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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判的嚎叫激起荒誕的回聲——吳以強荒誕藝術哲學批判

來源:99藝術網專稿 作者:鄭成武 2011-05-17

批判的嚎叫激起荒誕的回聲——吳以強荒誕藝術哲學批判

 

鄭成武

 

從欣賞的角度看吳以強的作品,很難得到美學意義上的享受——他的作品就像一大把扔到頭頂?shù)牡蹲?,剪刀、小刀、菜刀、餐刀、修腳刀、殺豬刀,刀刀水淋淋,血滴滴,粘乎乎,好像還有口水;從天而降,刀刃亂飛,骯臟四濺,鬼哭狼嚎——“莊嚴”被扎一刀,“成功”劃破了褲襠,“隆重”滿頭污水,“美麗”丟了皮囊……一切都被粗暴地蹂躪,包括眼睛。

 

從批判的角度看待這場雜劇,難以置信的挑戰(zhàn)接踵而來——連魔鬼都被折磨得死去活來的作品,并非出自撒旦之手。一個甚至還有幾分羞卻感的男人,導演了全場雜劇,以藝術的名義完成了對新聞的暴行。他安靜,內斂,消瘦,大額頭,話語不多,不善表達。一個畫家,善良得如同處子,為什么會有這般瘋狂的想法,用畫筆兇狠地宰割這個并非地獄的世界?

 

解答這個問題,幾乎是理解吳以強全部藝術的關鍵。他從開始探索藝術之路,到走上表現(xiàn)主義繪畫,又從表現(xiàn)主義繪畫中,摸爬滾打,像一條不太大的鱷魚,游到了荒誕派的水灣,并和一切不期而遇的生靈撕咬、翻打,泥漿四濺。這是因為什么?是什么原因,讓吳以強的藝術,從批判現(xiàn)實,走向表現(xiàn)主義,走向荒誕?又是什么原因,刺激吳以強,使其荒誕藝術達到了人鬼驚悚的程度,以至有進行哲學批判的必要?

 

荒誕藝術最早發(fā)端于上世紀50年代的法國,主要以戲劇方式表現(xiàn)出來,后來輻射到了其他藝術形式,包括繪畫。荒誕藝術的思想基礎是存在主義哲學,在這種哲學影響下,荒誕藝術在思想上傾力表達人生存的荒誕性,用加繆的語言,就是:“在一個突然被剝奪了幻想和光明的宇宙里,人感到自己是陌生人。他的境遇就像是一種無可挽回的終身流放,因為他忘卻了所有關于失去的家鄉(xiāng)的回憶,也沒有樂園即將來到的那種希望。這樣一種人與生活的分離,演員與環(huán)境的分離,真實地構成了荒誕的感覺。”

 

一句話,荒誕藝術是荒誕人生的荒誕反映,這種反映,常常因荒誕得過于集中,而具有尖銳的撕裂感,常表現(xiàn)為讓人難以接受的丑惡。吳以強看到了什么?為什么荒誕的現(xiàn)實,對他產生了如此強大的沖擊,并共振出了更加荒誕的回聲?!
 

 

本篇評論,核心就是回答上述疑問。我的分析,將通過三個層次展開。第一是解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并對作品的藝術表現(xiàn),進行現(xiàn)象學分析,也可以說進行合理推斷。因為表現(xiàn)主義繪畫,其作品含義常常是霧里看花,難識廬山真面目。

 

其次我將對支撐作品的價值取向做出哲學批判——吳以強為何“這樣”而不是“那樣”反映世界。任何人,看待世界的角度,都受潛藏于其后的價值觀念左右,而價值觀念的形成,只能從他全部生活的積累中,找到合理的答案。

 

最后我將試著在藝術創(chuàng)作的整體高度,評價吳以強藝術的特殊意義,指出作品在藝術上的獨特價值,其鮮明的個性化優(yōu)勢。同時也將談及創(chuàng)作嘗試中存在的不足,以及作為一種標新立異的藝術探索,可能面臨的也許超出了藝術范圍之內的社會、法律問題。

 

我的評論,將更多使用哲學批判語言,對其作品表達的含義,深層的創(chuàng)作沖動等內容,進行發(fā)掘性分析。對藝術表現(xiàn)手法等技巧性問題,評論只在必要的時候,結合內容做相應評點。這樣的側重,根本上是由吳以強藝術自身特點決定的。也許可以這樣說,吳以強更像是一個思想者。2009年“紙境系列”作品中,常常出現(xiàn)的那個人物,永遠處在漂泊的沉思之中,似羅丹的“思想者”。這個“思想者”,可以合理地認定就是吳以強本人,參見下圖《夢境•紙境系列-10》。
 

 

所不同的,吳以強不是“說”思想,而是“畫”思想。思想是他藝術作品要表達的核心內容,也是讓這位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上痛不欲生的根本原因。而令人驚恐的藝術形式,則更像一個不大的孩子,因太想引起人們對其“思想”的關注,夸張地舞動而已。

上篇 荒誕的語境

 

作品解讀之一,2003年,“新聞系列”

 

吳以強說:“1998年在單位坐班,茶水、報紙成了工作之余的消遣。為打發(fā)冗長無趣的時間,我開始信手涂畫一張張報紙。”
暫且放下“為什么”的追問,有必要先看看“信手涂畫的一張張報紙”,變成了什么樣子。除了信手涂畫,隨手扔掉的,再除了亂七八糟連作者自己都無法辨認的,我看到了存在北京畫室的百十幅作品。選中31幅有一定代表性的作品,試著加以解讀。
耐心品讀這些作品,并不是一件輕松愉快的事情,兩耳總是充滿凄厲的嚎叫,兩眼布滿橫沖直撞的藝術暴力。特別想起范仲淹的一句話,“憂讒畏譏,感極而悲者矣”。

 

2003年似乎是吳以強涂畫報紙的第一個高峰。這一年積累的作品,細致入微地惡搞了男人。新聞標題蘸著污穢的歪曲,把男人戳成了篩子,又把男人晾曬在“自信”的麻木中。整個作品荒誕不經,乖戾邪惡。只有很少幾幅,折沖中低奏著人性的盲音。
 

 

1、《被迫更換殺手》(綜合材料,2003年,64X50cm)?!囤A周刊》報道一位“贏銷”高手的業(yè)績,標題是“六十,事業(yè)三度梅開”。這樣一篇冠冕堂皇的報道,慘遭蹂躪。新聞人物的頭像被惡搞,吐露的舌頭與“贏銷”發(fā)生暗聯(lián);眼睛被復制,產生眩暈式的虛偽感。更粗暴的是,對開另一版,整版新聞內容被弱化處理,用寫實手法添加了一年輕而羸弱男人形象。離經叛道的是,這個成年男人竟長著沒有發(fā)育的性器,而沒有發(fā)育的性器卻又覆蓋著正常的陰毛。在這個荒誕的男人小腹部,一行新聞標題在黑暗中微弱露出幾個字:“……被迫更換殺手”。

 

誰被迫更換殺手?要殺誰?誰殺誰?幼小的性器為什么長在成年男人身上?成熟的陰毛為什么覆蓋幼小的性器?贏銷與舌頭,成功與殺人,誠實與虛偽,掩蓋與裸露……簡單的一張報紙,被篡改得失去了既定的邏輯,毫不相關的東西,開始用人類無法聽懂的語言相互嗆白,主流價值捂上耳朵倉皇逃開,只有顛覆,躲在破碎的新聞背后,幸災樂禍地偷聽。

 

2、《財富大聚會》(綜合材料,2003年,91X61cm)。報紙以大字標題,報道了發(fā)生在上海某年九月的“世界‘財富’大聚會”。描繪細膩,夸張變形的癟三與蠻婦,其形象占據了整個版面,男的虛偽,女的貪婪。他們的粗俗,戲弄了整個“世界”,同時泄露著全部財富的秘密。

 

如果吳以強的“信手涂畫”到此為止,那么我們可以說他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是嚴肅的藝術??伤白吡?,或者說他沒有穿過批判現(xiàn)實主義森嚴的密林,拐了個彎兒,突然瘋掉了,完全沒有理由地鞭打男人那可憐的性器——報紙對開版的整版廣告,畫上了兩條成年男性大腿,廣告風景覆蓋小腹,白云下猛然突出未諳世事、軟弱無辜的“小雞雞”。這就像無緣無故的龍卷風,把批判的氣氛一下卷走,帶著煙塵,洗劫了整個新聞版面,卻沒有留下思考,好像挨了一個耳光,人卻不見了,只有自己的臉上熱辣辣的。

 

這熱辣辣的感覺馬上又變得莫名其妙了,讓人哭笑不得。“小雞雞”下面,竟掛著廣告主精心錘煉的標題:“任重道遠,腳踏實地……”這已經不是諷刺,而是虐待,虐待共有價值。虐待后面,還有螳螂,正“腳踏實地”銜著財富的夢想,爬過小雞雞的陰毛……

 

沒有辦法用一句完整的話,解讀《財富大聚會》的含義,甚至無法用語言描述它的邪惡意境。但它存在著,無聲嚎叫著,荒誕的次聲波,刺破莊嚴社會的顱骨,震碎了主流價值的腦回,最后用算不上陽具的性器,大聲嘲笑世界,并滑稽地消解在印刷文字的齷齪之中。

3、《該打老婆》(綜合材料,2003年,64X50cm)。肥碩的胖臉,巨大的鼻子,細小的眼睛,掩飾的嘴唇,癟三的短發(fā),上翹的招風耳,滿臉標題文字——就是他,這個男人,不屑一顧地說:“該打老婆!”真的該打老婆嗎?如果是這樣,那就打吧,還等什么!“等等,我先檢查一下‘那玩意’大了沒有,那是力量的源泉,那是勇敢的保證。”于是脫下褲子,竟是空空蕩蕩。“哎呀媽呀,這也忒小啦!”

 

旁邊被處理過的新聞標題,從黑暗中露出勝利的獰笑:“與妻子大打出手——羅德曼改打老婆”。這是挑戰(zhàn),人家“改打老婆”了,而且已經“大打出手”了,肥哥卻還在顫抖地嘟囔“該打老婆”,他褲襠中的那個小玩意兒,預示著他根本就不敢“打老婆”,而是被打的料?;奶瓢?,男人衰退到了這步田地,“打老婆”這種野蠻地標志著已逝夫權的亡靈,如今竟成了喚起男性“新解放”的口號——實際上沒敢喊出來,而是變成了懦弱的夢囈。

 

4、《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綜合材料,2003年,150X80cm)。這是一次具有強烈顛覆效果的篡改,結果是毀滅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全部歷史含義,同時把人們莊嚴的歷史記憶,嘲弄得體無完膚。

 

沒有人不知道“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是幾代人相傳的崇高。報紙借用這樣的社會認知,報道一個大型鋼廠的生產,圖片上鋼花飛濺,鋼錠翻滾,大標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非常妥帖。

 

吳以強像夜鷹一樣笑了,他在報紙上空盤旋,盯著版面,尋找顛覆的縫隙。額頭上爆起了青筋,那是夜鷹的狂喜,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可以撕碎鋼鐵的契機。新聞文字被淡墨掩蓋,飛濺的鋼花和出爐的鋼錠顯得更加耀眼。站在鋼錠前面的,不是一尊尊鋼鐵巨人,而是一個個面如死灰、薄如片紙的菜鳥。他們如同一個模子刻出,瞪著驚恐的眼睛,皺著扭曲的眉毛,收緊薄薄的嘴唇,不知道怎么就來到了這個世上。

 

這些“鋼鐵”都編了號,禿頭,像化療了半年的癌癥病人。依然是沒有發(fā)育的小雞雞,或穿著三角褲,掩蓋完全沒有發(fā)育的事實。更多的腦袋堆積著,等待著繼續(xù)冶煉。現(xiàn)在,夜鷹點上一根煙,猛吸一口,瞥了一眼大標題,吐出無法名狀的快感:“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看吧,就是這樣煉成的!”

 

令人恐怖、毛骨悚然的,還不只是這樣的篡改,更是篡改以后造成的社會心理撕裂:今天煉出的保爾•珂察金,竟都是菜鳥!哪里出了問題?是鋼水攙假,還是煉法騙人?亦或是這個時代就是沒有真實的時代?夜鷹不負責回答,只有作品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劃破失真的夜空,驚呆菜鳥堆積的社會。

 

5、《何日突重圍》(綜合材料,2003年,64X50cm)。報紙面對家電降價的行情,推出“何日突重圍”的報道。不知這個標題,撥動了吳以強哪一根神經,他瘋狂地彈奏起男人的“十面埋伏”,最后扯斷琴弦,突然為男人的無力大哭起來:“何日突出重圍啊!”

 

突不出去!被邊緣化的老爺們兒,裸露著松弛的身體,呆傻地坐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簡易沙發(fā)里。小雞雞幾乎看不出來。突圍嗎?這樣的男人,恐怕連被圍都不知道,談何突圍!

 

另一版新聞人物大頭像,用民間畫像的手法,處理得完全失去了真實性,油膩膩的頭發(fā),粉粉的皮膚,看不到男性應有的臉部肌肉。令人驚駭?shù)氖牵@位爺正咬著牙,好像發(fā)著毒誓。穿著中式正裝,衣扣緊閉。保守嗎?無力嗎?是男人嗎?突圍嗎?發(fā)誓嗎?怎么還坐著?小弟弟何日才能長大,帶來突出重圍的陽剛力量?

 

6、《網絡糾紛》(綜合材料,2003年,64X50cm)。這是吳以強視角下的兩性關系。新聞標題中的“網絡糾紛”,內化為男人頭腦中的自我糾紛,而另一版上一女性高管晚禮服盛裝照,預示著男性的弱勢和不甘心。近乎野蠻的陽具刻畫,把“糾紛”的嚴肅性攪擾得支離破碎,男性再次被毫不留情地戲弄、褻瀆。

 

虛弱、偽善的面容,只能藏起內心深處對女性的猖狂意淫,卻無法改變男性整體萎縮帶來的雄起匱乏。這是真正的糾紛,存在于男女兩性的關系網中,并以男性進一步變得不像男性而成為可能的方向。吳以強發(fā)出了這樣的警告,他如此心急,以至使用了讓全體男人丟臉的方法。所以,在男人接受警告之前,他們可能更愿意選擇先揍他一頓。

 

7、《誰上天堂,誰入地獄》(綜合材料,2003年,64X50cm)。新聞中“誰上天堂,誰入地獄”,不過是體育比賽對各隊前途、命運的猜測。整個對開版的文字都被淡墨弱化,三個男人的形象被添加,“誰上天堂,誰入地獄”,成了三個男人的選擇。擁擠的空間,讓這種選擇呼吸緊促,惡斗隨時發(fā)生。

 

其中一個,碩大的腦袋如在凸面鏡中的變形,撲面而來,咄咄逼人,笑容猙獰。這個巨無霸本該入地獄,但他有猙獰,足以生存于世。另一個成熟圓滑,笑里藏刀,他瞄著巨無霸,知道什么時候把刀插進朋友的兩肋。圓滑也下不了地獄,這個世界有圓滑的天下。

 

中間的那個男人,愁容滿面,思慮重重,良心還滴著鮮血?!墩l上天堂,誰入地獄》的新聞標題,像無用的繃帶,止不住良心的血滴。耶酥基督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那個滴血的男人,像基督的化身,也投射著作者本人的靈魂。他整天以其瘦弱之軀,單薄之力,沖殺在地獄之中?;鞈?zhàn)中,他甚至把天堂也打入了地獄——因為天堂如地獄一樣齷齪。

 

8、《慶國慶》(報紙綜合,2003年,91x61cm)。乍一看,畫面似乎充滿了針砭政治的沖動,“慶國慶”的標題,對比出令人不安的企圖。但這只是無關緊要的噱頭,就像張牙舞爪掄起的大刀,卻平著拍了下去——受害者,仍然是作為草民的男人。
女人的形象有三個,都是美麗妻子的樣子,無奈,憂傷,期盼。裸體男人緊鎖眉頭,無望地等待著飄渺的希望能夠實現(xiàn)。厚厚的紙漿掩蓋了文字,僅有殘缺的幾個大字裹著褪色的紅霧,陰郁地出現(xiàn)在大腿旁邊:“……市房改方案”。這是讓幾乎所有草民望眼欲穿的方案,他們無力爭取,“小雞雞”控訴著無權、無勢、無錢、無資源的悲哀。如果說女人還有男人可以倚靠,那男人可以倚靠什么呢?

 

突然,這個男人沒了血肉,渾身被紙漿覆蓋,只有頭部,還沒窒息。而頭部正是一張住宅樓房開工的照片,沒有眉眼,只有樓房??释顨埧岬匦妫瑵M腦子僅僅是個安身之所。再瞇起眼睛看,天啊,那個樓房的照片,外緣線勾勒的竟是一只虎頭!荒誕嗎?不在荒誕中驚醒,就在荒誕中死亡。

作品解讀之二,2008-09年度,“綜合系列”

 

吳以強說:“朝九晚五的生活持續(xù)著,新聞系列就沒有間斷過。”在2003年的“涂畫”高峰過去后,也許吳以強又涂畫了更多另類的作品。不管怎樣,到2008-09年度,涂畫報紙走上了又一個新高峰?;恼Q在到處肆虐之余,開始表現(xiàn)出難得的沉思;完全個人情感發(fā)泄的涂抹,收斂為一種社會批判的指向;喧鬧的生拉硬拽,過度為柔和、精致的多材料、多手法制作。一句話,涂畫報紙,從歇斯底里的沖動,到了有話要說的理性。但非理性在許多作品中仍然時時串升,批判現(xiàn)實的藝術追求,不可遏止地在一些作品中表現(xiàn)為荒誕,創(chuàng)作起伏在總體進步的驚濤駭浪之中。

 

9、《孩子——我的一切》(報紙綜合,2008年,100X80cm)。這是難得一見的溫暖,是任何一位父母都本能擁有的對孩子的愛意。“孩子——我的一切”,是作者內心的獨白,也是自己在地域上遠離孩子而背負的巨大感情壓力——實際上,作為一個父親,他在藝術之路上的苦苦跋涉,也是為了孩子,或者說,孩子是他最重的心理依托。
然而,到處流淌的白色顏料,更像眼淚,一下破壞了溫暖的氣氛;慘白的補丁和碎裂的痕跡,似乎說明這是已經不復存在的過去。女兒的照片被拷貝,媽媽伸著舌頭舔女兒額頭;女兒的眼睛突然“重影”,畫面馬上變得眼暈,失去真實。新聞標題高高在上:“知識產權的爭議”。這又把畫面拉到了不可想象的黑暗——孩子是我的嗎?我的一切,是我的嗎?這個幾近荒唐的疑問,在最本能的溫情下,像雞蛋一樣,砸在人們的臉上,以至集體失語。

 

10、《超菌時代》(報紙綜合,2008年,95X75cm)。卓別林演的《摩登時代》,用喜劇的手法,控訴了大機器對人的戕害?!冻鷷r代》則是借用了新聞標題,用一系列添加,改變了標題原來的指向,使其變成了對我們這個時代的控訴——我們可能生活在一個超級細菌繁殖的時代,細菌就在我們的大腦中,我們生產細菌,我們的溝回,就是細菌的倉庫。

 

回到原始吧!背身裸體的男人,第一次虎背熊腰,充滿野蠻的力量;裸身奔跑的女人,張揚著野性的美感,她要掙脫“超菌時代”的病毒。新聞中的科技圖片變成了超菌時代的怪獸;添加上去的現(xiàn)代垃圾,宣泄著超菌病毒帶來的毀滅。精致的凹凸制作,顯示超菌鋪天蓋地,無孔不入,而制造超菌的人類,最后也被超菌殺滅——主體人物大腦中的超菌,已經讓他痛苦不堪,驚恐萬分。沒有荒誕,只是上演了新編的《摩登時代》,演出者不是卓別林,但導演是吳以強。

 

11、《年度大獎》(報紙綜合,2008年,72X54cm)。在所有諷刺各類大獎的文字、圖像及一切相關創(chuàng)作中,可能沒有哪個作品,比吳以強這幅惡搞更鮮明、生動、赤裸、兇狠的了。新聞中,5個評委的頭像,現(xiàn)在變得極其滑稽,因為他們導演的“年度大獎隆重揭曉”,更像對乳房的“揭曉”——性感女人的上身,乳房包容了評委的挑剔,一個戴著大大墨鏡的評委,甚至思考該如何下手。

 

獲得大獎的“女人”,乳房上架起了梯子,梯子的上端正靠在嘴邊。她張開了勝利的血盆大口——啊,她的頭,竟是一個雄偉男性的頭;不僅如此,這個人頭,竟變成了獅王的頭顱。柔軟的乳房,花崗巖般堅實的獅頭,評委,墨鏡,西裝革履,這些元素無法遏止地糾纏在一起,“隆重揭曉”著“年度大獎”。一個愧疚的幽靈出現(xiàn)在畫面,他脫下衣服,背過身去,不知是無臉見人,還是嘲笑所有的觀眾。不管怎樣,這個幽靈可能一樣長著個“小雞雞”,缺乏坦誠的力量。

 

12、《逆風飛揚》(報紙綜合,2009年,72x54cm)。這是一幅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也是踩著政治鋼絲,具有強烈諷刺意味的藝術挑戰(zhàn)。嚴肅的新聞標題,《逆風飛揚——大國崛起下的當代大學生歷史使命》,被一具年輕女性散發(fā)著性愛渴望的裸體,沖擊得七零八落。發(fā)言的8位專家頭像,成了占據最好位置的窺視點,無關痛癢的官樣文章,解決不了真正的饑渴。一個年輕男性的裸體,逆勢飛入隆重的會場,消解了所有議題的嚴肅性。憂心忡忡的普京降落會場外,好像要對大學生說幾句心里話。

 

普京是個政治符號,實際上,他可能應該是中國公共管理者的形象。之所以用普京,本身就是荒誕中的凄涼。“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畫面什么也沒說,但這句話,浸透了被顛覆的整張報紙,以至造成了過分夸張的沖擊力。
值得注意的還有,畫面暗含一種墮落的傾向,從而增加了議題的緊迫感,以及必然而來的對官樣文章的痛恨。女裸體不僅體式充滿性的暗示,表情也流動著性的渴望,身下鋪蓋的綢緞,顯示一種奢靡的放縱,而細致精巧的高跟鞋,把性引向了賣淫的深淵。

 

也許是一種暗示,也許是一種焦慮,也許是一種預言,也許僅僅是一種也許。批判中夾雜著凄厲的叫聲,像悲哀的狼嚎。

 

13、《30年30人》(綜合材料,2009年,71X60cm)。歷史回顧性的嚴肅報道,怎么也不會想到遭此調戲。“30年30人”,成功者的形象,自信而瀟灑的表情,馬上被弄得無地自容——他們有了身體,裸露著,一覽無余。與照片中的掩飾相對比,形成令人作嘔的視覺沖擊和人人自危的心理恐慌。“小雞雞”成了一種怨毒的嘲笑和惡意的發(fā)泄,傳達出非主流人群對過去“30年”難以言陳的憤懣。這種憤懣,通過藝術宣泄——添加他們的身體,扒光他們的衣服,露出他們“小小”的秘密,而得到了減壓和寬慰。

 

弱者對強者在意念上的反抗,常常通過惡搞強者形象,而得到竊竊的表達。過去“30年”,是強者的天下,誰看到過弱者的形象?誰看到過弱者值得同情并且陰冷潮濕的心靈?現(xiàn)在我們看到了,荒誕背后正掩蓋著弱者的哭泣。

 

14、《失落的黃金十年》(綜合材料,2009年,150X80cm)。又一幅和回顧有關的創(chuàng)作,又一次面對過去的歲月,只是完全沒有了惡搞的無厘頭。奧巴馬和夫人喜悅相擁,表情飽滿,笑容燦爛,親密無間。一個中國青年,像夢一樣,穿過時空隧道,眼光恍惚,發(fā)黃的照片飄散在云間。新聞標題“失落的黃金十年”,成了點睛之筆。

 

這更像翻開了作者昨天的日記。在那愛情的“黃金十年”,曾收獲像奧巴馬一樣甜美的愛情。畫面上,奧巴馬和夫人緊密相擁的刻畫,也許正是作者本人曾有的桑海蒼田。一場夢,也許是一場大病,燒壞了頭腦,眼神迷離恍惚,不知人境鬼境;愛情變成了發(fā)黃的照片,飛了;黃金十年,得而復失,失落了,不知落向何方。

 

詭秘的畫面,蒸騰著無言的憂傷;失落的十年,越離越遠,懷念卻越來越清晰。無光的暗夜,男人像默片一樣,無聲,卻撕心裂肺。

 

15、《發(fā)現(xiàn)中國》(綜合材料,2009年,71X60cm)。西安出土的秦始皇兵馬俑,堪稱奇跡,冠以“發(fā)現(xiàn)中國”的標題,并不聳人聽聞。吳以強卻把“發(fā)現(xiàn)中國”弄得聳人聽聞了,甚至是駭人聽聞!他把秦始皇的兵馬俑,換成了現(xiàn)代的我們——一樣身高,一樣體形,一樣雞雞,一樣表情,一樣神態(tài),一樣心靈——如果有的話。“我們”像“兵馬俑”一樣,站在那里,沒有威武,沒有雄壯,卻都仰著頭,心比天高。

 

反動嗎?反人民嗎?反祖宗嗎?說不上這么嚴重,但他確實讓地下刨出來的祖宗大為驚詫:“現(xiàn)代兵馬俑,怎么都光著,成何體統(tǒng)!”誰是吳以強筆下的“現(xiàn)代兵馬俑”?沒有人承認,不愿承認,不敢承認,不便承認,不好承認,不該承認,不要承認,不齒承認……總之不承認。但我們的心里卻猛烈揪起、惡斗、撕咬、咒罵、狂扁……因為,我們其實就是兵馬俑!
恐怕還沒有哪位,就這樣,通過簡單的篡改,完成了目前最深刻的批判——歷史正以其嘆為觀止的發(fā)現(xiàn),反襯著今天熟視無睹的歷史的延續(xù)。不是我們爭睹歷史,而是歷史泄露著我們的秘密——誰也別狂,一兵馬俑而已。紛爭歸于寧靜,赤身裸體,編著號,排著隊,走向歷史。悲涼!美學意義上的悲涼,籠罩了“發(fā)現(xiàn)中國”的全部天空。

 

16、《豬肉價格下跌》(綜合材料,2009年,120X49cm)。新聞《喜——豬肉價格下跌;憂——養(yǎng)豬農戶虧本》,完全是農村致富報道,兩幅豬娃的圖片,除了顯示豬們對喜憂毫不在意,也沒有更多意義了。可能吳以強發(fā)現(xiàn)了豬們比人們可愛,就信手畫起了豬頭,然后讓豬頭長在人身上,由此完成了對豬的崇拜,對人的奚落。

 

人養(yǎng)豬,豬從無喜,亦從無憂;人卻時為豬喜,時為豬憂。喜者為何?憂者又為何?無他,豬肉價格而已。生來被人養(yǎng),死來被人吃,無喜無憂,坦蕩一生,豬之偉大者也!養(yǎng)豬為殺豬,殺豬為賣肉,價高則喜,價低則憂,喜喜憂憂,又喜又憂,盤算一生,人之委瑣者也!較豬之坦蕩,喜憂全無,榮辱皆忘,人何以比其肩!悲夫,故以豬頭置于人身之上,彰顯豬性坦蕩之風,人皆當以楷模視之矣。

 

17、《本土公司》(報紙綜合,2009年,95x75cm)。廣告圖片中,一款高雅華貴的女式手提包,突然沖出一個赤身裸體的兇悍男人,手里握著可怕的匕首,咬著下顎,撲向對方——他要殺人??尚Φ氖牵@個兇手,頭像正是一張新聞圖片,發(fā)言者肯定是個成功經理人,不過現(xiàn)在變成了殺手。新聞標題《健力寶攜5銀行緊急追索5000萬股權》,襯托出那把匕首與經濟領域打打殺殺本性上的一致。并不打眼的欄目“本土公司”,被拿來充當這次顛覆的題目,說明作者對“本土公司”的某種印象——其實這可能也是整個社會對“本土公司”的印象,只是作者沒有保護自己的意識,一個人承擔了罵人的惡名。

 

藝術家常常是令人討厭的,因為他們自己擔當?shù)膼好芏?,又不清洗。也正是因為如此,藝術家才永遠是人類的“兒童”,提著心愛的燈籠,弄臟了自己的衣服,踽踽獨行。

 

18、《觀察家》(報紙綜合,2009年,95x75cm)。現(xiàn)在該“觀察家”群起暴打吳以強了——雖然地球人都知道“觀察家”是怎么個德行,但畢竟是吳以強悍然猛甩墨水,擔下了污蔑的罪名——看,男男女女的觀察家,或藐視一切,或笑里藏刀,或冷眼旁觀,或吐露舌苔,滿嘴滴血。

 

不是這樣嗎?報紙上,電視里,廣播中,一切大眾傳播媒體上,每天不都是“觀察家”引領我們的生活嗎?真是罪孽的悖論!沒有信息的時候,我們是盲人;信息爆炸的時候,我們是瞎子,讓別人牽著走。
我們這個社會上稱之為輿論領袖的大大小小的“觀察家”,戴著自己的眼鏡看世界,又給我們戴上由他們挑選的眼鏡,于是我們就看到了他們的世界——一個我們根本看不懂的謊言世界。

 

19、《回流的華爾街人才你用不用?》(報紙綜合,2009年,150X80cm)。這里沒有荒誕的成分,只有嚴肅的思考。奧巴馬再次充當公共領導者,他是個符號,理性的化身,政治的標志。當聰明的高參們、觀察家們起哄說,金融危機沒有什么不好,那些金融高手現(xiàn)在都失去了工作,我們現(xiàn)在可以低薪把他們雇傭過來,這樣我們的金融就可以完成跨躍式的發(fā)展了——畢竟人才是最可寶貴的資源??!

 

是嗎?吳以強氣憤得無話可說,他又一次故伎重演,加上他們的身軀,肉化他們的體格,小化他們的雞雞——這些金融大盜、二盜、小盜,這些人才,是我們需要引進的寶貴財富嗎?連奧巴馬都用不屑一顧的眼光一掃而過,他們要成為我們的座上賓嗎?垃圾!

 

20、《黎明前的黑暗》(報紙綜合,2009年,71x54cm)。不止一張,有三五張作品,主角都是奧巴馬。奧巴馬的正面形象,可能是吳以強在所有顛覆性創(chuàng)作中,唯一保留的一方凈土。形象中顯示的平民本色,宣泄著作者對平民價值認定的激動情緒;而清清爽爽把老布什打發(fā)回家的勝利,又成為作者追捧的政治游戲,曲折地反映出作者在其成長年代,積累下來的對民主政治的概念性渴望。

 

新聞標題對經濟處在“黎明前黑暗”的預期,令人不安地轉化成了對政治制度的某種猜測。而奧巴馬輪廓分明、表情堅定的臉龐,與老布什的賊眉鼠眼、虛弱偽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宣告著作者對黑暗的痛恨,對黎明的熾熱追求和堅定信念。

作品解讀之三,2009年,“紙境系列”

 

在2009年的創(chuàng)作中,值得單獨分析的一組作品,是吳以強的“紙境系列”。所謂“紙境系列”,就是由這樣的材料構成的一些作品:把不同色度的紙張,分別用水浸泡,打成紙漿,再用半干不干的紙漿——也許稱作“紙泥”比較合適,砌成某種境像的畫面。簡單說,就是毀滅,然后再造。

 

在分析這種毀滅與再造的成因之前,我們先來品讀作品。一切秘密,都在厚重的紙漿中,散發(fā)著不易覺察的秘密。

 

人之于這個世界,用海德格爾的說法,就是“詩意地棲居”。目前廣泛接受的研究成果表明,人類最早出現(xiàn)在200多萬年前的東非草原。為了生存,尋找食物,獵殺其他動物,最先的人類團體不得不分化,或拼殺,或逃走,總之是一路遷徙,腳步從東非蔓延全球,解恨一點說,就是“禍及全球”。

 

人類天生就是喜歡遷徙的動物。現(xiàn)在的旅游、觀光,不過是人類遠古不斷遷徙的習性,尚未進化完成的遺留,或者說,是進化了的演變。不過吳以強的“紙境系列”,興趣并不在于普及人類學知識,他關注的,是人何以能“詩意地棲居”。這是存在主義的語境,荒誕的表現(xiàn)手法,在“紙境系列”的創(chuàng)作中,顯影出悲涼的底色。
 

 

21、《旋轉•紙境系列-1》(綜合材料,2009年,110X81cm)。沒有重量感的山巖,狹小的山洞,卷屈的人。這里是躲避撕殺的巢穴嗎?是制度重壓下喘息的歸宿嗎?是祖先曾有過的那種“詩意棲居”嗎?沒有回答,任由猜測。只有紙漿,真實地凝固成了新的時空,思想飛旋其中。

 

22、《漂浮•紙境系列-2》(綜合材料,2009年,110X81cm)。無處藏身,身體是靈魂的累贅。很長時間,人類都把身體當作罪惡的載體。把肉體蒸發(fā)掉吧,這樣靈魂就可以不受拖累,自由飄蕩。灰暗寂靜的山坳,懸浮著沒有重量的人體——也許已經不是人體,而是靈魂本身。這樣人就能“詩意地棲居”嗎?靈魂就能有所皈依嗎?無言,寂寞懸停,心被掏空。

 

23、《寒枝•紙境系列-3》(綜合材料,2009年,110X81cm)。靈魂與肉體的糾葛,讓懸停的幻想化為泡影,伴著靈魂,肉體降落山頭。“揀盡寒枝不可棲,寂寞沙洲冷。”東坡詞意,正寫此境。究竟哪里是我的家?人類從產生到現(xiàn)在,一直在問這個老問題。也許,你注定無家可歸,山坳中的孤兒。

 

24、《幻想•紙境系列-4》(綜合材料,2009年,110X81cm)。再次起飛吧,總能找到歸宿吧!人類就是這樣,走遍整個地球——雖然還是沒有找到家。也許地球就是人類的家吧,“不,那不是,”畫面中飛懸的孤獨客突然說,“如果是,他們?yōu)槭裁窗惭b了那么多炸彈?”

 

25、《遺棄•紙境系列-5》(綜合材料,2009年,110X81)??罩械挠撵`發(fā)現(xiàn)了一個河灘,他想也許能在這里建立家園。不可能了,因為環(huán)境已經被人類毀壞了,廢棄的鋼架,不毛的荒灘,污濁的河水。遠遠地,他像一只可憐的鳥,棲居在河床的禿石上,幾乎被孤獨吞噬。

 

26、《聲音•紙境系列-6》(綜合材料,2009年,110X81cm)。橫空跨過的鐵路大橋,陳述著火車飛鳴的過去,陰沉的天空,落滿灰塵的山包,宣告著時間的流逝和人類曾有的喧囂。一切歸于荒蕪、廢棄,只有無家可歸的幽靈,蹲伏在河中的白石之上,渺小的身影,讓哭泣的聲音消失在歷史的沉寂之中。

 

27、《生死•紙境系列-7》(綜合材料,2009年,110X81cm)。變成魚吧,據說人類就是水中之魚變成的??扇缃駴]了青山綠水,淺淺的河水,污染嚴重,連小魚都不能生存,又怎能容下人的軀體和生命?!想投河自盡嗎?沒有這樣的深度,只能把頭扎進骯臟的水中,很不體面地嗆滿污泥,憋死。生則無家,死則無所,人啊,你何以來到世間,經受這漂泊的折磨!

 

28、《化石•紙境系列-8》(綜合材料,2009年,110X81cm)。變不成魚,也不能暢游于水,這個自然的生靈就鉆進了大山,變成了化石。也許是一場天崩地裂的自然整合,動物轉眼變成了干枯的化石,痛苦的靈魂,在游蕩的哭泣中,也突然解脫了——變成化石,成為山的一部分,成為石塊,山巖,泥土,沒了靈魂,反倒有了價值。

 

29、《蹤跡•紙境系列-9》(綜合材料,2009年,110X81cm)。再沒有人的蹤跡,肉體化為泥土,轉為肥料。草木重新長起,山川曠其盈視;綠樹再度濃蔭,天地盡其安詳。人歸何處?畫面外,一個靈魂在窺探,他怕因些微舉動,打擾了花草樹木的馨寧。

 

30、《夢境•紙境系列-10》(綜合材料,2009年,110X81cm)。原來是一場夢,無處安置的靈魂以及靈魂的附著物肉體,還在光禿禿的山上,光禿禿地存在??諘绲纳焦龋裰氐纳绞?,陰郁的天空,把這剛醒來的靈魂壓彎,他在無盡廣大的空間,只能用卷緊的身體,尋找安全的屏障,只能用自身肌膚的相互感知,摩擦出棲居的錯覺——赤條條的身體,赤條條的靈魂,沒有家,可以棲居。

 

31、《回歸•紙境系列-11》(綜合材料,2009年,110X81cm)。從洞穴出發(fā),尋找可以棲居的家。有過擺脫肉體的罪孽,讓靈魂起飛的沖動;有過落腳山野的渴求;有過變魚、變化石的吶喊;有過死去的嘗試……天黑了,游蕩的靈魂發(fā)現(xiàn),可以棲居的,竟還是出發(fā)時的洞穴。“只有當人已經以另一種方式進行筑造了,并且正在筑造和有意去筑造時,人才能夠棲居。”海德格爾的這句話,像讖語,掠過“紙境系列”爬涉的全部山脈,聲斷洪荒。

 中篇 凝固的悲愴

 

上述作品,無論是在數(shù)量上還是在種類上,都僅僅是吳以強藝術創(chuàng)作的一部分。特別需要指出的是,這里分析的作品,沒有油畫,而油畫是吳以強藝術創(chuàng)作的重要方面。好在我的評論,側重點是在“思想”上,即尋找作品背后的價值支撐。思想是可以貫穿全部創(chuàng)作的,也就是說,藝術思想可以覆蓋全部畫種、全部作品。這就使我有可能在不涉及其油畫作品時,同樣能抽出貫穿于油畫作品之中的共同精神——這些共同精神,在“新聞系列”、“紙境系列”這些旁系作品中,得到了同樣的表達,甚至是更鮮明、更強烈的表達。

 

可能有朋友會問,為什么對吳以強的作品,側重在“思想”上分析,藝術上就沒有什么可說的嗎?吳以強的作品,藝術上當然有的可說,但因為他的創(chuàng)作取向,總體上是表現(xiàn)主義的,不把“表現(xiàn)”什么搞清楚,不把內容弄清楚,藝術手法的分析就成了空中樓閣,或者空洞無物。

 

所謂表現(xiàn)主義繪畫,是指20世紀早期開始發(fā)端的一個美術運動。雖然這個美術運動內部紛繁復雜,但總體來說還是有其一致的藝術追求。表現(xiàn)主義繪畫的首要目標,不再是再現(xiàn)自然,而是直接表現(xiàn)情緒和感覺。繪畫語言中的線條、形體和色彩,其功能不是描摹繪畫內容,而是表現(xiàn)畫家的創(chuàng)作心境。為了實現(xiàn)強烈的表現(xiàn)效果,表現(xiàn)主義繪畫常常犧牲了美的傳統(tǒng)觀念和平衡構圖,繪畫多呈現(xiàn)出令人費解不安的“扭曲”(Distortion)場面。作為表現(xiàn)主義繪畫最重要的先驅,凡•高就極力主張色彩就是要“表現(xiàn)人類極端的激情”。

 

面對這樣的作品,不把它背后的創(chuàng)作動機呈現(xiàn)出來,任何藝術評價都是空穴來風。因此,評價表現(xiàn)主義的藝術創(chuàng)作,思想乃至哲學批判,就成了全部評價的核心和旗幟,而作品的形式語言,自然會在思想秘密被揭示出來的過程中,成為可以感知的對象。

 

哲學批判之一,表現(xiàn)了什么

 

既然吳以強的藝術是表現(xiàn)主義的,那么,他的作品表現(xiàn)了什么?結合上篇對部分作品的分析,我認為可以總結出吳以強藝術表現(xiàn)的三大主題,或稱為“荒誕三熱點”。詳細如下:

 

第一,對男性的嘲弄與焦慮。人類社會的歷史,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也就是男女兩性關系的歷史。在這樣的歷史關系中,兩性地位與作用此消彼長,運動變化。

 

研究其運動變化的動力及規(guī)律,這是歷史學、經濟學、社會學等學科的任務,絕非本文三言兩語所能概括。這里要指出的是,自從原始氏族社會的母權制被父權制逐漸取代以后,女性就歷史性地失去了她們輝煌的光環(huán),在家庭中淪落為男人的奴隸。
“夫為妻綱”,是中國封建社會“三綱”之一,講的是一個男人,不管在社會上混得多么悲慘,多么不像個人樣,但在家里,作為丈夫,他仍是妻子的絕對權威,是妻子的皇帝。

 

中世紀世界各國在“夫為妻綱”的程度表現(xiàn)上,可能有所不同,但丈夫是妻子的絕對權威,在理念上基本一樣,也就是說,全世界的男人——包括最沒有出息的混蛋和草包,一起統(tǒng)治著全世界的女人——他們把女人變成妻子,把妻子變成奴隸。魯迅說,女人本來只有母性和女兒性,沒有妻性。妻性是男人壓迫出來的,妻性就是奴隸性。

 

全球歷史進入近代的一個顯著標志,就是隨著生產方式從而生活方式的革命性變革,女性不斷爭取著與男性平等的權利。經過300多年的努力,女人已經在許多方面,或者說根本上已經擺脫了男人的壓迫,成為靚麗、自豪的布滿全球的風景。

 

男性的權威正經歷著歷史性的衰退。正像沒有一個既得利益集團愿意自動推出歷史舞臺一樣,男性作為一個整體,他們同樣不愿、不甘心和女人平等起來。這樣的掙扎,已經反映在許許多多文藝創(chuàng)作之中,吳以強的創(chuàng)作,同樣反映了這樣的掙扎。

 

有所不同的是,他在嘲諷男人江河日下的同時,通過鞭打男性力量象征的陽具,表達了內心的焦慮和不安。在全體男人集體衰退的潰敗中,作者本人也裹脅其中,品嘗著難以名狀的痛苦。

 

更悲慘的是,作者作為男性一員,在潰軍之中,繼續(xù)做著痛苦的掙扎——他用荒誕的手法,咒罵潰軍,以期換來男人的清醒。遺憾的是,沒人領會他的“良苦用心”,潰軍很快把失敗的憤怒,噴向了他的作品,淹殺了他的最后掙扎——在很多策展活動中,吳以強經常被告知:“不把小雞雞改掉,就別想參展。”

 

不是“小雞雞”傷風敗俗,而是潰不成軍的男人,脆弱得已經沒有胸懷,接受吳以強把男人的“根本”,作為整個潰敗的縮影,而大 張撻伐的藝術表達??纯催@幾張“涂畫”吧,就算它們揭示了真理一樣的現(xiàn)實,也不會有男人愿意正視這樣的現(xiàn)實,更不用說接受。

 

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即男性在“新聞系列”作品中,遭到了類似“腐刑”閹割一樣的凌辱,而作為人類的另一極,女性并不會為此感到高興,相反她們會更加恐懼,并無意中失去更多女性的特征,變得越發(fā)強悍起來,正像我們在《財富大聚會》中已經看到的那樣(如圖)。

 

概括地講,吳以強用“小雞雞”,比喻了男性的潰敗,引起了男性的憤怒,女性的恐慌,使正在發(fā)生歷史性變化的兩性關系,發(fā)生角色“背向運動”,更增添了變化的晃動感,造成男女兩性角色意識進一步迷失。而他本人,則在角色重壓下,得到一絲釋放,對男性地位的焦慮,通過荒誕的呈現(xiàn),得到了“壞小孩”一樣的快慰。他在一篇題為《新聞手記》的短文中,承認了這一點。“藝術家在作品創(chuàng)作中延續(xù)了青春期的叛逆,成為了不妥協(xié)的‘壞孩子’。”

 

第二,對社會生活草根性質的批判和某種政治渴望。“新聞系列”的很多作品,通過添加和強化處理,從不同方面,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社會草根階層的憤懣、不滿和失望(見圖《30年30人》)。

 

他說:“事實上,作品本身毫不掩飾其野蠻的立意及貧民化的情緒特征。”“成功者”成了攻擊、奚落的對象,而各種刀子和口水,是從邊緣化的人群中噴射出來的,所以帶有強烈的情緒化,表達著弱勢群體對社會變化、利益組合的不滿和失落。

 

多幅作品顯示,在這種失落中,作者流露出朦朧的政治傾向。符號化的政治人物(見《逆風飛揚》),成為作者反映內心對公正治理社會的熱切期盼?;恼Q的藝術手法,成為不成熟的社會批判的表達方式,或者說,作者只能通過自身藝術的荒誕,才能平息到處亂串的批判火焰,并在壓抑的、晦澀的,有時是草率的形式語言中,找到藝術本身的價值,找到“表現(xiàn)”的批判意義。

 

一切藝術,都在不同程度上,通過自己的角度,折射著社會生活。有的偏重于“如何折射”,這樣的藝術更考慮形式的意義;有的偏重于“折射什么”,這樣的藝術更在意內容的價值,甚至會因為內容上理想與現(xiàn)實的強烈碰撞,作品像火球一樣燃燒起來,藝術形式卻在噼劈啪啪的碎裂中化為了灰燼。吳以強的作品,具有批判現(xiàn)實的功能,但這種功能是通過表現(xiàn)主義的藝術手法實現(xiàn)的,因此具有晦澀性,許多看似荒誕的處理,隱藏了象征主義的藝術語言。反復出現(xiàn)的“小雞雞”、變形的嘴臉、政治人物、紙漿、新聞標題等等,都在簡潔、直率的平面構圖中,宣泄著作者本人的焦慮、恐懼、愛和恨,并通過強烈的表現(xiàn)主義藝術處理,完成了對社會群體意見的代言——盡管被代言的群體不一定能看懂。

 

第三,對人的存在主義意義上反思。整個“紙境系列”,展現(xiàn)了靜穆、恢弘、傷感的存在主義生命悲歌。在“新聞系列”中,他掄圓大刀,在荒誕的刀光中累得筋疲力盡;他在地獄的門口與魔鬼打斗,遍體鱗傷,舔吮傷口。大呼小叫,聲嘶力竭,他突然萌生了深刻的反思。“紙境系列”沒有了喧囂,生命孓孓獨立,在生與死的慢板中低
奏回旋的悲歌(如下圖)。

 

嚴格說來,存在主義一開始僅是個哲學概念,到了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通過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文學家薩特的大力推行,存在主義成為了文學藝術領域中一股強大的潮流,并“像大氣壓那樣到處存在了”(柯伯茨•貝拉語,匈牙利文藝理論家)。
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在三個思維向度上影響著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精神訴求。其一是“存在先于本質”,人只有先存在,才能擁有自我,存在即自我。只有自我感覺到的存在,才是真正人的存在。而不能被感覺到的存在,即是與人對立的存在,因此“他人是我的地獄”。其二“人的存在就是人的自由選擇”。這種選擇沒有道德約束,絕對自由,不考慮行為動機和效果。其三“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謶帧⒐陋?、失望、被遺棄,是人對自身存在的基本感受。

 

存在主義哲學影響下的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多是描寫這個世界和人生的荒誕性,否定理性至上的樂觀精神,描寫荒謬世界中個人的孤獨、失望及無限恐懼的陰暗心理,宣泄憂慮、絕望的情感,同時跨越理性,抽象地堅持斗爭的勇氣,像堂•吉珂德一樣,不斷向風車發(fā)起荒謬的進攻——在存在主義看來,這正是人生荒謬的恰當反映。

 

這種思想營造了無限悲觀的氣氛,籠罩了近百年來藝術創(chuàng)作對人類本性及生死的表達及方式。“人詩意地棲居”,講的不是人詩情畫意地生活,相反,講的是人生活的漂泊無定,沒有家園,以及選擇的困境。

 

吳以強“紙境系列”作品,使用紙漿,在毀滅的意境下,通過一個幽靈般人物的尋家過程,揭示了現(xiàn)代人內心深處無家可歸的凄苦境遇,從而使其整個表現(xiàn)主義荒誕藝術創(chuàng)作,在靜寂、悲觀的存在主義回旋曲式中,獲得了蒼涼的美感。而那個幽靈般的人物,也許就是作者的化身——大山的兒子,依然只能在大山的懷抱中,找到些許的安慰。

 

哲學批判之二,為什么表現(xiàn)

 

這一切是怎么可能的?或者說,吳以強為什么會在藝術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走向表現(xiàn)主義,走向荒誕,走向存在主義?是什么原因,什么樣的人生路徑,無可更改地驅使他追求這樣的藝術價值,表達這樣的藝術沖動,宣泄這樣的藝術苦難?恐怕很難找到確切的答案,分析只能在邏輯上做出盡量合理的推斷。

 

首先是童年記憶。這里說的“童年記憶”,不是我們生活中理解的“童年記住了什么”,也不是“記住了童年的什么”。從哲學的意義上說,所謂“童年記憶”,就是一個人潛意識中的生命印記。因為童年理性意識還未發(fā)展,生命經歷會直接進入人的情感,并被保留下來,成為以后揮之不去的印象。這一點,已經被心理科學所證實。

 

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童年記憶”,這種記憶,默默影響人的一生,縱使它幾乎被人們遺忘——潛意識就是被遺忘的意識,它無言地左右著人們的生活選擇。

 

如上圖,“紙境系列”中不斷出現(xiàn)的山川,很可能是吳以強童年的記憶。他出生在云南哀牢山,一個少數(shù)民族的家庭。深遠、偏僻、孤寂、曠野的山村,簡樸、單純、熱烈、專注的少數(shù)民族村落。這一切,不用有更多細節(jié)信息了,就足以推測出吳以強內心深處,留下了怎樣難以磨滅的“童年記憶”。

 

帶著這樣的童年記憶,青春期的他,走出大山,一步跨入繁華的昆明,成為一所藝術學院的大學生。都市的喧囂,冷漠,旋轉,誘惑……鋪天蓋地,泛濫幾近滅頂。童年記憶沒有得到妥當?shù)臅r空過度,青春期的萌動,被撲面而來的滔天巨浪兇狠地拍回,青春期發(fā)生倒灌,飄零的一葉扁舟,在驚濤駭浪之中急急躲回“童年記憶”——或者說,童年記憶固化了,青春期成了人生的心理斷橋,成年直接從童年跳躍而來。見下圖。

 

今天的吳以強,一個人在空曠、寬大、簡單的畫室,坐在一角,喝茶,抽煙,看畫,發(fā)呆,成年的他,實際上還是個童年。以童年記憶看成年社會的滾滾紅塵,不解、緊張、慌亂、憤怒、叫喊、漫罵、亂打——荒誕就這樣完成了自己的誕生。

 

其次是青春的悖論。藝術家是人類的童年,但童年的畫筆關照成年的社會,不一定都表現(xiàn)為荒誕。顯然,吳以強的荒誕藝術,應有其更加深刻的個人成因,或更加荒謬的生活悖論。

 

這就自然接觸到了一個人在青春期最容易受到傷害的社會公正問題。青春期的使命,遠遠不僅是一個人發(fā)現(xiàn)愛情的甜美或苦澀,青春期是一個人建立人生價值觀的關鍵時期。

 

一張白紙,現(xiàn)在打開了,社會拿著畫筆,給每個人畫上人生觀、價值觀、社會觀、歷史觀等等坐標。偶然性隨處發(fā)生,每個人的白紙,點畫上的坐標不盡相同。而公平與公正的道德法則,幾乎是每個人驗收坐標的根本指針。

 

一場社會風波波及校園,演化成校園政治,青春的吳以強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正常的學業(yè)甚至都瀕臨荒蕪。荒唐的處理,涂亂了白紙上正畫著的人生坐標。一切草草結束,而社會批判的地火,從此開始在地下運行,“它要奔突,燒盡一切野草,并且一切腐朽”。魯迅上世紀30年代的《野草》題記,跨越時空,給吳以強的青春畫了一幅逼真的心靈肖像——他就這樣,拿著畫筆,懷著“地火”,奔突于社會之上了。

 

還是聽聽吳以強的自白吧!“(上世紀)70年代生的人,是社會現(xiàn)實完全背離教育的犧牲品,完全沒有適應社會變革的教育體系。這一開始就給了我們極其矛盾的心理。社會主義理想與時代發(fā)展中的個人主義回歸,把這一代人的世界觀、人生觀攪得亂七八糟,也讓這代人的青春期來得猛烈而殘酷。不幸的是,我一直以來延續(xù)了青春期的叛逆,不斷在自我與社會價值之間痛苦掙扎。自我抗爭只是自殘,明白過來的時候,新千年來臨了。”

 

最后是自我價值與社會主流價值的全面碰撞。所謂“明白過來”,我理解,不是明白了社會運轉從而人生運轉的規(guī)律,而是明白了自己應該用什么樣的藝術表達,宣泄自己人生的苦悶。

 

在油畫創(chuàng)作難有“抓手”的路途上,叉出一條小徑,這就是“信手涂畫”報紙。沒有想到,這條小徑,就像投槍和匕首,很快成了社會批判的藝術捷徑。“涂改使嚴肅新聞報道在夸大、歪曲的處理后被消解了,作品讓我在體制的沉悶中得到了快意的安慰,其本身也體現(xiàn)了限制性的自由對自我的放逐,符合藝術家個人主觀與現(xiàn)實境遇的碰撞,因此作品是生活現(xiàn)實的產物。”
生活境遇、個人情感所經歷的波折,同樣在“明白過來”以后,找到了井噴的出口。大肆鞭撻男人的沖動,表現(xiàn)為“新聞系列”令人驚恐的顛覆,刀飛棒舞,泥沙俱下,人鬼皆被荒誕的藝術弄得失魂落魄,鬼哭狼嚎。

 

最后,也就是現(xiàn)在,“明白過來”的吳以強,開始沉淀了,怒火凝結成了對生命意義的深度思考。在這樣的心境下,吳以強自覺不自覺地揚棄了荒誕的意念,沉靜而悠緩地展開了對人性的敘述。這正是“紙境系列”的心理由來。凝固而深厚的紙漿,用撕碎自己的獻身精神,重新構造著人可以棲居的家園。雖然情緒充滿了悲涼,生與死的對白依然令人窒息,但吳以強還是令人難以想象地完成了拖延太久的人生過度——童年、青春、成熟終于在他自己的藝術語言中,統(tǒng)一為一種感悟,一種生命的悸動——山的赤子回來了,再沒有個人的悲傷;那藝術,只是凝固的悲愴,屬于社會,屬于所有人。

下篇 價值的僭越

 

本篇評論,不涉及吳以強油畫作品的藝術價值,其油畫創(chuàng)作的精神內涵,正像此前講過的那樣,已經通過對“新聞系列”、“紙境系列”的分析,宏觀上一同把握了。

 

關于“紙境系列”的藝術價值。“紙境系列”在材料上有大膽的嘗試,也收到了視覺上的新奇效果。但如果單純從材料上評價“紙漿”的創(chuàng)新價值,無論如何也不會有更多的贊美了。作者使用紙漿的本意,恐怕也不會簡單地停留在“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上。

 

紙的毀滅,紙的更生;再用更生的紙漿,澆注成堅固的山川,創(chuàng)造出人類身心棲居的家園,以完成靈魂放飛的終極目的。如果創(chuàng)作意圖果真如此,那么紙漿的使用就有了更深刻的含義,構成了“紙境系列”真正的藝術價值。

 

毀滅與更生,撕碎與凝固。精神境界的躍升,與物質形態(tài)的轉換,交互作用,統(tǒng)一為“紙境系列”藝術作品,整個創(chuàng)作由此獲得了獨立、完整、不容置疑的探索品格,作品所展現(xiàn)出來的藝術創(chuàng)新性,真實、真切、真誠,珍貴,獨步青云。

 

關于“新聞系列”的藝術價值。先引述作者的一段話,他說:“2003年,昆明上河創(chuàng)庫題為《墻紙》的展覽,展出了‘新聞系列’部分作品。離經叛道的作品,讓人們瞠目結舌。報紙在這里成了最無關新聞本質的媒體,在圖形、圖像的攪擾中,文字成了最具無厘頭的標語。一方面,形象篡改與‘經營’讓新聞嚴重背離其內容;另一方面,文字的真實意義,隨圖像的視覺信息,變得荒誕不經,刻意造成的誤會顛覆了新聞,具有極強的諷刺、幽默意味。‘新聞系列’以它特有的思維出發(fā)點,通過普通的造型手段,把新聞事件進行必要的‘矯正’與修改,從而創(chuàng)造了全新的新聞信息。這一整合就是‘新聞系列’,作品具有現(xiàn)實批判色彩。”

 

吳以強這段簡短的陳述,幾乎包含了“新聞系列”創(chuàng)作的所有問題。還沒有哪一種藝術創(chuàng)作,像“新聞系列”一樣,優(yōu)點那么突出,缺點那么明顯,問題那么強烈。這里的“問題”,不是藝術本身的問題,或者說,藝術已經跑出了它原來的界限,踩踏了別人的田園——這更像一次大膽的價值僭越,也許會引起紛爭。

 

第一,優(yōu)點。批判現(xiàn)實的藝術作品已經很少見了,或者因為使用的批判工具老化,批判手段鈍化,批判欲望弱化,批判勇氣餒化,造成批判現(xiàn)實的藝術虛無化,并在利益的驅動下,銷聲匿跡。在這樣的藝術創(chuàng)作氛圍下,吳以強抓住“新聞”這個敏感的素材,摁住“報紙”這個公信力極高的載體,用強化、弱化、添加、更改等手法,通過繪畫、涂抹、制作等技術手段,調動標題、圖片與文字的關系,解構閱讀意向,貫徹社會批判的視點,表達社會批判的理念和情緒,達到直觀洞悉批判“宿主”的藝術目的,堪稱藝術創(chuàng)舉、壯舉,值得肯定。姑且不論“新聞系列”批判現(xiàn)實的思想水平和藝術水平如何,單就“新聞系列”已經呈現(xiàn)出來的獨特品格,就足以“自立門戶”,在中外所有批判現(xiàn)實的藝術創(chuàng)作及作品中,擁有自己莊重的藝術席位。
不僅如此。“新聞系列”在批判現(xiàn)實的過程中,熔鑄了作者極強的個性化特征,或者可以這樣說,作者本人特殊的人生經歷——童年記憶的停滯,青春期的波折,人生際遇的離奇詭異,共同震蕩出作者個人獨有的批判視角和批判手段,并在報紙新聞的一方天地,創(chuàng)作了一場融會批判、諷刺、挖苦、奚落、肯定、贊美等等為一體的荒誕雜劇。在這場荒誕的雜劇中,個人與社會、主流與非主流、成功者與草根族、崇高與虛偽、力量與懦弱、男人與女人、經濟與政治、光明與黑暗種種元素,令人窒息又無可回避地相互碰撞、撕咬、糾纏、抵消,整個創(chuàng)作,帶著撕心裂肺的哭嚎,降臨人間,創(chuàng)造了無法用語言描述的藝術審美意境。藝術表達出來的丑惡,同樣是藝術之美?;恼Q之美,在這里也許勉勉強強,表述了“新聞系列”全部美感含量的百分之一。

 

第二,不足。英雄身上同樣趴滿蒼蠅,標新立異的“新聞系列”,缺點或不足,就像其優(yōu)點一樣,清晰可見。
拋開帶有成見的反唇相譏,“新聞系列”最明顯的不足,就是批判的理論儲備、邏輯工具、藝術表達工具等,準備不足;或者說,批判流于情緒化,理性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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