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捺不住好奇心，我走了過去。一個30歲左右的男子反坐在一輛酒紅色的電瓶車上，黑色的魚竿甚至都沒有展開，短短地捏在右手里?？匆娢易呓p眼一翻，打了一個哈欠，把左手夾著的香煙放到嘴邊。與他相向而立的男子模樣更年輕一些，看見我過來，立刻將腰板一直，一手抓著電瓶車的把手，一手握著斜挎包的肩帶，似乎有些緊張。旁邊兩個釣魚者舉著魚竿，見狀也把目光投了過來。只有一個身穿象牙白短袖中式襯衣的中年男人略顯興奮，退后幾步，將手里的魚線揮向河中。不過，他好像忘了掛上魚餌。
那里實在不是一個適合釣魚的地點，離水面足有五米之高，又過于靠近攔水的橡膠壩，泡沫飛濺，根本無法觀察魚的動靜。長年于此散步的我知道，偷偷釣魚的人總是聚集在河灣的下游。那里不僅僻靜，便于隱藏，水勢也比較平穩(wěn)，適宜垂釣?？墒牵斘易⒁獾酵穬蓚?cè)人行道上往返頻密的警察，一切都不難理解了。
行人和車輛異乎尋常的少，幾個小區(qū)門口的樹蔭下都停著巡邏車。我從釣魚者身邊走開，沿著錦江往下游方向散步。迎面過來兩個警察，其中一個很胖。他走到跟前，忽然向路邊駐足的一位游客敬禮，隨后伸手要游客把手機交出來。他對有些詫異的游客解釋說，今天是抗震救災(zāi)實戰(zhàn)演練，不允許拍照，請刪除剛拍的照片。
由馬桑壩教堂所在村子遠眺四川彭州石化基地煙囪吞云吐霧，2015，鐘鳴攝
經(jīng)過一個公交站，往前行就到了望江樓公園的正門。門前的空地上停了六七輛大巴，車上坐滿了警察。大巴的車身上都印著某某旅行社、某某快運之類的字樣，車頭玻璃上卻貼著"武侯01""武侯03"等標志。不知九眼橋和望江樓這一帶，是否屬于武侯公安分局的轄區(qū)。
一輛越野型的指揮車突出在這一排大巴之前。車頂上除了警燈，就是一組喇叭。車窗搖下，里面坐著幾個穿便衣的男子，后排一位埋著頭，兩手的大拇指在iPhone上快速滑動。
再經(jīng)過一個無人的公交站臺，看見一副時髦的眼鏡躺在站臺下的街面上，白色的鏡框破碎。沒有停留，我繼續(xù)向前，走進公園西門。園內(nèi)安靜，竹影搖曳，大門里邊右側(cè)，四個警察坐在竹椅上，兩個在聊天，兩個在瞌睡。
公園里有好幾個茶園，都是我常去的地方?？上焐兊冒档烙嫊杏?。從公園西門到碰見釣魚者的九眼橋下，大約1.5公里，以散步的速度來回，估計也就40多分鐘。所以稍事休息，我又原路返回。走過停著大巴和指揮車的空地，在河灣處，看見兩女一男懶洋洋地逡巡。男的衣著普通，斜挎著背包。兩個女的裝扮得格外俗氣，其中一位洋紅色的上衣敞開著，腰間露出一截對講機。
快接近我來時路過的第一個公交站，一輛巡邏車緩緩超過我，停在幾個行人面前。車門一開，下來兩個特警打扮的年輕人，要求一個行人刪除手機照片。雖然那個行人笑吟吟地照辦了，一個特警還是提高了嗓門："必須全部刪除！"口音并非本地，似乎來自陜南。那位行人的女友見狀剛剛抗議了幾句，我忽然發(fā)現(xiàn)旁邊多出了好幾個身著T恤的男子，表情凝重，沉默地從行人的左側(cè)靠近。他們都不胖，但是每個人斜挎的背包卻使他們的肚腩不恰當?shù)赝癸@出來。
我沒有駐足圍觀，繼續(xù)散步。一對年輕夫妻帶著一個小女孩走在我前面，還有兩個背著旅行包的男青年。我快步趕過他們，一直走到那群釣魚者呆的地方才停下來?？墒浅四莻€穿象牙白襯衣的男子，其余釣魚的人都消失了。六七個青年男女圍在一起，熱切地討論著。我之前碰見過的那個胖警察走過來，詢問他們呆在這里干什么，鮮紅的小嘴語氣焦灼。有人回答說："散步。"胖警察說："那你們別站在這里不動啊。"看來，這一段路面歸他負責。
汶川大地震前，成都九眼橋臨江街道的群眾散步，2008年5月4日，李紅攝
聽到"散步"二字，我聯(lián)想起2008年的5月4日。那天下午，大概也是同樣的時間，為了抗議彭州石化項目，兩三百位成都市民在這里散步。據(jù)說當時他們準備把散步繼續(xù)下去，沒想到一周之后汶川大地震了。他們以為，地震會改變一切，然而彭州石化項目并未中止。相反，就我所見，五年后的九眼橋，行人少得可憐。
2007年隨朋友驅(qū)車經(jīng)過彭州石化在建工地，那時候我就意識到，距離此地30多公里的成都，從此不再是天府。
我也記得2009年在望江樓的茶園里，聽見鄰桌一個茶客語帶欣慰地講，彭州石化工程的奠基石在地震中被震裂了，現(xiàn)在蒙上一塊布放在某個所在。我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心中只有對未來的將信將疑。
也許正是因為不確定的未來成了確鑿無疑的現(xiàn)實，九眼橋下的望江路才變得這么冷寂吧？我想。
接近九眼橋下的橡膠壩，發(fā)現(xiàn)石欄桿邊上一位穿黑白橫紋T恤的年輕男子在看著我。于是我上前問他，看見對岸那幢大樓了吧？那可是著名的爛尾樓。年輕人靦腆一笑，說："咋不知道？我讀書那會兒經(jīng)常從那里過，那時候叫龍舟大廈。"我說嗨，那你一定是八零后。他說："肯定不是九零后。"我問，你是來這里執(zhí)勤的嗎？他又靦腆一笑，說："是的。"
離開望江路，走上橫跨一環(huán)路的人行天橋，向九眼橋望去。橋面上的人行道都用藍色的工地圍欄隔離了，無人可行。不經(jīng)意回頭向上一看，天橋?qū)γ娴拇髽抢?，一個身著警服的男子站在窗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即便走下天橋，坐上公車，他的目光似乎還附著在我的頸后，難以祛除。
災(zāi)難中的記憶
西班牙藝術(shù)大師達利的作品，正好以超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運用彎曲的鐘表，山川河流，枯樹，棺木，螞蟻等符號，抽象地表達了人類對時空、死亡、災(zāi)難的深刻記憶
李揚：地震攝影手記
時間：2008年10月26日夜地點：泰安古鎮(zhèn)板房記
青城后山，除了廢墟人都搬下山了，這只鐘躺在桌上，四面墻全倒了，時間永遠停在那一刻，也不知它的主人此刻之后還幸存否……
時間：2009年4月1日夜地點：綿陽記
這已是我N次進入北川老城廢墟了，清明馬上就到了，我發(fā)現(xiàn)北川當?shù)厝嘶旧隙技性谶@兩天回來祭奠，于是電話聯(lián)系蔣敏，她說：已經(jīng)在前一天回去拜祭了。2008年5月12日中午12時許，彭州市公安局民警蔣敏和她遠在北川縣兩歲孩子通了一次電話。兩個小時后，14時28分，蔣敏與女兒永遠天各一方。在這場災(zāi)難中，蔣敏全家10口人死亡。蔣敏在驚悉母親、女兒等10名親人不幸遇難的噩耗后，強忍失去親人的巨大悲痛，毅然堅守工作崗位，日夜奮戰(zhàn)在抗震救災(zāi)第一線，積極投身搶救受傷群眾、安置災(zāi)民生活等工作中，這是常人難以理解。為此，我和同事多次去采訪她，我也想用我的鏡頭記錄她回到家鄉(xiāng)的情形，看來她是刻意要回避我們了。
走在老城的廢墟中，我的心非常沉重，雖然時間已經(jīng)快一周年了，地震發(fā)生時的一切，仍然揮之不去，眼前的一切滿目瘡痍，遭遇了兩次泥石流后，所有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記得第一次泥石流襲擊時，我對陳剛感嘆："大自然也要掩蓋他的罪惡??！"我感覺很累，便在身邊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抬眼一看，為祭奠親人而燃燒的十根蠟燭沖入我的腦海，冥冥之中我仿佛看到許多影子就在眼前，汗水一下就從所有的毛孔中冒出來，接連打了幾個寒戰(zhàn)，我在顫抖中按下快門，然后飛快地逃走出來……
時間：2010年10月16日夜地點：記于平武
今天和寶馬愛心基金大小伙伴們，再次來到古城中學(xué)，過去的廢墟已經(jīng)清理干凈，孩子們還住在板房之中，不過很快他們就解放了，新的教學(xué)樓和宿舍已經(jīng)改好，任濤告訴我他前幾天來在對面拍了張接片很氣勢。于是也在四周逛起來，希望能夠找點新的視角，當走到過去古城中學(xué)食堂時，天??！我看見一個巨大的十字架，斜躺在山壁上！我不曉得這是啥意思，但是這張照片一定能讓別人思考些什么，于是我爬上即將拆除的水塔。
返回穿過古城中學(xué)昔日的教室時，廢墟清除后兩株柏樹如阿勃斯鏡頭的人一般立在那里，我拍了離開，總覺得不滿意。一個小時后，我再次過來重新拍攝，這次對了，因為光線。攝影就是這樣，許多時候光線不對，拍出來的照片也不對。
時間：2011年3月28日夜地點：記于家中
乘坐陸航團的米-17拍完新的北川縣城，接著飛往老城，翻過風(fēng)洞一回頭，山體上有一外星人的腦殼，向我刺來。這是5.12時留下的痕跡，飛了無數(shù)次這里都沒發(fā)現(xiàn)，可能是天氣原因，也可能是沒有注意。我真的不理解，給泥石流修通道，他媽的，這些蝦子也想得出來，總有一天要遭報應(yīng)！你說呢？外星人！
時間：2008年6月10日夜地點：綿陽記
唐家山堰塞湖憋的水終于射出來了，北川老城首當其沖，人在自然面前，多么渺??！某人，你還笑得出么……
時間：2008年5月16日夜地點：辦公室記
都江堰石油路怎么垮了那么多樓房，昨天夜里這邊傳來的呼喊聲，撕心裂肺令人膽寒，有多少冤魂，有多少？？？
李主任來說，等會電視臺的來采訪我，讓我準備一下，談?wù)劄?zāi)區(qū)的見聞和感受，電腦前就是石油路的這張片子，什么都沒有了，只有兩床被子和兩只裹尸袋，一匹磚、兩支蠟燭、一堆灰，耳邊又響起黑暗中那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呼喊聲，我突然嚎啕大哭，我哭什么呢……我的國家，我的傷痛?。。?br />
時間：2008年6月8日夜地點：記于綿陽
從5月30日我第一次來唐家山，到今天已經(jīng)9天，沸沸揚揚鬧騰了半個來月潰壩險情，馬上就要塵埃落定，天地蒼茫，在大自然面前人真的很渺小，但人真的很能折騰，背了炸藥上來又背下去，背下去了又運上來，用李伯伯的話說：背你媽的時哦！要不是溫總理6號上來要求："現(xiàn)在的關(guān)鍵就是要快。早解決比晚解決好，主動解決比被動解決好。時間拖得越久，湖水增多造成的壓力就越大，不安全因素就越多，新的險情就越有可能發(fā)生，受災(zāi)群眾的安置和恢復(fù)重建工作受影響就越大。"哼哼，今天就選這張發(fā)稿。
時間：2008年6月23日夜地點：綿陽河濱賓館記
北川老縣城發(fā)現(xiàn)生命跡象，上午接到報料，我和陳剛立馬出發(fā)，趕到現(xiàn)場已是下午4點過了，剛好遇到一個男子從廢墟中抬出來，以為奇跡真的出現(xiàn)了，43天還有生命生還并且被營救出來，結(jié)果不是，被救出來的這個男子是聞訊來的志愿者，人沒找到自己差點搭上一命。唉！回頭看見這輛被砸壞的警車，平時的牛氣哪兒去啦，無常??！
時間：2008年5月30日夜地點：記于家中
中午，在新聞中心看見一份帖子，說5.12的誘因就是眼前的紫坪鋪，專家說的反而被當成耳邊風(fēng)了，看著水庫四周的一切，心里拔涼拔涼的，特別那塊白底紅字的牌子前堆滿了飛來的巨石，還西部大開發(fā)個鏟鏟……
時間：2009年2月5日夜地點：陳家壩帳篷內(nèi)記
這一帶的玄武巖多少億年了，老鄉(xiāng)告訴我過去這個位置有十幾層樓房那么高，因為5.12河床抬高了，本來平整的山崖凸了出來，再加上后來的泥石流，進一步增高了河床，我們才能夠來到它的面前。好恐怖的力量，玄武巖都被其扭曲古丁爆贊成這幅尊顏。
時間：2009年5月12日夜地點：綿陽記
老北川廢墟，5.12周年祭，天地同悲，熙熙攘攘天下看客如過江之鯽。
時間：2011年4月7日夜地點：記于青川
這里，你看不到倒塌的房子的廢墟；這里，你看不到殘缺的農(nóng)田或者阡陌；這里，你看不到一絲人類曾經(jīng)生活過的痕跡；因為，這一切都埋在了幾十米甚至上百米的泥沙下面，永遠封存。
這里是東河口地震遺址。這里的記憶，不會忘卻。
5.12地震爆破點起于映秀，止于東河口，烈度10度。東河口三山崩裂，184戶共780余人被掩埋于地下百余米。東河口地震遺址公園系汶川大地震后首個建成的遺址公園。插著的柱子叫穿斗挑梁，是當?shù)孛窬又械囊环N建房構(gòu)件，挑梁的下面110米深的地下埋著東河口村。另一種沉重的十字架，在我眼前。
時間：2011年3月3日夜地點：記于都江堰
究竟整個5.12大地震有多少孩子遇難，我們不清楚，今天我在都江堰看見的一面墻卻令我震驚！這堵墻有點寶氣地稱作"寶寶集結(jié)號"，但墻上圖片卻全是地震后再生育的孩子，有的母親正好帶著寶寶來體檢。至2010年，都江堰就有307名孩子健康誕生，另有105人現(xiàn)孕，生死因緣不讓無辜百姓絕后呀！
災(zāi)難中的記憶
The Cripples, 1949. by L. S. Lowr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