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 首屆新具像畫展在上海靜安區(qū)文化館舉辦,參展藝術家展場留影。左起依次為:毛旭輝、潘德海、張隆、徐侃、劉鐵君 (上海)
與藝術家毛旭輝的相識,源自去年寧波展覽活動路途上的巧遇,當時恰逢我們前后座,他起初留給我的印象是內(nèi)斂、含蓄,話并不多的一位藝術家,通過簡短的聊天后,得知今年3月份他在798舉辦展覽。因為毛旭輝久居昆明,在展覽上和他見面的機會很少,于是我發(fā)出邀請,并約定屆時和他進行一次深入的面對面訪談。
2015年3月21日下午,“側面——1979-2012毛旭輝紙本作品展”在藝術倉庫開幕。為了能夠更深入地探討他的藝術道路,我們把專訪時間安排在開幕的第二天,那天與毛旭輝的訪談竟然聊了兩個多小時,這是我?guī)啄陙碜铋L時間的一次訪談。他從曾經(jīng)的激情亢奮、孤獨壓抑、失意困惑、煎熬堅持,到現(xiàn)在低調(diào)、無謂、真誠的在為肉體和精神的存在尋找證明的態(tài)度和精神,深深打動了我。
這次訪談從毛旭輝15歲繪畫啟蒙聊起,到與張曉剛、潘德海的結識經(jīng)歷,到考學經(jīng)歷,再到畢業(yè)后與張曉剛、潘德海、葉永青等人組建“新具像”和“西南藝術研究群體”,經(jīng)歷“文化大革命”、“85美術思潮”、“珠海會議”……到近幾年父母及小女兒的相繼去世。從作品“家長系列”中的質(zhì)疑權力,“剪刀系列”中的冷峻孤立,到“倒下的靠背椅”中對永恒的追問,以及“紫色系列”對一個曾經(jīng)認真活過的年輕服裝設計師的祝福和致敬,既是他見證中國當代藝術發(fā)展,又是他嘗到人生的辛酸起伏的30年。
1985年 潘德海、張曉剛、毛旭輝在潘德海宿舍 (云南昆明)
如下為訪談錄:
畢業(yè)后: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下 找尋出路
99藝術網(wǎng):畢業(yè)之后張曉剛也回到了云南,當時你們的狀態(tài)是怎樣的?
毛旭輝:1982年我們大學畢業(yè),我又回到了百貨公司,在那個時代我們學繪畫的學生已經(jīng)找不到專業(yè)對口的工作了,于是張曉剛也只好遷回云南。那段時間我們大家都很郁悶,內(nèi)心的理想和現(xiàn)實的沖突特別大,而且當時他比我還慘,他在昆明連工作都找不到,我好歹有一個養(yǎng)家糊口的單位,每月可以拿到45塊錢的工資,但是我們大家在藝術上還是都有一種強烈的追求。
在大學畢業(yè)后,使我大開眼界的是1982年北京舉辦了一些非常重要的展覽,其中就有美國石油大亨哈默博士藏畫展,他的藏畫從文藝復興到野獸派代表作都有。值得一提的是,當時我向單位請假,在答應單位扣著我工資的前提下,我才能坐上三天三夜的火車特意去北京看的展覽。因為在那個時候雖然我們上學學了四年油畫,但平時看的都是印刷品,從來沒有看過那些大師的原作,所以有一股激情促使著我來到北京。與此同時在北京展覽的還有日本版畫展、德國表現(xiàn)主義展,看完那些展覽后突然間我真正明白了很多東西,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些展覽對我的影響非常深遠。
1982年 毛旭輝在北京民族宮
99藝術網(wǎng):我猜當時德國表現(xiàn)主義展使你很受啟發(fā)吧?
毛旭輝:是啊,就連那個展覽的畫冊我現(xiàn)在都還留著,當時這個展覽看得我心潮澎湃,太強烈了,因為以前從來都沒敢想象繪畫竟然可以那樣表達,突然我覺得那種粗魯?shù)墓P觸,強烈的主觀色彩非常適合表達我內(nèi)心對生活的感受,后來回到云南后,我就開始瘋狂的喝酒、畫畫,通過那種方式表達自己的痛苦和迷茫。在藝術上,自己完全被解放了。
99藝術網(wǎng):在那個時代里,如果沒有看過德國表現(xiàn)主義的繪畫的話,確實很少有人敢那么畫。
毛旭輝:確實是和我們過去所認識的繪畫方式不一樣,起碼一個藝術家的態(tài)度更加獨立,而不是一個創(chuàng)作群體,按照一種特定的政治標準畫畫,藝術家應該有自己的個人立場,甚至藝術家的作品可以不涉及到社會、政治,就是畫普通的風景,畫個人的情緒。緊接著在1983年的時候另一個更猛的展覽是蒙克的個展在昆明博物館舉辦,看完后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真正地成為了一個所謂的個人主義畫家,畫自己的情緒,畫自己的體驗。
1986年 “第三屆新具像畫展” 藝術家合影 前排左起:1 張夏平 2 吳文光 3 孫國娟 4 葉永青 5李洪云 后排左起:1張華 3 鄧啟耀 4潘德海 5 毛旭輝 6 張曉剛 7 翟煒 8蘇江華 9 楊黃莉 10 馬祥生 (云南、昆明)
在權利壓抑下:成立“新具像”群體
99藝術網(wǎng):1983年中國當時的藝術現(xiàn)狀是怎樣的,你們“新具像”和“西南藝術研究群體”是在何種境地下創(chuàng)立的?
毛旭輝:1983年實際上我們都還在大一統(tǒng)的美術體制里,那時候沒有市場,沒有畫廊,沒有批評家,沒有策展人。在中國還沒有這么完整的系統(tǒng),只有一個全國美展,也不存在什么美術評論,只有一個官方標準。
大學畢業(yè)以后張曉剛回來了,1982年年底的時候潘德海也從東北來到云南。潘德海是一個很極端的人,據(jù)說那時他從吉林省東北師范大學畢業(yè)后,自己打開中國地圖,從東北畫了一條對角線剛好是云南,于是他就來到了這里。在昆明舉目無親.
潘德海來到云南后也很巧是,他正好分配到我母親的單位地礦局中學做美術教師。那時我母親告訴我,他們學校分配來一個和我一樣留著長發(fā),穿奇裝異服,吊兒郎當樣子的美術老師。后來我好奇就去找了他,去的時候他的屋子開著門,人卻不在,但可以看到墻上掛著他很多畫,當時我看完他的畫后就覺得這個家伙和我們是一路人。后來我就特意約了他到張曉剛宿舍去喝酒,就這樣我們“新具像”的三個主要人物慢慢的成了好哥們兒,那之后每到周末我們就約到一起抽煙喝酒,聊藝術,聊人生。因為我們當時面臨的現(xiàn)實和困惑都一樣,所以我們那時還是非常勤奮的。后來相互串門看畫和我們一起聊藝術、聊哲學、聊詩歌的人越來越多,我們幾個在昆明的小圈子里也就小有了名氣。
1986年 “第三屆新具像畫展”藝術家合影 前排左起:1張夏平 2孫國娟 3楊黃莉 4李洪云 5毛旭輝 6翟煒 7張曉剛 8潘德海 (云南昆明)
在1984年時發(fā)生了一件事情直接激怒了我們,那時“第六屆全國美展”開始報名,省美展先進行然后從中選出優(yōu)秀的作品再參加全國美展。當時國家的展覽先從地方上辦起,地方辦了以后再選拔一批作品送到國家這兒來集中。當時,張曉剛約我去參加,說實話我當時對這個事情沒興趣,因為我知道自己這種風格的畫根本不可能被選上參加美展,我猜張曉剛那時是受他同學的影響,比如周春芽、楊千、程叢林都很積極的參加,后來我看大家都參加了,自己也就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參加了。那時我們都各自挑選出自己滿意的作品參加了,但是后來省美展開幕時,我和張曉剛發(fā)現(xiàn)我們送去的組畫只展出了一幅,于是找工作人員問詢后得知,我們的其它作品落選了,在情緒難以接受的情況下,我們非常生氣,當時就要把作品撤走不參加展覽,后來朋友們勸阻,我們才沒有撤展。當時我們對某些人手中掌握的權利極度憤恨,我們決心要自己舉辦展覽,這也為我們成立“新具像”群體埋下了一個伏筆。
正好1984年底,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讀書的張隆暑假回來,跟著其它的哥們兒一起到張曉剛家和我家玩時,看到我們的畫后他覺得非常強悍,他認為上海人畫的那些畫太弱了,建議我們應該去上海辦展覽,就這樣我們一拍即合,但是到上海舉辦展覽,一些經(jīng)費成了我們的難題,后來在艱難萬阻的情況下,潘德海從他朋友、同事那里借到六七百塊錢,我借到五百,曉剛借到二百多,最終第一屆“新具像展”如期在上海開幕。展覽開幕以后很轟動,來了很多畫家,其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關良老先生,他說的評價我們的一句話是:“你們的畫很好,藝術就是要斗爭。”他的話在那個炎熱的夏天讓我們很振奮。再后來我們的展覽就辦到了南京。
像個革命者一樣與“戰(zhàn)友”齊聚 助推藝術新浪潮
99藝術網(wǎng):1986年,你代表“新具像群體”參加了“珠海會議”,這次會議對中國美術思潮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你對當時有什么印象?
毛旭輝:1985年,由于我們的展覽還沒有在中國掀起多大的浪潮,我們對中國是徹底失望了,我們?nèi)后w中的很多人都選擇了出國,在侯文怡去美國前把高名潞的聯(lián)系方式給了我,就這樣我和高名潞通過書信,建立起嚴肅的學術交流。1986年“珠海會議”由高名潞和王廣義共同策劃,我受邀前去參加,當時在云南我就像個“革命者”一樣,一人獨身去闖廣州。
到了珠海以后,看到因為藝術聚起了那么多“戰(zhàn)友同志”,各個群體的代表都來參加此次會議,丁方、王廣義、張培力、黃永砯,我們都是在珠海第一次見面,那時我才意識到我們“新具像展”已經(jīng)參與到中國藝術變化的進程中,在全國也已經(jīng)小有了影響力。
1988年 “黃山會議”合影 左起:1顧雄 3高名潞 4毛旭輝 5潘德海 6張曉剛 7葉永青 8栗憲庭 9唐蕾 10周彥 11董超 12藍正輝 (安徽黃山)
99藝術網(wǎng):那么多藝術上的“革命戰(zhàn)友”聚在一起,你們注定會掀起新的藝術浪潮。
毛旭輝:要成大事,帶著滿腔熱血我回到昆明后,像革命者傳達中央文件一樣跟那些年輕人講:“我們的同伴在全國都鬧起來要藝術革命了,在珠海我見到很多中國走現(xiàn)代派之路的藝術家,我們要堅定的走下去。”在我的煽動下,那些年輕人也都激情澎湃,他們迫不及待的要舉辦展覽,我、張曉剛、葉永青、潘德海、張隆等我們的隊伍越來越壯大,后來我們在堅定“新具像”旗號的前提下,把我們的組織改名為“西南藝術研究群體”。我們?nèi)后w一下子在云南轟動了,在展覽開幕的時候,省美協(xié)的重要領導、藝術家都來了,省市的電視臺也對我們展覽進行了報道。在我們的帶動下,那些年輕人的思想好像一下子也徹底解放了,慢慢的他們也自發(fā)的舉辦起很多現(xiàn)代派的展覽。
99藝術網(wǎng):當時你們?nèi)后w在藝術上有分歧嗎?
毛旭輝:肯定會有分歧,但是因為我們都在大的社會背景下是相互認同的。比如說張曉剛喜歡克利,我喜歡蒙克,我們也為這個事情爭論過無數(shù)次,由于他自身氣質(zhì)的關系,他喜歡夢想的東西,他認為克利很神秘;我認為蒙克更重要,因為人性的真實特別重要;潘德海更虛無,他喜歡抽象的東西;葉永青一開始是比較唯美的一個藝術家,受形式主義的影響比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