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中國畫發(fā)展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持續(xù)不斷地受到西方繪畫的沖擊和挑戰(zhàn)。面對這種沖擊和挑戰(zhàn),絕大多數(shù)畫家都認為,中國畫必須吸引和融合西方繪畫的表現(xiàn)技巧,才能獲得新的發(fā)展;只有極少數(shù)畫家強調,中國畫和西畫是兩個不同的繪畫系統(tǒng),充分保持各自的特點,才是發(fā)展的光明大道。潘天壽是這極少數(shù)畫家之一。他在繪畫理論和繪畫實踐上,都不曾借鑒西方繪畫的一兵一卒,而是從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繪畫里獲取變革的靈感,以極富個性的藝術創(chuàng)造,開拓了中國畫的新境界,將中國傳統(tǒng)繪畫向前推進了一步。潘天壽的創(chuàng)作經驗,對于我們今天回顧中國畫所走過的百年歷程,探索當代中國畫的發(fā)展道路,不能不說具有特殊的意義。
然而,他所提出的這一系列見解,并非空頭理論家故作驚人之語,而是反復思考的結果,是長期藝術實踐的總結。潘天壽幼年由臨《芥子園畫譜》入門,青年時代曾師法吳昌碩、李叔同。他遵循李叔同書贈的偈語“學無古人,法無一可,竟似古人,何處著我”,既潛入傳統(tǒng)繪畫的深層,從中吮吸瓊漿玉液,又以自己的天賦氣質和獨特的藝術追求,對傳統(tǒng)加以消化和改造。他對馬遠、夏珪的雄闊,沈石田的渾厚,戴文進的強健,八大的奇崛,石濤的蒼莽樸茂等,都曾下功夫研究,并由此開拓出以奇險、雄峻為風貌的獨特蹊徑,“成為中國現(xiàn)代畫壇上把傳統(tǒng)繪畫推到邊界險峰的大師”。
潘天壽繪畫的獨特性和創(chuàng)造性可用他自己的一方印語來概括,即“一味霸悍”。所謂“霸悍”,是指雄霸、強悍的畫風。他在造型和構圖上突破傳統(tǒng)繪畫講究平衡、和諧的套路,追求一種險峻、奇僻的效果。他畫山極少重巒疊峰或千巖萬壑,而是多取近景,多畫一巖一壁的局部,以出奇制勝的視角和構圖,使畫面顯示出一種雄闊的壯美。吳冠中曾分析潘天壽繪畫的構圖特色,說他把金石篆刻的抽象布白之法用于繪畫的經營位置,善于在平面分割中拉大差距,增強對比,以最簡約的構成求得最富張力的效果,從而在構圖上給人以“強烈、緊張、嚴肅、驚險及激動等等感覺”,這看法切中肯綮,頗有啟發(fā)意義。
傳統(tǒng)花鳥畫的形象處理,一般多以優(yōu)美、秀潤、活潑、可愛為旨趣。八大及揚州畫派諸畫家,將傲世、幽默和冷峻的人生態(tài)度注入花鳥畫中,以變形、夸張的手法修正和拓寬了這一傳統(tǒng)。潘天壽與八大山人及揚州畫派諸畫家具有明顯的師承關系,但他決沒有停留在簡單摹仿或步人后塵的境地,而是進一步把花鳥形象由優(yōu)美變成奇崛和雄怪,使他成為現(xiàn)代花鳥畫家中最有個人風格的畫家之一。他筆下的家貓、八哥、蟾蜍、睡鳥等,與一般花鳥畫講究秀媚、靈動大異其趣,總給人不可親近和輕松玩賞的感覺。尤其是他的指畫禿鷲,孤傲獨立,威風凜凜,但絕不神秘可怖或囂張放肆,而是讓人感到激勵和振奮。將他的花鳥和八大的花鳥比較,兩人無疑都是沿著一條險峻和奇僻的山道攀登,但在精神追求上,如果說八大主要抱有出世的情懷,那么潘天壽主要懷有入世的精神;如果說八大的奇險更多地包含憤世、辛酸和冷峻,那么潘天壽的奇險則更多地包含濟世、熱情和理智。
筆墨是中國畫最主要的表現(xiàn)方式。明清以來的文人畫家強調以書入畫,多求筆墨線條的圓潤、秀雅或渾厚;潘天壽跳出這一窠臼,用筆力求方折、生辣和雄勁。他在筆墨中偏重線,在線中偏重方筆隸意,幾乎全以方折觚線構造形象,這在中國繪畫史上可謂前無古人。也是在這一點上,他與八大拉開了距離:他喜愛八大的奇思、奇境、奇形,卻摒棄了八大在筆墨上的秀潤和柔韌。20世紀中國畫大師的筆墨風格,如果說吳昌碩以樸茂圓渾為特色、齊白石以平直剛健獨樹一幟、黃賓虹以渾厚華滋開創(chuàng)新境、傅抱石以迷離蒼茫別具面目,那么潘天壽則以簡、勁、奇、拗開古鑒今,傲步畫壇。他晚年對指畫悉心研究,使其成為高其佩以后最杰出的指畫大家。他的指畫在立意和構圖上承襲自己注重經營的特色,點、潑、勾、涂并用,而以追求“如錐畫沙,如蟲蝕木,如蝌蚪文字,如屋漏痕跡”的“不雕”境界和“自然”墨趣為主,與其筆畫作品正可相互補充、相映生輝。
潘天壽作品雄放闊大和至險至奇的風格,雖然包涵了他的個性氣質卻并非天性的自然流露,而多半是在理性支配下慘淡經營的結果。他曾深有體會地說:畫事“以奇取勝,須先有奇異之秉賦,奇異之懷抱,奇異之學養(yǎng),奇異之環(huán)境,然后能啟發(fā)奇異而成其奇異……而奇中能見其不奇,平中能見其不平,則大家矣”。雖奇而穩(wěn),是潘天壽最可以引為自豪的本領。這得益于他坦誠磊落、剛直深沉和獨立不倚的人格氣質,得益于他對發(fā)展祖國民族文化的宏大抱負和獻身精神,得益于他對中國畫藝術精神和藝術法則的深刻理解及卓越識見,也得益于他的學問素養(yǎng)和注重從生活中獲取靈感的創(chuàng)作習慣。按照他對革新中國畫的理解,強調生活感受,在生活中尋找新的表現(xiàn)題材和表現(xiàn)手法,是極為重要的一步。他對描繪對象作過大量的現(xiàn)實觀察和仔細研究,更作過大量的寫生畫稿,他的許多既似花鳥又像山水的作品,就來自生活實感的啟發(fā)。人們多認為,他將山水納入花鳥,賦予花鳥畫以闊大的空間,是一了不起的創(chuàng)造,而這一創(chuàng)造正源于他不甘默守陳規(guī)的內在氣質和善于從生活中發(fā)現(xiàn)藝術新因素的本領。
潘天壽的山水花鳥戛戛獨造,他所創(chuàng)立的奇崛沉雄、險絕蒼古的畫風,誠如郎紹君所言,“瀕臨了古典與現(xiàn)代審美疆域的邊界,使現(xiàn)代藝術境內的欣賞者也感覺他近在眼前,甚至以為他跨進了自己的‘領土’”。他的畫一面把傳統(tǒng)繪畫推向履險入絕的險峰,一面又讓具有先鋒意味的現(xiàn)代藝術家嘖嘖贊嘆。然而,他不論在理論上或創(chuàng)作實踐上,都畢生堅持從傳統(tǒng)自身求變出新,而不曾向外來因素借鑒。潘天壽的藝術道路,對于我們思考中國畫的發(fā)展途徑,別有一種意義。
“深刻的保守”常常不是一種缺憾,它可以孕育“深刻的創(chuàng)新”。
【編輯:成小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