鋪著一條白毛氈,更托出了那雙手的重拙辛苦。她戴著絨線帽,龐大的人把小小的火四面八方包圍起來,微笑著,非常滿意于一切。這是她最享受的一剎那,因之更覺得慘了。
(本文節(jié)選自1944年9月《雜志》月刊第13卷第6期《張愛玲散文·忘不了的畫》,作者 張愛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