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太基不是一天建成的,然而卻是一天之間毀滅的。新崛起的羅馬帝國發(fā)兵地中海北岸,取得了布匿戰(zhàn)爭的最后勝利,繁榮了668年的最后一個腓尼基人的重鎮(zhèn)就此灰飛煙滅、銷聲匿跡,只留下了無數的遺址在突尼斯比爾薩山低緩的山坡上。2000年后,考古學家們在這里剝開了重重的文化層,在廢墟里發(fā)現了無數的文物,最后在這里建立了一處迦太基博物館。
迦太基博物館很寬敞很大,里面的藏品不能算得豐富,然而卻是非常有特色。有趣的是,這個博物館雖然號稱是迦太基,但展出的許多展品卻還具有其他文明的特色,在這里還展出了埃及、希臘、羅馬乃至拜占庭人的文物,它們都是在迦太基城遺址的重疊地層里發(fā)掘出來的,這些都是環(huán)繞著地中海的古文明,腓尼基人通過他們掛著紫色風帆的商船與他們交往,因而把他們的產品留在了城里。而后來的戰(zhàn)爭也在此留下了不少的痕跡,這些,都屬于迦太基,也屬于突尼斯。
腓尼基人和希臘人是鄰居,古代的希臘人也是浮家泛宅的海上民族,他們的足跡也遍及地中海和黑海,腓尼基人的文化和希臘人的文化是互相交流、互相影響的,作為腓尼基西都的迦太基是重要的商貿基地,來自希臘的商品并不在少數。博物館里陳列著成排的尖底陶瓶,這是希臘人用來裝貯和運輸橄欖油和葡萄酒的典型容器,而陶器也是希臘人的大宗出口商品,顯見這里也是他們的商貿對象,曾經進口過很多。館里還陳列著一些陶器的碎片,根據陶器上畫著的希臘人的形象來看,這肯定是來自愛琴海的產品。有的畫著一位帶翅膀的神在吹著典型的希臘蘆笛,還有一位婦女手執(zhí)一根桿子,在繞羊毛,無論是他們的頭發(fā)、頭飾、衣袍的樣式還是陶器上的圖案和文字,都是典型的希臘黑繪式陶器。
館里還有一些迦太基人的陶器,這些陶器有光素器也有彩繪,但在裝飾上缺少希臘的那種精致和準確,顯然在這一方面他們還需要師法希臘,但是展出的一些陶的面具卻是顯示了他們民族的獨特性。這是一些小型的面具,用各種顏色的陶土燒成,有紅陶有白陶還有灰陶,但無論是何種體積顏色,它們都帶著一種夸張的笑容,額頭上刻有他們民族的徽記。迦太基人把這些帶笑的面具隨葬在他們的墳墓里,作為殉葬品,這是非常奇特的一種方法,世界上其他的民族似乎都沒有這種做法。這些帶笑的面具令我想起了古希臘人在演喜劇時要戴的一種面具,也是同樣的展露笑容,然而他們卻是微笑著面對人生,而這些迦太基面具卻是要微笑著面對死亡,他們似乎要更為無畏、更為樂觀,它們是為了保護死者的靈魂不受侵擾。在腓尼基曾經出土過用黃金制作的面具,也是用作殉葬之用的,這可能是他們的一個遠古習俗。
腓尼基人對埃及的喪葬習俗非常崇拜,他們的國王甚至不惜用重金從埃及買來一具法老的石棺,他把它加以改造,在石棺的上面加刻了一些腓尼基的銘文,模仿埃及的葬儀,留為己用。在資源缺乏的中東,石料是非常貴重的,但他們來到北非之后,石料就可以普遍使用了,因此迦太基人也有了用石棺來下葬的習俗。博物館庭院里陳放著十幾具出土的石棺,從上面雕刻的紋樣來看,既和同時期羅馬的石棺有點類似,但在圖案上又有區(qū)別,在紋飾上沒有羅馬的復雜,相對簡潔明快,以幾何圖形為主,還間有他們的神明浮雕像。在其他地區(qū),還曾經出土過人形的石棺,棺材的外部雕刻成男人或女人的形狀,上下合蓋,看上去并不像是殉葬用品,而像一個藝術品,它們和這個幾何形狀的石棺大為不同。在博物館里還有一些陶或石制的器皿,有的做成人形,有的是器皿形狀,但在它們的背后都開有一個小小的龕,在里面貯放著骨灰,這種火葬取灰的方法又和全尸入棺土葬的做法迥然不同,只能看成是腓尼基人既然已經四海為家,居處分散,當然他們的葬儀也就入鄉(xiāng)隨俗,各有差異了。根據資料,迦太基人有殺殉兒童來向神獻祭的殘忍做法,被殺之后兒童的尸骨就被貯放在陶器里,我不知道這些陶器之中哪具是貯放著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器皿,不忍心去仔細探尋。
博物館里最令我感興趣的是數量豐富的馬賽克畫,它們非常奢侈地一幅一幅從進門就開始在墻上排列著,從室外到室內,一幅比一幅精彩。有資料說,迦太基遺址上出土的馬賽克畫數量巨大,竟占了世界的四分之一。馬賽克鑲嵌的做法并不始于腓尼基人,早在兩河流域的烏爾時代就出現了,那時是用瀝青為粘合劑,把貝殼和石頭的碎片粘在棕櫚樹段上,以后又用來裝飾他們的殿柱。但這種方法以后在中東和南歐大為盛行,無論是希臘人還是羅馬人,抑或是以后的拜占庭人、奧斯曼人還是阿拉伯人,都喜歡這種用彩色碎片來拼鑲畫面的做法。作為烏爾人鄰居的腓尼基人也學到了這一技法,他們在迦太基城里廣泛使用,在他們的宮殿、神廟、劇場、商店和民居里,在墻壁上和地面上,到處都發(fā)現過這種美麗的拼鑲畫。迦太基城的建立要早于龐培800多年,但這兩座城市里出土的馬賽克拼鑲畫卻是異曲同工,都是用彩色的石頭切割成小小的方塊,在底板上先畫好圖形,抹上粘合劑,這可能是一種粘稠的樹脂,也可能是一種動物的血漿,再把彩色的小石塊一一按照圖形進行鑲嵌。這是一項非常費功夫的活計,拼鑲的人還要懂得繪畫,并根據圖形的變化臨時進行切割加工,以適應異形的圖。和希臘羅馬的馬賽克鑲嵌畫一樣,凡涉及人物的造型,都不是純粹的線條畫,而是帶有明暗關系的,這就又增加了難度。迦太基的馬賽克畫也是如此,無論是何種圖形,都呈現出一種立體的關系,這就很不容易。
迦太基的這些馬賽克鑲嵌畫中有很多的美女和花草題材,但都具有寓意:這些美女都是花神,她們代表著四季,如用鮮花來代表春,用麥穗來代表夏,葡萄代表秋,橄欖則代表著冬,這樣一來,就把題材中的仕女畫和花鳥畫結合了起來。有一幅秋天女神圖,大半身赤裸,雙手高舉在頭頂,手執(zhí)一串葡萄,身后是籬笆和果樹,身旁是裝水果的筐子,四周環(huán)繞著圖案,在美麗的裸體輪廓周圍還用粉紅的石塊襯以陰影,顯示出肌膚的立體感,非常唯美。
還有一幅腓尼基的人物肖像圖,從他頭部有著圓形的光圈來看,這當是一尊神明像。從他頭戴的帽子來看,既不是戴帽的希臘和羅馬諸神,也非是頷下有假須的埃及神明,可能就是腓尼基人所尊崇的神像。他有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身披大氅,在右肩頭有一個環(huán)形的圈扣,他左手執(zhí)權杖,舉起右手伸出雙指放在胸前,顯然是在作神諭。他既不同于希臘羅馬,也不同于埃及,更不同于以后的基督教,而是典型的亞洲式的神明,可能是迦太基人信奉的太陽神拜埃爾。根據在黎巴嫩出土的一尊拜埃爾神的木雕像來看,在他的頭上戴著的,就是這種圓桶形的帽子。直到今天,突尼斯人還戴著一種紅色的圓桶形小帽,這會不會是紅人腓尼基的一種遠古孓遺?
然而更精彩的還在展廳的地下,這里鋪設了一幅尺寸巨大的地畫,全部是用碎石塊拼鑲而成,可能是原先一座建筑內部的裝飾。畫面上部是迦太基的各種形象:有昂首奮蹄奔馳的駿馬,有騎在巨蛇和怪獸身上的天使,有騎在大魚身上的兒童,有飛躍的海豚和怒放的鮮花,有手扶金喇叭頭長雙角的強壯青年男神,畫當中還立著一尊倚著雄獅的美麗女神,想必這就是迦太基人所崇拜的生殖女神坦尼特,也有可能是描述狄多女王率人來此開拓迦太基城的歷史故事。以畫面內容的豐富、形象的杰出、色彩的絢麗以及場面的巨大來看,雖然它有殘破,但不失為是一幅非常出色的馬賽克杰作,展現了2000多年工匠的高超技藝。
臨走之前,我戀戀不舍地沿著展墻,一一地再仔細看看那些精彩的馬賽克畫。我伸出手來,在堅硬的畫面上輕輕敲擊,就仿佛在叩擊著久已封閉的迦太基的城門,向這個沉睡著的千年古國發(fā)出好奇的問候。壁畫發(fā)出清脆的聲音,似乎是在隔著時空給我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