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志杰
4月18日,在哥倫比亞大學(xué)參加亞洲論壇,我用我的講座時間繼續(xù)宣傳上海雙年展的城市館。用的PPT演示文稿,是把我兩個月前在上海MOCA參加?xùn)|亞當代藝術(shù)展座談會上用的版本更新了一下,加入了新的內(nèi)容。
在人民公園MOCA 的那次展覽,是韓國策展人金善姬策劃的《懷念-東亞當代藝術(shù)展》。從標題上看,就知道展覽的基本論述是東亞的一種共同的美學(xué)理念,值得中日韓三國藝術(shù)家集體追憶。這種美學(xué)理念的論述,大體上繞不開親近自然、莊重歷史、禪悟、可持續(xù)發(fā)展之類偏向田園牧歌的敘述。某屆韓國光州雙年展的主題叫做“一塵一滴”,也基本上是這個套路。展覽論述比較老套,但是展覽中的作品并不差,特別是中日作品都有可圈可點指出,甚至有社會介入性的作品。等到開研討會,論調(diào)就真的被導(dǎo)向一個“東亞共同體”的敘述,講到忘形處,有人甚至開始談?wù)撘环N“亞元”將會如何強大。
我的PPT演示文稿的標題叫做《重畫亞洲地圖》。一開始的畫面就是Google地圖上搜來的幾張完全不同的“亞洲地圖”:
第一張包含整個俄羅斯,第二張整個俄羅斯被切除;第三張俄羅斯被沿著高加索山脈切成兩半,這是唯地理敘述;第四張,中東伊斯蘭世界被切除,這是唯文化敘述。日本福岡亞洲美術(shù)館舉辦亞洲藝術(shù)三年展,就從來不包含中東藝術(shù)家。這就因為日本人的“東洋”觀念,從來只到印度為止,暗含了佛教歷史敘述,以及更明確的未來政治訴求。
接下來是我自己畫的“亞洲神經(jīng)地圖”,密密麻麻交疊的線團。然后我開始解說這張圖如何形成:按照時間順序,佛教之路、漢字傳播之路,絲綢之路,陶瓷之路(海上絲綢之路),茶葉之路。一開始真讓人以為是在和亞洲一體敘事對歌。后面就開始不對了,越來越不和諧了:殖民史或者基督教傳播之路,共產(chǎn)主義傳播之路。倒數(shù)第二張是亞洲的輸油管道。最后一張,是繞著中國的一圈鏈條,我故意停了一下,問聽眾,知道這是什么嗎?這是美國的軍事基地。密密麻麻分布在日本、韓國。這時我看到,剛才還在大講東亞的共同美學(xué)的日本韓國的藝術(shù)家們面有愧色。
這次我在哥倫比亞大學(xué)講到這里的時候,臺下全是笑聲。在紐約,罵美國總是一件很討好聽眾的事情。
我想說的是:第一點,我們過去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亞洲人,我們各自只覺得自己是中國人日本人印度人。后來有些更遠的地方的人來了,指著我們說:你、你、你,還有你,你們都是“亞洲”人。“亞洲”從來都是被給予和被建構(gòu)的概念。1848年的時候,奧地利獨裁者梅特涅甚至叫囂:維也納以東都是亞洲!
第二點,因此,所謂亞洲或者東亞共同體,與其說是一個歷史現(xiàn)實,不如說是一種美好愿望。從歷史上看,東亞諸國雖然有過文化交往,以至于鄰近的美好記憶,但也從來都兵禍相加,從未斷絕。特別是“亞洲”概念出現(xiàn)以來的近現(xiàn)代,明顯戰(zhàn)爭多于和平,分裂多于融合,可以說是同床異夢各懷心事。我們?nèi)绻谟懻撍囆g(shù)的時候只談美好的美學(xué)共性,不談慘痛的歷史現(xiàn)實,那就有粉飾太平或自欺欺人的嫌疑。我們必須意識到,這樣一種愿望本身是一個計劃,它有可能成功,也大有可能失敗,就像在歷史上多次發(fā)生的那樣。
第三點,亞洲故事的敘述從來不可能是孤立的,它完全與更廣闊的全球論述和更具體的國家論述緊密聯(lián)動。今天的全球認同邏輯是空前紊亂的時代,冷戰(zhàn)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失效,某種程度上亨汀頓的文明認同也瓦解了。當前世界與其說存在著能夠凝聚人心的共同信念,毋寧說是人們更相信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了。“是離離者亦各盡天能,以自存種族而已”。因此,我的意見是,亞洲論述特別要警惕唯文化主義的層面,不要夸大相似文化在今天的膠合力量。而是要從政治角度檢討:當我們談?wù)?ldquo;亞洲”,我們的政治目標是什么?我們的共同利益何在?談亞洲,我們各自想要得到的好處是什么?那些是我們必須共同維護的底線?這個底線不談清楚,就不斷地會有人一邊努力“脫亞入歐”,一邊大談“東亞共榮”。
這次哥大的會議也是這樣,老外比較愛展示的是徐悲鴻和泰戈爾的友誼,傅抱石的日本資源。哈佛大學(xué)汪悅進教授展開了整個亞洲一體論述的脈絡(luò):從1903年日本人在敘述中開始提出“Asia is One”,到1947年新德里亞洲關(guān)系研究會議中提出“Asian Unity”,一直到2012年新加坡的“AisaOne”口號,無不各有目標。期間,毛澤東1958年會見蘇加諾總統(tǒng)時提出的亞非拉三大洲團結(jié)的說法,明確地從政治角度超越地理和文化論述,在這些聲音中顯得極為獨特。“亞洲”對我來說是一種浪漫,毛的“第三世界”也是一種浪漫。
從越南前來的Zoe,用網(wǎng)頁做證,介紹長征項目“胡志明小道”的旅行筆記,對當?shù)匚幕鷳B(tài)的點射,歸納警句式宣言等等。這已經(jīng)是我第二次在這種場合聽到人們批評胡志明小道。Zoe對長征有感情,還算中性。上一次是在大阪的亞洲觀念藝術(shù)展,越南著名藝術(shù)家丁某,簡直是咬牙切齒,義憤填膺,就像說起一群強盜殖民者。我個人并不贊同胡小道的很多做法,但是想一想,這點上長征其實也是報應(yīng),也有點冤。索性不關(guān)注,人家還不會說你什么。一旦去關(guān)注,就有被說成霸權(quán)的危險。當初關(guān)注了我們的“西方”被我們控訴成西方中心主義,又何嘗不是這樣,又何嘗不是有點冤呢?
說來說去,我只是想要推銷上海雙年展的城市館,而且城市館是對于中國天朝主義的矯正。首先我們就要在這里放下國族主義的敘述框架,用Inter-city取代International。文化一旦被連接向國族論述,總有下不來的意識形態(tài)高臺。一旦開始討論城市,總是更多地涉及基本的生存條件,電力、水源、交通、娛樂,這些往往是更能共享的話題。這時候談?wù)搨鹘y(tǒng),也更多地是在貼近地脈,而不是教條。在此刻的亞洲談?wù)撝袊?,引發(fā)的可能是對天朝主義的警覺。談?wù)摮鞘校虾J撬谐鞘械膲粝搿?/p>
【編輯:成小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