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七十年代,談我的七十年代,只能談我愚昧的歷史。比起“無名”、《今天》和“星星”這幫人,我真是覺悟得太晚了。事實上,我在心里對這些人一直帶著一種很深的敬意。因為一談到學畫的歷史,我總習慣把那時期的我與這些人做比較,越發(fā)不明白,自己當時怎么就那么不開竅。北島、克平他們在“西單民主墻”、在美術館外搞革命時,我完全沉浸在美院教室畫石膏的興奮中。現(xiàn)在想來,不可思議的是,我那時只是一個行為上關注新事件的人;從北大三角地、西單民主墻、北海公園的“星星美展”和文化宮的“四月影會”,到高行健的人藝小劇場,我都親歷過,但只是一個觀看者?!八奈暹\動”,別人在天安門廣場抄詩、宣講,我卻在人堆里畫速寫,我以為這是藝術家應該做的事。比如黃鎮(zhèn)(注:老紅軍,長征途中畫了大量寫生,成為中國革命史料珍貴文獻,曾任中國駐法大使、文化部長)參加長征,我沒覺得有什么特別,可他在長征途中畫了大量寫生,記錄了事情的過程,我就覺得這人了不起,他活得比別人多了一個角色。我對這些事件的旁觀身份的“在場”,就像我對待那時美院的講座一樣,每個都不漏掉。
記得有一次我去“觀看”《今天》在八一湖搞的詩歌朗誦會。我擠在討論的人群中,我離被圍堵的“青年領袖”越來越近。由于當時不認識他們,記不清到底是誰了,好像長得有點像黃銳。他看到我,眼光停在我身上,戛然停止宏論。我尷尬,低頭看自己,原來自己戴著中央美院的校徽。入美院不久,教務處不知從哪找到了一堆?;?,綠底白字,景泰藍磨制,在那時真是一件稀罕的寶物。我們在校內戴一戴,大部分人出校門就摘掉。我意識到那天出門時忘了摘,我馬上退出去,摘掉?;?,又去看其他人堆里在談什么。
這個對視的瞬間,可以說是那時兩類學畫青年——有機會獲得正統(tǒng)訓練的與在野畫家之間的默許。我既得意于自己成為美院的學生,在崇高的畫室里研習歐洲經(jīng)典石膏,又羨慕那些《青春之歌》式的青年領袖。但我也相信,他們一定也會在革命之余,找來石膏畫一畫,也曾試著獲得學院的機會。應該說這兩條路線(覺悟和愚昧)在當時都具有積極的內容。
現(xiàn)在看來,我走的基本是一條愚昧路線,這與我的環(huán)境有關。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同學個個都如此。他們還不如我,一定沒有去過民主墻。這是一個北大子弟的圈子,這些孩子老實本分情有可原,因為我們沒有一個是家里沒問題的;不是走資派,就是反動學術權威,要不就是父母家人在反右時就“自絕于人民”的,有些人上輩是地主、資本家什么的,或者就是有海外關系的特務。所以,我的同學中不是缺爹的就是缺媽的,或者就是姐姐成了神經(jīng)病的(在那個年代,家里老大是姐姐的,成神經(jīng)病的特別多,真怪了!也許是姐姐懂事早壓力大的原因)。這些同學后來出國的多,我在異國街頭遇到過四個老同學;紐約三個,曼徹斯特一個。這四人中,有兩個是爸爸自殺的,另兩個的大姐至今還在精神病院。(謝天謝地,我家人的神經(jīng)基因比較健全,挺過來了。)
我們這些家庭有問題的孩子,籠罩在天生給革命事業(yè)造成麻煩的愧疚中。家里是這樣只能認了,偏偏我們的老師也屬這一類。北大附中的老師,不少是反右時差點被劃成右派的年輕教員,犯了錯誤,被貶到附中教書。這些老師的共性是:高智商,有學問,愛思索,認真較勁兒。聰明加上教訓,使得他們潛意識中,總有要向正確路線靠攏的警覺與習慣。這一點,很容易被我們這些“可教育好的子女”吸取。結果是,老師和同學比著看誰更正確。血緣的污點誰也沒辦法,能做的就是比別人更努力,更有奉獻精神,以證明自己是個有用的人。打死你也不敢有“紅五類”或當時還沒有被打倒的干部子弟的那種瀟灑,我們之中沒有一個玩世不恭的,這成了我們的性格。
插隊
1972年鄧小平復職,一小部分人恢復上高中。由于北大附中需要一個會美工的人,就把我留下上高中。鄧小平的路線是想恢復前北大校長陸平搞的三級火箭——北大附小→北大附中→北大附中高中→北大。但沒過多久,說鄧搞復辟,又被打下去。高中畢業(yè)時,北大附中、清華附中、123中的紅衛(wèi)兵給團中央寫信,要求與工農(nóng)畫等號,到最艱苦的地方去。此信發(fā)在光明日報》上(后來才知道這是團中央某人授意的),形成了最后一個上山下鄉(xiāng)的小高潮。我們選擇了北京最窮的縣、最窮的公社去插隊。由于感激學校留我上高中,我比初中時更加倍為學校工作,長期熬夜,身體已經(jīng)很差了——失眠、頭疼、低燒。只好把戰(zhàn)友們送走了,自己在家養(yǎng)病。半年后似乎沒事了,辦了手續(xù),去找那些同學。我被分到收糧溝村,兩男三女,算是村里的知青戶。
這地方是塞北山區(qū),很窮。那年村里沒收成,就把國家給知青的安家費分了,把豬場的房子給我們住。房子被豬圈包圍著,兩個大鍋燒飯和熬豬食共用。這房子很舊,到處都是老鼠洞,外面一刮風,土就從洞中吹起來。深山高寒,取暖就靠燒飯后的一點兒炭灰,取出來放在一個泥盆里。每次取水需要先費力氣在水缸里破冰;至少有一寸厚。冬天出工晚,有時我出工前還臨一頁《曹全碑》,毛筆和紙會凍在一起。
我是3月份到的,冬天還沒過,這房子冷得沒法住,我和另一個男知青小任搬到孫書記家。他家只有一個大炕,所有人都睡在上面。我是客人被安排在炕頭,小任挨著我,接下去依次是老孫、老孫媳婦、大兒子、二兒子、大閨女、二閨女,炕尾是個弱智的啞巴。這地方窮,很少有外面的姑娘愿意來這里;近親繁殖,有先天智障的人就多。這地方要我看,有點像母系社會,家庭以女性為主軸,一家需要兩個男人來維持,不是為別的,就是因為窮的關系。再偏僻也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一夫一妻制,但實際上有些家庭是:一個女人除了一個丈夫外,還有另一個男人。女人管著兩個男勞力的工本,這是公開的。如果哪位好心人要給光棍介紹對象,女主人就會在村里罵上一天:“哪個沒良心的,我死了還有我女兒吶……”好心人被罵得實在覺得冤枉,就會出來對罵一陣。如果誰家自留地丟了個瓜什么的,也會用這招把偷瓜的找出來。
村里有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四奶奶,我好長時間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來在一個光棍家住了一個冬天,才知道了村里好多事。收糧溝村雖然窮,但從名字上能看出,總比“沙梁子”、“耗眼梁”這些村子還強點兒。收糧溝過去有個地主,土改時被民兵弄到山溝用石頭砸死了,土地、房子和女人就被貧下中農(nóng)給分了,四個奶奶分給四個光棍。搞不懂的是,這幾個奶奶和貧下中農(nóng)過得也挺好,很難想象他們曾是地主的老婆。那年頭,電影隊一年才出現(xiàn)一次,可在那禁欲的年代,這山溝里在性上倒是有些隨意:一個孩子越長越像鄰居家二叔了,大家心照不宣,反正都是親戚。
我后來跟朋友提起這些事,會被追問:“那你們知青呢?”我說:“我們是先進知青點,正常得很?!币话闳硕疾恍拧,F(xiàn)在想想,先進知青點反倒有點不正常,幾個十###歲的人,在深山,完全像一家人過日子。中間是堂屋,左右兩間用兩個布簾隔開,我和小任在一邊,三個女生在另一邊。有時有人出門或回家探親,常有只留下一男一女各睡一邊的時候。早起,各自從門簾里出來,共用一盆水洗臉,再商量今天吃什么。看上去完全是小夫妻,但絕無生理上的夫妻關系。
我十###歲那陣子,最浪漫的事可借此交代一二。窮山出美女,這村里最窮的一戶是周家。老周是個二流子。老周媳婦是個謙卑的女人;個子有點高,臉上皺紋比得上皺紋紙,但能看出年輕時是個美女。整天就看周家忙乎,拆墻改院門,因為他家的豬從來就沒養(yǎng)大過,所以家窮。按當?shù)氐恼f法,豬死是院門開得不對。老周的大女兒二勤子是整個公社出了名的美女。我們三個女生中,有一個在縣文工團拉手風琴,她每次回來都說:“整個文工團也沒有一個比得上二勤子的?!倍谧哟_實好看,要我說,這好看是因為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二勤子說話愛笑,又有點憨,從不給人不舒服的感覺,干活又特麻利,后面拖一根齊腰的辮子,這算是她的一個裝飾。一年四季,這姑娘都穿同一件衣服,杏黃底帶碎花。天熱了,把里面棉花取出來,就成了一件夾衣,內外衣一體。天冷了,再把棉花放回去。
二勤子家正對學校小操場。有一次有點晚了,我斜穿小操場回住處,有人在陰影處叫我“小徐”,村里人都這么稱呼。我一看,是二勤子坐在她家院門圍欄上,光著上身,兩個乳房有點明顯。我不知所措,隨口應了聲:“哎,二勤子?!北3趾线m的速度,從小操場穿了過去。第二天,二勤子見到我說:“我昨晚上把衣服給拆洗了,天暖了?!泵糠赀@時節(jié),她在等衣服晾干時,家里也有人,她在哪兒呆著都不方便。
后來知青紛紛回城了。一天二勤子來找我,說:“小徐,你幫我做一件事行不?你常去公社,下次去你能不能幫我把辮子拿到公社給賣了?我跟我爹說好了,我想把辮子剪了?!蔽艺f:“剪了可惜了?!彼f:“我想剪了?!蔽艺f:“你怎么不讓你哥幫你?!彼f:“我不信他,我信你?!睅滋旌?,她就拿來一條又黑又粗的辮子,打開來給我看。我第二天正好要去公社辦刊物,書包里裝著大辮子,沉甸甸的,頭發(fā)原來是一種很重的東西。我忘了這條辮子賣了多少錢,總之我把錢用包辮子的紙包好,帶回村交給她。這點錢對她太重要了,是她唯一的個人副業(yè)。
男知青干一天記10分工,屬壯勞力,干活兒一定要跟上隊長,因為隊長也記10分工。今年出工是要把明年的口糧錢掙出來。我最怕的活兒,是蹲在地里薅箍子,等于是讓你蹲著走一天,真是鐵鉗火燒般的“鍛煉”。農(nóng)村的日子確實艱苦,但當時一點不覺得,就是奔這個來的。
我當時做得更過分,和別人比兩樣東西;一是看誰不抽煙,因為去之前都發(fā)誓:到農(nóng)村不抽煙。最后,全公社一百多男知青中,只有我一個在插隊期間一口煙都沒抽過。二是看誰回家探親間隔的時間長。我都是等著有全國美展或市美展才回京,經(jīng)常是只有我一個人在知青點,我有點滿足這種對自己的約束力。只剩下我自己時,就不怎么做飯,把糧食拿到誰家去搭個伙。豬場在村口,從自留地過往的人,給我兩片生菜葉就是菜了。有一天,羊倌趕著羊群經(jīng)過,照樣是呼啦啦的一陣塵土飛揚,我從中竟聞到濃烈的羊膻味兒,香得很!看來是饞得夠嗆了。我有時會找點辣椒放在嘴里,由于刺激分泌出口水來,挺過癮的,這張嘴也是需要刺激的。
那一帶的村子都藏在山窩里,據(jù)說當年日本人經(jīng)過都沒發(fā)現(xiàn),可這里有些話和日語是一樣的。后來我學過一陣日語,日語管車叫“Guluma”,收糧溝人也叫“Guluma”(轱轆馬),這類字還不少。我估摸是唐代的用法,傳到日本,漢語后來變化了,而山里人不知道。這里的大姓是“郤”(que),字典里標音為xi,注為古姓。
這里偏僻,古風遺存。我第一次看到“黃金萬兩”、“招財進寶”寫成一個字的形式,不是在民俗著作中,而是在書記家的柜子上,當時被震驚的程度,可不是能從書本上得到的。遇上紅白喜事,老鄉(xiāng)們的另一面——“觀念”的部分,就會表現(xiàn)出來。辦喪事,他們會用紙扎糊各種各樣的東西來,完全是民間版的“第二人生”。老人翻出一些紙樣,按照上面的怪字,描在白布上,做成幡。后來他們知道我會書法,又有墨汁,就讓我來做。后來研究文字才知道,這叫“鬼畫符”,是一種能與陰間溝通的文字。我在村里的重要性主要顯示在:每當有人結婚,總是請我去布置洞房,不是因為我那時就會做裝置,而是因為我家有父母、哥姐、弟妹,按傳統(tǒng)說法叫“全人”。這種人鋪被子,將來生的孩子多,男女雙全。我在收糧溝接觸到這些被歸為“民俗學”的東西,有一股鬼氣,附著在我身上,影響著日后的創(chuàng)作。
下面再說點和藝術有關的事。可以說,我最早的一次有效的藝術“理論”學習和藝術理想的建立,是在收糧溝對面山坡上完成的。山上有一片杏樹,是村里的一點副業(yè)??葱恿秩菀椎米锶耍犂锞桶盐遗扇?。那年夏天這山坡成了我的天堂。首先,每天連一個杏都不吃——獲得自我克制力的滿足。再者是專心享受自然的變化。我每天帶著畫箱,帶著書上山,可還沒幾天,就沒什么書好帶了,有一天,只好拿了本《毛選》。《毛選》的精彩篇章過去背過,熟到完全感覺不到內容的程度。
可那天在杏樹下,讀《毛選》的感動和收獲,是我讀書經(jīng)驗中少有的,至今記憶猶新。一段精彩的有關文藝的論述,是從一篇與藝術無關的文章中讀到的:
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是促進藝術發(fā)展和科學進步的方針,是促進我國的社會主義文化繁榮的方針。藝術上不同的形式和風格可以自由發(fā)展,科學上不同的學派可以自由爭論。利用行政力量,強制推行一種風格,一種學派,禁止另一種風格,另一種學派,我們認為會有害于藝術和科學的發(fā)展。藝術和科學中的是非問題,應當通過藝術界科學界的自由討論去解決,通過藝術和科學的實踐去解決,而不應當采取簡單的方法去解決。
今天重讀,真不明白那天對這段話怎么那么有感覺,也許是由于這段話與當時文藝環(huán)境的反差。我的激動中混雜著覺悟與憤慨;毛主席把這種關系說得這么清楚、這么有道理,現(xiàn)在的美術工作者怎么搞的嘛!坐在杏樹下,我看幾句,想一會兒,環(huán)視群山,第一次感覺到藝術事業(yè)的胸襟、崇高和明亮的道理。那天的收獲,被埋藏在一個業(yè)余畫家的心里,并占據(jù)了一塊很重要的位置。
北大在郊區(qū),身邊的人與美術圈沒什么關系,我很晚才通過母親辦公室同事的介紹,認識了油畫家李宗津先生,這是我上美院之前求教過的、唯一的專業(yè)畫家。李先生住北大燕南園厚墻深窗的老樓,他拿出過去的小幅油畫寫生給我看,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油畫魅力。李先生覺得我能看進去,又拿出兩張大些的畫,有一張《北海寫生》是我在出版物上看到過的。在他那里的時間,像是一個沒有“文革”這回事的、單獨的時空段,它與外面熱鬧的美術創(chuàng)作無關,是秘密的,只在那種古老教堂的地下室,只在牧師與小修士之間才有的。
在農(nóng)村晚飯后,我常去老鄉(xiāng)家畫頭像。畫好了,把原作拍張照片送給他們。那批頭像有點王式廓的風格,我手邊有一本《王式廓素描選》。他善畫農(nóng)民肖像。由于范本與所畫對象極為吻合,我的這批畫畫得不錯。只是由于燈光昏暗(一盞燈掛在兩屋之間),大部分畫面都比較黑。
每次回京,我?guī)е嬋タ蠢钕壬?。有一次,他家小屋里掛著一張巨幅油畫,頂天立地。原來這是他的代表作《飛奪瀘定橋》,從歷史博物館取回來修改。他鼓勵我多畫肖像畫。可那次回村后,上年紀的人都不讓我畫了。后來才知道,我回京這段時間,四爺死了,走前剛畫過他,說是被畫走了。反正全村人差不多都畫遍了,我后來以畫風景為主。
去李先生那里加起來不過三次,最后一次去,怎么敲門也沒人應。后來問人才知道,李先生前幾天自殺了。原來,他一直帶著右派帽子。過去在中央美院,“反右”后被貶到電影學院舞美系?!拔母铩逼陂g不讓這類人畫畫,最近松動些,可以畫畫了,卻又得了癌癥。他受不了這種命運的捉弄,把那張代表作修改了一遍就自殺了。那時受蘇聯(lián)的影響,流行畫色彩小風景。每次畫我都會想到李先生的那幾幅小油畫;那些逆光的、濕漉漉的石階,我怎么也畫不出那種感覺。
當時有個說法“知識青年需要農(nóng)村,農(nóng)村需要知識青年”。如何發(fā)揮知識的作用,是需要動用智慧和知識的。知青中,有的早起去各家收糞便,做沼氣實驗;有的翻書,研制科學飼料。這很像報紙上先進知青的事跡,難怪,后來我們也成了先進知青。
我能干的就是出黑板報。村里上工集合處,有一塊泥抹的小黑板,黑色退得差不多沒了,我原先以為是山墻上補的塊墻皮呢。有一天我心血來潮,用墨刷了一遍,隨便找了篇東西抄上去,重點是顯示我的美工才能。完成后,煞是光彩奪目(當時還沒搶眼球的說法),從老遠的山上,就能看見這鮮亮的黑方塊,周邊更顯貧瘠蒼涼。后來,收糧溝一個知青出的黑板報,被人們“傳頌”了好一陣。有一次我買糧回來,就聽說:“北京有人來看咱村的黑板報了,說知青文藝宣傳搞得好?!蔽液髞砀绲娜舜蚵?,才知道來者是劉春華,他畫了《毛主席去安源》,是當時的北京市文化局局長或副局長。
后來,黑板報發(fā)展成了一本叫《爛漫山花》的油印刊物。這本刊物是我們發(fā)動當?shù)剞r(nóng)民和知青搞文藝創(chuàng)作的結晶。我的角色還是美工,兼刻蠟紙,文字內容沒我的事,同學中筆桿子多得很。我的全部興趣就在于“字體”——《人民日報》、《文匯報》這類大報的字體動向;社論與文藝版字體、字號的區(qū)別。我當時就有個野心,有朝一日,編一本《中國美術字匯編》。實際上,中國的字體使用,是有很強的政治含意的,“文革”期間更是如此??晌耶敃r并沒有這種認識,完全是做形式分類——宋體、老宋、仿宋、黑宋、扁宋、斜宋的收筆處是否挑起,還有挑起的角度、筆畫疏密的安排,橫豎粗細的比例。我當時的目標是用蠟紙刻印技術,達到《解放軍文藝》的水平。在一個小山溝里,幾個年輕人,一手伸進褲襠捏虱子,一手刻蠟紙,抄寫那些高度形式主義的豪邁篇章。《爛漫山花》前后出過八期。創(chuàng)刊號一出來,就被送到“全國批林批孔可喜成果展覽”中?,F(xiàn)在,這本刊物,被視為我早期的作品,在西方美術館中展出。不是因為“批林批孔”的成果,而是作為蠟紙刻印技術的精美制作。
一個人一生中,只能有一段真正全神貫注的時期。我的這一時期被提前用掉了,用在這不問內容只管傾心制作的油印刊物上了。
后來我做了不少與文字有關的作品,有些人驚訝:“徐冰的書法功底這么好!”其實不然,只不過我對漢字的間架結構有很多經(jīng)驗,那是“文革”練出來的。
美院
說實話,當時我非要去插隊,除了覺得投身到廣闊天地挺浪漫,還有個私念,就是作為知青,將來上美院的可能性比留在城里街道工廠更大。上中央美院是我從小的夢想。
由于《爛漫山花》,縣文化館知道有個知青畫得不錯,就把我調去搞工農(nóng)兵美術創(chuàng)作,這是我第一次和當時流行的創(chuàng)作群體沾邊。我創(chuàng)作了一幅北京幾個紅衛(wèi)兵去西藏的畫,后來發(fā)在《北京日報》上,這是我第一次發(fā)表作品。
正是由于這幅畫,上美院的一波三折開始了。為準備當年的全國美展,這幅畫成了需要提高的重點。那時提倡專業(yè)與業(yè)余創(chuàng)作相結合,我被調到中國美術館與專業(yè)作者一起改畫。有一天在上廁所的路上,聽人說到美院招生”四個字,我一下子膽子變得大起來,走上前對那人說:“我能上美院嗎?我是知青,我在這里改畫。”意思是我已經(jīng)畫的不錯了。此人是美院的吳小昌老師。他和我聊了幾句,說:“徐冰,你還年輕,先好好在農(nóng)村勞動?!蔽液苁D念一想,他怎么知道我叫徐冰,一定是美展辦已經(jīng)介紹了我的情況。當時幾所重點藝術院校都屬“中央五七藝術大學”,江青是校長。招生是學校先做各方調查,看哪兒有表現(xiàn)好又畫的好的年輕人,再把名額分下去。從廁所回來的路上我就有預感:為了招我,美院肯定會把一個名額分到延慶縣。
本文選自《七十年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