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肖魯身穿白色婚紗從黑色棺材中起身出來時,“一會兒有行為藝術表演”的消息已經(jīng)在人群中傳開。嗩吶的響聲終于沒有讓觀眾失望,正在墻美術館觀看“中國現(xiàn)代藝術展”文獻展的觀眾擠到狹小的出口等待著。
肖魯 一個人的婚禮
“請問你,肖魯女士,你是否愿意嫁給自己為妻,忠于自己的想法,無論海枯石爛,無論滄海桑田,永遠和自己在一起。
你愿意嗎?大聲告訴我!”
“我愿意。”肖魯?shù)穆曇舨⒉淮?,?0年后,她再次成為展覽上的關注焦點。
這是2009年2月5日,立春后的第一天。20年前的這一天,被稱為“第一次由中國人自己舉辦和參與的現(xiàn)代藝術展”在中國美術館舉行。那次展覽上,肖魯朝自己的作品“對話”開了兩槍,以此告別一段情感。這兩聲槍響,被批評家栗憲庭認為是“新潮美術的謝幕禮”。
紀念“中國現(xiàn)代藝術展”20周年的活動在兩個月前開始籌備。“本來不想做得太大,歷史已經(jīng)過去了。”文獻展策展人、批評家高名潞說,“但大家都說還是紀念一下,搞個活動,大家聚聚,說說話。”
這的確像是一場聚會。至少40位當年參加“中國現(xiàn)代藝術展”的藝術家來到這里。握手,擁抱,合影,一切似乎與藝術無關。但當這些人在墻上的圖片和資料中辨認出自己的名字和曾經(jīng)年輕的臉時,20年的歷史終于在這里重疊。
文獻展上的20年前
“不許掉頭”的交通標識是1989年中國現(xiàn)代藝術展的標志。這是一次回顧與總結“85新潮美術”的展覽,共有293件作品參展。據(jù)1989年2月11日的《中國青年報》報道,主辦方還雇請保安公司派了15個人在現(xiàn)場維護秩序。
此次“中國現(xiàn)代藝術展”文獻展展出的中國美術館因“停展事件”向展覽主辦方發(fā)出的罰款通知,還原了20年前2月5日的現(xiàn)場:男女公用廁所掛上用紅彩綢裝飾的鏡框內(nèi)寫著“今天下午停水”的獎狀;館內(nèi)出現(xiàn)了3個身纏白布的人;一樓東廳有賣魚蝦的,洗腳的,扔避孕套的,扔硬幣的;二樓展廳有人坐地孵蛋……
張念 孵蛋
坐地孵蛋的是藝術家張念。當年,他在菜市場買好“道具”,在美術館二樓找了一個不太顯眼的地方,擺好18個雞蛋,脖子掛上“孵蛋期間,拒絕理論,以免影響下一代”的白紙。一位30多歲的女士還以為這是雕像作品,走過去摸了摸張念的頭,“這么像!”
20年后,張念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回憶說,當時覺得就像過節(jié)一樣。據(jù)《中國青年報》1989年2月19日報道,擁有裝置藝術的展廳一樓十分擁擠,“觀眾中,中青年居多,在作品之間鉆來鉆去的小孩也不少,也有少數(shù)外國朋友。”作品《黑匣子》前擠滿了人,一個小女孩拉著父親的手問:“爸爸,還有好玩的地方嗎?”
就在張念孵蛋時,李山裹著紅色大衣,在畫有里根肖像的腳盆里洗腳;吳山專做起對蝦的“大生意”,他一再向買主強調這是“作品”;大同大張等人蒙著白布為“藝術展”吊喪……由于主辦方和中國美術館事先約定“不能有行為、不能有政治問題、不能有色情”,這些行為藝術家開始被美術館方面勸離。張念正和他們理論“沒交參展費”的事兒,這時,從一樓東廳傳來兩聲槍響——肖魯向她的作品開槍了。
中國現(xiàn)代藝術展隨即被封展,直到5天后復展?!豆饷魅請蟆?、《CHINA DAILY》、《農(nóng)民日報》、《北京日報》、《時代》雜志均有報道。
張念把雞蛋分掉,自己揣了幾個,在美術館旁邊的一個小飯館把它們炒著吃了。藝術展標志的設計者楊志麟寫了8000字的文章《槍聲震撼中國美術館》,刊登在《海南紀實》上。
3個月后,還在念大學的批評家楊衛(wèi)在長沙火車站地攤上買到這本書,他和很多人由此才得知了這個美術界的大事件。
新潮美術的謝幕禮
中國現(xiàn)代藝術展將“85新潮美術”推向高潮。
上世紀80年代后期念大學的楊衛(wèi)表示,那時“自覺意義上的信息量全部來源于‘85新潮’,通過‘85新潮’攝取資源,與廣闊的世界有了信息共振”。
高名潞曾在1986年全國油畫藝術討論會上,把“85新潮美術”與五四之前的文化啟蒙運動聯(lián)系在一起。
“這是思想上的啟迪。”楊衛(wèi)這樣說,“藝術不再局限于以前的傳統(tǒng)思路,而是有了現(xiàn)代性的認識。‘85新潮’提供的精神資源是無窮無盡的,即使日后‘反撥’它,也都是以‘85新潮’為起點——它提供了一個對象。”
“85新潮美術”的產(chǎn)生,與當時的“西方文化熱”之間存在聯(lián)系。
據(jù)當時出版部門的統(tǒng)計,1985年至1987年,全國累計出版社科類譯著近1500種,占1949年至1987年38年間出版的社科譯著的七分之一。1987年某日北京新華書店上架2504冊《自卑與超越》,當天售罄。
栗憲庭在《八十年代訪談錄》一書中指出,那一代人成長起來都有這樣的讀書經(jīng)歷,藝術家常常“喝酒談藝術,徹夜談哲學,弗洛伊德、尼采、薩特、黑塞”。
肖魯也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回憶,“那時你和女孩談戀愛時不談哲學,女孩不跟你好。和女孩談幾段哲學理論,談幾個你知道的哲學家,女孩就覺得你很時尚。”
但這種源于西方哲學的影響讓“85新潮美術”作品看上去多了一些模仿的痕跡和“形而上”的色彩。“它更像‘外來主義’,把西方的東西拿過來。”楊衛(wèi)說,“‘85新潮’的作品很抽象,無關中國本土經(jīng)驗,就像看一本被翻譯過來的境外書,跟我們的生命經(jīng)驗沒有直接關系。”
栗憲庭曾在文章中指出,理想主義帶給“85新潮”使命感和參與意識。他們對蕓蕓眾生和現(xiàn)實始終抱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也造成他們作品的沉重感和悲壯氣氛,以及注重自身以外有某種意義的現(xiàn)實和永恒、終極、形而上問題等傾向。“中國現(xiàn)代藝術展上,幾乎窮盡近百年西方現(xiàn)代藝術的各種觀念之后,觀念的危機也隨即產(chǎn)生。無論弗洛伊德和尼采,還是薩特和加繆,都不再能給藝術提供遮風蔽雨之處。”
1989年2月5日開幕的中國現(xiàn)代藝術展將“85新潮美術”推向高潮,但也在這里戛然而止。
藝術展之后的喧囂
中國現(xiàn)代藝術展后,“85新潮美術”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風格、生存狀態(tài)、市場環(huán)境都發(fā)生了改變。“‘85’的線斷了,”楊衛(wèi)說,“90年代后它基本變成了另外一個東西,就像音樂的一個高八度,人為抬高到一個旋律上。”
“理想”向“市場”掉頭,“群體”向“個體”轉航。許多上世紀80年代還當著老師或在群眾文化館工作的業(yè)余藝術家,逐漸擁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成為職業(yè)藝術家。“職業(yè)藝術家是為產(chǎn)業(yè)創(chuàng)作的。”高名潞說。
當年,王廣義的參展作品《毛澤東1號》被快餐車老板宋偉以1萬元一張的價格買走。據(jù)栗憲庭回憶,一天下午,王廣義神秘兮兮地把他帶到辦公室角落,手哆嗦著,從一個破書包里拿出來幾沓子油漬麻花的錢,都是十塊十塊的。王廣義說話聲音都在顫抖著,“今天晚上我們吃飯,老栗你來點,什么地兒都行。”
這是這批藝術家第一次見到這么多錢。此后,中國當代藝術作品在國際市場的價格一路攀升,甚至出現(xiàn)“泡沫”。
“90年代之后,‘85新潮美術’這批藝術家受到的沖擊挺大,”高名潞說,“他們不太適應那種批量生產(chǎn),自己被邊緣化了,存在一定的壓力。產(chǎn)業(yè)需要明星,這和他們‘不搭界’。”
同時,中國當代藝術的創(chuàng)作風格也發(fā)生改變。楊衛(wèi)認為,“85新潮美術”的作品比較符號化,他們將哲學化作具體的符號表現(xiàn)出來;90年代以后的很多作品,則更多表達了個人的具體困惑和焦慮。
但高名潞對“個體化”一詞很警惕,“現(xiàn)在所說的個體,更多是題材上的,不一定是內(nèi)在精神的個體化。當時有些作品可能粗糙,可能有西方的影子,但它很真誠,要表現(xiàn)什么很明確?,F(xiàn)在,在語言上很漂亮的東西,你不知道他心里表達什么。好多都是今天你獲了獎,那我明天也搞一個。”
對“85新潮美術”的紀念,也存在著不同的闡釋與回憶?!秾υ挕纷髌肥鹈麢嗟臓幷摗⒄棺髌愤z失的質疑、批評家與藝術家對作品的不同解釋……如何書寫并回顧這段歷史,存在著爭議。
就在各種爭論聲中,20年過去了。“20年我們在追求什么?難道‘85’之后就是為了獲取市場?”楊衛(wèi)這樣問道,“當代藝術家中,成功的人有三分之二都是從‘85’過來的。‘85’就像一座功德榜,后人夸大了它在歷史上的成功,卻忽視了‘85’在當時環(huán)境中的艱辛以及對歷史的反思。”
而當問到作為個體想要紀念的是什么時,張念說:“純潔的藝術方式不一樣了,那個年代挺珍貴的。”
1999年,中國現(xiàn)代藝術展10周年。在中國設計博物館,張念把雞蛋砸到寫有自己名字的木板上,“那時想傳達的,是一種藝術方式的瓦解”,他對記者這樣說。
可以掉頭嗎?
“回望‘85’,可以對人、精神、市場三者之間的關系進行重新梳理。”楊衛(wèi)這樣認為。
20年后,當年具有視覺沖擊力的“不許掉頭”標志上,紅色“禁止符”消失了,不過,在“可以掉頭”兩邊,是分別代表“yes”和“no”的“○”和“×”符號。“是不是有隱喻在里邊?掉頭在肯定與否定之間存在爭議?”高名潞不太肯定地說。
但高名潞越來越覺得,回顧中國現(xiàn)代藝術展覽,主要是紀念當時那種“進取性”。“它要突破藝術,進入社會和文化更廣的范圍,當時進入美術館的欲望特別強也在這兒。那時要超越藝術界,是一個‘大藝術’概念。現(xiàn)在太產(chǎn)品化了。”
“紀念中國現(xiàn)代藝術展無非是兩個原因,”高名潞說,“過去的理想主義在物質主義、產(chǎn)業(yè)時代是有價值的。同時,當下很難找到一些很有價值、形成潮流氣候的新東西,某種程度是一種失落,所以往回看。”
“那時我們年輕,現(xiàn)在的我們做不了當時的事。當然,那個時代也完成不了今天的事。”張念說。
張念本想在紀念展上做一個與“孵蛋”、“碎蛋”系列有關的行為,但因為紀念活動出現(xiàn)變動,他最終放棄了這個想法。“這一次想表達的是時間,20年時光流逝的感覺。”他沒再透露更多細節(jié),“沒有實施,沒有意義了。”
婚禮尾聲,肖魯將帶來的一灰一白兩只鴿子放飛藍天。白色鴿子飛出鳥籠,撲棱幾下翅膀停在地上,踱了幾步后,面對伸過來的相機鏡頭,拒絕飛走;而那只灰鴿子,一出籠門,就毫不猶豫地飛了起來。
【編輯:姚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