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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訪曜變天目碗:博物館里的日本茶道軌跡

來源:三聯(lián)生活周刊 作者:王愷 2014-06-30

這些古代茶具,基本存放于私人美術(shù)館和博物館中,所以要想在日本一次看完珍貴的茶具文物,幾乎完全不可能,主要是因為私人博物館開放時間不確定,并且也沒有規(guī)律可循,全看管理者的安排。有些珍稀器具,基本不對外公開展覽。但日本的眾多博物館中的古代茶具,是我們尋訪茶道發(fā)展道路的重要佐證,所以還是盡量去開放的博物館參觀了一批珍稀茶具,包括難得一見的曜變天目。

經(jīng)歷了唐宋文化的滋養(yǎng)后,日本文化進入了創(chuàng)造生長期,茶文化開始在日本逐步完善,在開始階段,還是唐物(中國流傳到日本的器物)流行時期,大量精致的唐物被作為貴族階層的奢侈茶具而使用,包括著名的天目碗中的曜變?nèi)^也是在宋之后流傳到日本的。

隨著村田珠光,武野紹鷗和千利休所推廣的清貧主義的審美風尚,具有草庵風格的簡單、樸素和粗陋的茶器物,開始成為日本茶道的主流風尚,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并不是說唐物就徹底消失了,而是開始用另一套不同審美體系去挑選、欣賞和使用唐物。

尋訪曜變天目

去日本前,最想尋訪到的還是所謂的“曜變天目三絕”。興起于北宋的黑釉建盞(在日本被俗稱天目,日人覺得其中的幽玄精神是和日本美學(xué)符合的),在當時是文人們的新寵,由于喜愛白色茶湯,黑色建盞能夠襯托出茶湯之色澤,宋徽宗的“大觀茶論”中特意強調(diào)建盞之適用。出品于福建建陽水吉鎮(zhèn)的建窯窯址很早就廢棄了,現(xiàn)在去那里,偶爾能挖出碎片,不過,最多也就是兔毫碎片,油滴就比較珍貴了。

目前國內(nèi)尚未發(fā)現(xiàn)完整的曜變天目碗,而號稱已經(jīng)能做出曜變效果的仿制品,都和真正的曜變差別很大,這也是日本的“曜變?nèi)^碗”格外受陶瓷界重視的原因。

中國的陶瓷學(xué)者葉喆民在他的《中國陶瓷史》中說,據(jù)他所知,當下考古挖掘所發(fā)現(xiàn)的碎片,很多號稱是曜變碎片,雖然有色彩變化,但是能不能稱為曜變還難說。比如上世紀80年代重慶號稱發(fā)現(xiàn)了曜變天目窯址,出土了一些碎片,但是按照他的觀察,與真實品大相徑庭。之所以下這種結(jié)論,是因為他曾經(jīng)目擊過真實的曜變碗,知道兩者的差別。

目前,著名的“曜變天目三絕”均在日本,他曾經(jīng)去日本靜嘉堂,將號稱最光輝奪目的那只國寶碗拿在手上觀賞過。這只碗由德川將軍家傳來,最神奇之處是能發(fā)七彩光芒,當時的靜嘉堂美術(shù)館負責人告訴他,他是第二個有這種幸運的中國人。他后來回憶說:“寶光煥發(fā),三五成群的油滴旁是一圈圈藍綠色的光環(huán),光華四溢。”

事實上,中國近年確實出土了真實的曜變殘片,2009年在杭州上城區(qū)域出土的一件比較完整的曜變天目碗,應(yīng)該為南宋宮廷器物,約有四分之一的殘佚,雖然不是很完美,但是圈足完整,非常耀眼,是研究曜變的好材料,現(xiàn)在民間藏家之手。因出土晚于葉著作成書,因此書中沒有提及。

自宋之后,基本上建盞的生產(chǎn)已經(jīng)很少,尤其是明代后,廢棄了點茶法,茶碗的體系也相對邊緣化了,人們對曜變天目就有了種種傳說,比如《五雜組》中就描繪需要童男童女的血祭才能出現(xiàn)曜變天目,也有些學(xué)者以為曜變就是窯變,并沒有多么神奇。

但是傳到日本后情況不同,日本14世紀開始仿造,持續(xù)到了17世紀,仿造出來的多是普通的黑釉盞,沒有這種珍品誕生。因目擊了曜變天目的神奇,日本文人的研究和記載倒是很多。東山文化是千利休之前的日本茶道文化,吸取了許多宋朝茶文化的精髓,使用茶具很多傳自中國,稱為唐物。當時東山文化的代表足利將軍的身邊人能阿彌所寫的《君臺觀左右?guī)び洝防锩婢陀涗?,曜變天目?ldquo;建盞內(nèi)無上之品,天下稀有之物也”。

后來的日本學(xué)者更是進行了深入研究,有一種觀點認為,只有建盞才能發(fā)生曜變,所謂曜變,是在掛有濃厚黑釉的建盞里,浮現(xiàn)出很多大小不同的結(jié)晶,而周圍帶有日暈狀的光彩。并且有學(xué)者根據(jù)光彩變化,將其分為“芒變”、“曜變”和“芒曜”三種。還有人覺得,曜變就是耀變,形容其“耀眼奪目”。但也有人認為,并不只有建盞才有曜變,所以即使在研究天目比較深厚的日本,關(guān)于曜變也是觀點各異。

目前三絕碗分別藏于靜嘉堂文庫、京都的大德寺龍光院、還有大阪的藤田美術(shù)館。在去日本前就開始聯(lián)系靜嘉堂的采訪,但是目前靜嘉堂美術(shù)館處于裝修狀態(tài),要到今年秋天才再次開放,所以聯(lián)系沒有結(jié)果。京都的大德寺則是第二選擇。

根據(jù)資料,大德寺的這只碗,是萬歷年間傳到日本,原來歸龍光院的創(chuàng)建者江月宗玩所有,1606年開始為鎮(zhèn)院之寶,1951年被指為國寶。內(nèi)里有大量黃色的散射斑,每一個斑點都有很多結(jié)晶組成,而周圍的釉散發(fā)深藍的光芒,只比靜嘉堂那只略微遜色。

與著名的金閣寺不同,大德寺在京都并不是旅游者的必到之處,所以也落得清靜。但是這里是日本著名的禪宗文化中心,與茶文化淵源很深,早年戰(zhàn)亂后,是一休大師主持重新修建的。但是直到去日本之前,聯(lián)系看天目碗的事情也沒有辦法確定:大德寺的對外聯(lián)絡(luò)人員告訴我們,雖然通稱大德寺,但是實際上各個院落代表著小的寺廟,整個大德寺共有22個小寺廟,都有自己的負責人,開放不開放真不能落實,我們只能抱著嘗試的心態(tài)到訪。

位于京都北面的大片松林中的大德寺果然清幽,但是結(jié)果不妙:整個寺廟的十幾個院中,只有四個開放,且開放的寺廟也是各自決定開放時間,看到我們失望,接待人員建議我們?nèi)S梅院,說那里與茶文化淵源很深,而且今年春天特意開放兩個月。

進門就覺得風景非常美。一排排橫向排列的紅楓樹構(gòu)成了進門處庭院的基礎(chǔ),樹下種滿了各種草花,既不像中國園林那種一棵樹獨秀的點綴景觀,也不像日本一般庭院的枯山水為主打,秋天時,這里的紅楓是京都最有名的景觀之一。豐臣秀吉在這里舉辦了織田家族的葬禮,整個營造花費了巨大的時間,特意讓千利休營造庭院,進門處只是千利休的小手筆而已。能看到日本茶道集大成者的庭院設(shè)計,也算不虛此行。

里院和外院用一條木廊結(jié)合,走在木廊上,兩邊是千利休設(shè)計的枯山水,白色的碎石成為木廊兩側(cè)的海浪,拍打著木廊。石頭和木的結(jié)合,這是標準的千利休時代誕生的日本本土的審美,也是很有“茶意”的美。走過長廊,才能看到千利休著力設(shè)計的大庭院:闊大的四方庭院,同樣是縱橫交錯的樹木,但楓樹外夾雜了很多不同品種的花樹,碩大的茶花,華美的櫻花,還有層層疊疊的草本花卉,雖然樹種繁多,可是紋絲不亂,烘托出一種歲月悠遠的氣氛。坐在長廊上觀看,只覺得這種風景簡直能溢出光彩來,可惜,嚴禁拍照。

工作人員介紹,千利休自己設(shè)計的茶室就在后面,當年他喝茶時,會依據(jù)風景的不同,把各個隔扇打開,就可以讓風景進入茶室。只有在這里,才能領(lǐng)會到千利休關(guān)于茶與生活豐富的審美系統(tǒng)。其實不僅是枯寂的,也有生命的起伏在里面,這個庭院比起現(xiàn)在流傳的千家流派的一些茶室庭院豐富了許多,那些“露地”沒有花朵,只能見到各種深淺不同的綠色植物的組合,以松樹為主,顯示的是生命的清寂。

大德寺各個院落均有茶室,每月18日,這里都會舉辦紀念千利休的茶會。許多茶室即使在茶室風格多樣化的京都,也別具一格,比如說有一間表千家第四代家元建造的安勝軒,完全是與一般茶室的進出結(jié)構(gòu)相反,由寬入窄,可是也別有趣味。

到了龍光院門口,連簡介也沒有,很多年里這里就是如此,寺廟管理者斷絕了與普通人的聯(lián)系,和黃梅院那種偶一開放還不一樣,只能遺憾地離開了。我們在龍光院看曜變天目的夢想也落空了。

最為燦爛的一瞬:目擊曜變天目

既然大德寺的和敬嘉堂的曜變天目幾乎沒有可能看到,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大阪藤田美術(shù)館的那只。日本私人美術(shù)館的開放時間并不確定,而聯(lián)系采訪也很可能被拒絕,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偶然。

事先,我們就被反復(fù)警告,即使藤田美術(shù)館開放,那只天目曜變碗也許不會在展出之列,因為國寶級文物的展覽機會不多。即使在日本常年生活,也不一定就有機會得見,所以我們就把希望值降低了。沒有想到,正好遇見藤田美術(shù)館60年建館紀念,只有短短兩個月,于是立刻決定從上下午安排好的采訪中抽出一點點時間,從京都跑到大阪去觀賞這只天目碗。

一路奔波,即使沖到藤田美術(shù)館的時候,還是有點不相信自己能看到這只碗。展覽介紹中寫,此次有兩件國寶文物展出,一是曜變天目碗,另一件是描繪玄奘講經(jīng)故事的畫卷。除此而外,還有若干重點文物,包括長澤蘆雪繪制的幽靈骷髏子犬白藏主三幅對,以及同是來自中國的白緣油滴天目碗。先在一樓看日本的玄奘畫卷,樹木宮殿,一一寫實畫出,人物的表情也異常寫實,應(yīng)該是描繪玄奘剛回到大唐時受邀請講經(jīng)的畫卷,玄奘身穿樸素的僧衣,在眾人期待下走向高臺。不過這不是我們的重點,迅速沖上二樓,日本的私人博物館展覽品往往不多,一、二樓的文物加起來也就30件左右,所以特別容易就發(fā)現(xiàn)了那只天目曜變碗。

按照事先看到的文字材料,據(jù)說這只曜變碗和我們沒能看到的京都大德寺龍光院的外觀非常近似,只是斑點不全相同:這只內(nèi)外都有斑點,但是外壁斑點不多,不過也更加多變化莫測的趣味。內(nèi)壁密布“油滴狀曜變斑”,走近了玻璃柜,才看見所謂的“油滴曜變斑”是什么樣子。

這只天目乍看并不起眼,碗也不大,口徑是12厘米多,外面黑,口沿有一圈銀亮的白邊,遠看去,上面布滿了油滴。如果站在一個位置保持不動,也許真就把它當成了油滴天目??墒且坏Q角度,那些看上去是油滴的東西會突然煥發(fā)異彩。

一般的油滴為金黃色,而且比較有規(guī)律,但是,這只曜變天目的油滴并不規(guī)律,在黑色的釉底上,布滿了大小不等的各種斑點,很多是圓形,然后這些圓形又擠成一團團,如果固定在一個點觀看,還看不到閃爍的斑點。但是圍繞在在玻璃柜四周轉(zhuǎn)圈,最美麗的曜變光斑出現(xiàn)了,本來只是黑釉的地方開始出現(xiàn)了幽幽的藍色光點,像浩瀚星空。尤其是聯(lián)成片的地方,則是想象中的星云團。不得不欽佩宋人的審美,也難怪日本人將之視為“一個碗中可以觀看到的宇宙”,特別珍惜之。

沒有想到,這么一只看起來絲毫不起眼的碗,在轉(zhuǎn)動時,就開始有了最燦爛的光華——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寶光。

在解說詞里寫著,由于斑點間有一層很薄的干涉膜,當轉(zhuǎn)動的時候,物理光學(xué)現(xiàn)象就產(chǎn)生了,從不同角度看,就會有不同的彩色變異——這也是人們說的曜變天目有寶光或者佛光的原因。不過,據(jù)說幾只曜變天目的寶光是不一樣的:靜嘉堂的那只是小珠包裹體,發(fā)的是七彩光芒;龍光院的是時強時弱的藍紫色光;而我們眼前的這只,閃爍棕色光芒,其中還有金星結(jié)晶。

光看解說詞無法理解這種光芒,我們只是一圈圈地圍繞著這只天目觀看,那些本來不大的圓形或者橢圓形的光斑隨著角度不同,會變成不同的光芒點。并不如同我們事先聽說的棕色光芒,而是各種顏色的光芒都有,大概還是反射角度的原因造成,最明顯的仍舊是大團大團的藍色光斑。也許因為燦爛的顏色所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每圈下來,都能看到那些閃爍如星辰的光斑,真感覺自己是在燦爛的星空下觀看著宇宙的奧秘,當然,只能通過一個小碗那么大的孔洞去窺看——相信很多人看到這只碗,都會與我有同樣的感嘆。

日本的很多國寶收藏有序列,這只碗不清楚是什么時候從中國流傳到日本的,不過在江戶時代,已經(jīng)在幕府德川將軍家族中。德川家康死后,他的茶道用具傳給了自己的第十一個兒子德川賴房;1918年,為藤田平太郎購買,現(xiàn)在歸藤田美術(shù)館所有;1953年成為國寶;1954年美術(shù)館成立,這也是我們能看到這只國寶天目的原委。

為什么會有曜變?這也是很多人一直在研究的問題。按照現(xiàn)在的一般結(jié)論,曜變天目碗的釉屬于鐵系結(jié)晶釉,燒成后比較渾厚凝重,黑里泛青,在沒有發(fā)生變化時候,也就是黑色建盞,屬于當年宋人崇尚客觀唯心主義的理學(xué)體系的結(jié)果。宋人審美崇尚自然,擯棄了裝飾,回歸到最簡單的古樸造型:盞簡單,無修飾,造型渾厚,線條明朗,口沿很薄,利于飲用,底部圈足露出泥胎本色,與釉色形成鮮明對比。

美術(shù)館所藏的重要文化財產(chǎn),白緣油滴天目碗就是如此,這只碗其實也很美麗,厚重的黑釉上有一層很寬的白色邊緣,與下面形成了鮮明對比,比較古樸,但是有曜變天目在旁邊,它就只能默默地隱去了。

在燒制普通黑釉天目的過程中,因為溫度冷熱的變化,意外出現(xiàn)了油滴、兔毫等美麗的變異。但曜變的形成更復(fù)雜——需要極特殊的燒制環(huán)境,根據(jù)學(xué)者研究,在建陽依山而建的龍窯中燒制,當?shù)厥褂盟刹模鹧婧芨?,整個窯升溫快,容易維持還原焰,經(jīng)驗豐富的窯工根據(jù)擺放的位置和控制溫度,可以燒成一些窯變器物。據(jù)專家說,曜變的溫度要達到1300攝氏度,只有10~20攝氏度的變化,在高溫冷卻的后期階段里,燒成溫度突然升高又迅速冷卻,會在其中的鐵結(jié)晶快速融化有冷卻,周圍成了薄膜,形成了“曜變”。最開始只是巧合,后來應(yīng)該是努力燒制,但也就是大約10萬只里面有一只的比例而已。

常有人提到,日本的曜變天目有四只,或者說三只半,指的是私人收藏家大佛次郎所收藏的那件,它與前三件不完全一樣,內(nèi)部的光斑屬于亞曜變,看上去比較像油滴,但是斑點也會隨著光芒變色,所以與一般油滴并不一樣,有人管其叫“半只曜變”。1953年被政府認定為重要文化財產(chǎn)。

野村美術(shù)館:私人博物館里的茶道痕跡

京都東山南禪寺附近的野村博物館,是一位私人藏家的茶具藏品博物館。外觀素樸的兩層小樓,收藏了野村德七先生一生積攢的幾千件茶具,其中不乏若干千利休使用過的,或者親手制作的茶具——這是日本茶道文化的另一個收藏系統(tǒng):名人或者名家所使用的器物。

也許在我們看來,這博物館里的許多名人器物,不過是普通的竹制品、有些粗糙的茶碗,以及異常簡陋的花器,但在日本的茶人們看來,這些器物:第一是蘊涵著濃厚的日本茶道所推崇的清靜、質(zhì)樸美;第二,名人器物本身就代表著某種品位,由于日本近代國內(nèi)少戰(zhàn)亂,所有器物傳承都有清晰的譜系,前賢所用的茶具能夠流傳下來,代表著一種選擇標準,成為后來者的心頭所好,也算是繼承遺風。

野村博物館1984年才開放,可是主人野村德七收藏的歷史卻太悠久了,他是明治十一年在大阪出生的人,最早時候,靠開兩替店起家,在大正年間,已經(jīng)成為關(guān)西比較著名的財閥了。因為酷愛茶道和能樂,他從1913年就開始收藏茶具和能樂的相關(guān)器物,終于成為日本收藏茶具最豐厚的幾位巨頭之一。我們見到的學(xué)藝員(研究員)奧村厚子對博物館的收藏品非常了解,剛見面,就向我們道歉,因為有幾件茶具珍品尚在庫中,下個月才開展,我們可能看不到了,這也是私人博物館常見的情況。

野村德七有號名“德庵茶人”,是他的流派家元所起名。野村學(xué)習(xí)的流派,是抹茶道中的藪內(nèi)流,歷史悠久,創(chuàng)始人藪內(nèi)劍仲同時與千利休學(xué)茶道,那是日本草庵茶道的初創(chuàng)時期,他們的老師是武野紹鷗,特別關(guān)注日本本國系統(tǒng)的審美,拒絕了唐物,選擇了大量的竹、草、木制品進入茶的世界,甘于清貧。在他看來,享受和收集奢侈的茶道具不是茶道,知足不奢才是茶道。

千利休和仲則都貫徹了他的茶道精神,藪內(nèi)流的最推崇茶碗,是當時高麗制作的青瓷茶碗,粗糙不平,刻紋不整,釉色也不美,在德庵的收藏中,就有不少此類的茶碗。

除了茶碗,藪內(nèi)流整個茶具系統(tǒng)的審美,都偏向于此。比如足利義政使用過的很薄的杉木“上杉瓢簞茶入(茶葉罐)”,據(jù)說只有54克重。還有南宋制作的明黃色的茶入,也非常之薄,但是并不華麗。奧村厚子解釋,當時主要的唐物都集中在貴族或武士家族手中,新崛起的茶人就開始選擇了一些不同審美的器物,比如他們就不太收藏宋天目,覺得那是豪奢之物,沒有意義。德庵最常使用的茶碗是兩個:一個是高麗16世紀的灰色釉茶碗,非常樸素,豐臣秀吉也使用過;另一只是桃山時代的志野茶碗,白色的釉里有隱隱的紅色土影子,這影子類似虎,因為德庵屬虎,所以他同樣非常喜歡。

而日本人奉為茶碗第一的樂燒,除了第七代的器物他沒有收藏到之外,歷代作品他都收藏,其中一只16世紀的赤樂,里面夾雜了若干獅子毛似的釉色,是日本的大名物。

他60歲的時候,為了慶祝自己的生日,在東山腳下的碧云莊持續(xù)過了一個月的生日。當時他已經(jīng)是關(guān)西著名財閥,交游廣闊,請來了國內(nèi)外大約300名客人,在這里欣賞能樂和喝茶。碧云莊現(xiàn)在不對外開放,我們僅僅能從野村的角落中窺看其風貌,這又是一個幽靜的私人庭院,因為有大量水面,所以德庵利用水景豐富了他的茶室空間。藪內(nèi)流本身就不像千家流派那樣將茶室設(shè)立于幽暗處,他的若干茶室,有的是全面面水,背后是金漆屏風,對應(yīng)四季風景而更換。有茶室設(shè)計在一條船上,春天花瓣飄浮的時候,可以賞花飲茶。尤其受到注意的是,因為當時客人多為他的外國朋友,很多茶室實行立禮,壁龕處也設(shè)計了燈光,讓那里的掛軸更加明亮,把古老茶室那種特殊的幽暗清除了不少,德庵是可視為一個歡迎現(xiàn)代因素進入茶道體系的茶人的。

也許就因為此,德庵收藏的茶具,除了特別素樸審美的,還包括一些艷麗精致的器物,尤其是茶入。日本的是蒔繪技術(shù)與漆畫相同,但是比較重視金漆和彩繪,他的很多茶入都是如此,比如豐臣秀吉使用過的高臺寺的茶入,黑色上有金色的菊桐紋。還有大量的鳥羽、秋草等不同的茶入。他也喜歡有異國情趣的東西,比如有古老印度的銅錫涼水罐,上面畫滿了神秘圖案,還有梵文字母,被他用作了水指。一個中國明代官窯的堆黃龍紋盒,是從伊達家族傳來的,按照道理,此物傳來時候日本還處于鎖國階段,所以來源到現(xiàn)在還不清晰。

不過因為德庵自己的風格比較硬朗樸素,所以,他最喜歡的,還是那些氣質(zhì)比較淳樸之物。比如被千利休的孫子證明過的千利休親筆題寫的妙字、千利休做的斑駁的龜背竹花入、本愿寺的井戶茶碗。其中還有一套少見的竹筒里面裝的雙茶勺,是千利休的孫子千宗旦使用過的,外面題字,“凡圣同居,龍蛇混雜”。奧村厚子解釋,這表示了一種平等精神,意思是茶器物的使用并不用特殊區(qū)分。

但是人們對名人使用過的器物還是格外尊重,現(xiàn)在也成為珍稀物品——有點違背初衷。不過,這些名人使用過的器物,確實都比較有獨到審美,野村挑選的這些,都很有蒼勁的風格。并不是一味的樸素,有些東西甚至很有現(xiàn)代畫的感覺。比如一只黑織部茶碗,上面的畫紋簡直有現(xiàn)代派的感覺,原來這也是主人特意挑選的產(chǎn)物。

他收藏了大量日本古畫,包括禪僧雪村周繼的畫,同樣是當時受西方人歡迎的東方作品,也許德庵是在自己的交往中進行著審美的調(diào)整。“他一生收藏的茶具大約有萬件,可是在‘二戰(zhàn)’中,存放在神戶的樓官莊中的茶具在爆炸中毀掉了,非??上?。”

唐物與千利休之后的茶具

在尋訪日本茶具的過程中,常常被這個問題困擾:自千利休集大成的日式茶道審美形成后,以往那些尊貴的唐物的地位如何?在后來的茶道流傳中起什么作用?日本茶道具有什么共性嗎?這些個問題,在參觀數(shù)個博物館后都沒有得到答案,包括野村美術(shù)館也沒有給出明白的答案。后來是在東京的皛山紀念館茶道名品紀念展中才略微明白這里面的道理。

皛山紀念館的背景同野村紀念館類似,同樣是紀念一位愛茶成性的財閥皛山一清所建立,1964年開館。我們?nèi)サ哪翘欤浅s@異于它的地理位置:就在最繁華的東京澀古地區(qū)的附近,居然有這么大一片古老而寧靜的庭院,其中有兩個茶室,均是按照抹茶道的古樸素雅方式所建立,非常安詳,面對著幾棵200年的古松和一樹繁盛的櫻花。這里曾經(jīng)接待過天皇,是日本貴族家庭的世代居所,一直到現(xiàn)在還保存了完好的風貌。皛山一清的世系源于天皇,這就是日本私人博物館的獨到環(huán)境。

它家有國寶級文物6件,重要文化財產(chǎn)32件,這次為了慶祝建館50周年,特意將與茶有關(guān)的器物拿出來展覽。包括茶掛、茶器物,還有大量與茶道有關(guān)的食器、花器。

一進門,就有若干珍貴的唐物,首先是掛軸,一幅南宋牧溪所繪的《煙寺晚鐘圖》,這是日式茶道習(xí)慣掛在壁龕上的物件,有些中國畫傳到日本,被根據(jù)壁龕大小,裁減成他們喜歡的尺寸再掛,有時候一幅畫變成幾幅,非常可惜。不過這幅牧溪的珍品不會受到這種待遇,他是南宋僧人,在中國不是特別出名,但在日本卻一直受推崇,川端康成專門為他寫過文章,他所繪的瀟湘八景圖,如今在日本還剩四幅,這就是其中一幅。濃淡不定的墨成了煙云,寺院和樹木隱藏在濃云中,畫面中有道微光穿透云霧,這應(yīng)該是黃昏最后的光芒了。雖然已經(jīng)很陳舊了,但是整個畫保存完整。

幾位中年人,一直踞坐在前面,久久凝視。大概是這幅國寶級文物不輕易取出展覽的緣故。紀念館還藏有夏洼的山水圖、趙昌的林禽花圖,都屬于著名的畫作,在日本一般當作掛軸使用。除了這幾件國寶,還有若干件也是重要文化財產(chǎn),同樣來自中國。比如南宋時代的青瓷茶碗,明代所繪制的花鳥紋的酒杯,還有南宋的達摩祖師圖,南宋的大慧宗杲墨跡,都屬珍貴的茶文物。其中一套明代花草紋的盤盞,居然寫著千利休喜愛之物,原來唐物雖然在千利休的茶道后受到了質(zhì)疑,但是這種質(zhì)疑只是針對那種奢侈化的使用唐物之風,比如千利休就對豐臣秀吉全部用黃金做成的茶室提出了批評,并非針對唐物本身。優(yōu)美的、典雅的、符合日本審美系統(tǒng)的唐物,還是極受推崇的,就比如這幅《煙寺晚鐘圖》,還有前面所提到的“曜變天目碗”,在日本的地位還是獨一無二的。

與此同時,日本茶道具創(chuàng)立了自我的審美體系,一種是純粹取自以往不被重視的材料的,比如竹木等物,但是在造型上保有了特殊的日式審美,比如一只朝鮮風格的割高臺茶碗,屬于古田織部的作品,與中國的那只青瓷茶碗并排陳列。相比之下,這只碗外釉粗糙,釉色也暗黃,但是底部的細節(jié)處理,使它一下子變得好看起來,碗足被切開,成為分裂的花瓣形狀,有一種獨到的設(shè)計感。

千利休所做的茶勺也是如此,普通的竹子,但是他選擇了骨節(jié)特別大的一支,做成了輕巧的茶勺,有反差感,后來被豐臣秀吉所使用。武者小路千家四世家元所使用的黑樂茶碗,外觀看似平淡,可是細觀,那黑釉層層疊疊,看上去有雕塑感。還有遠洲流的開創(chuàng)者小崛遠洲所使用的朱漆盆,雖然就是很簡單的漆器,但是那朱漆鮮艷奪目——所以名人使用之物,其實代表的是每個人的審美。

除了這種材料普通的,日本的茶道具也衍生出自己的一套豪華體系,這種體系的審美,其實與中國皇室茶具的尊貴還是很相似的。比如我們所見的紀念館藏品中的黃金的千羽鶴紋銚子,配備有四個淺淺的啜杯,每個上面都鑿刻有梅花圖案,華麗非常。這是一個燒水用具,可以煮茶,也可以熱酒,完全不是簡樸的日式茶具風格了;配套的餐具還有繪有松竹梅的碗和碟,是為在茶室喝完茶后食用料理所做。

因為日本的茶會很多是在戶外進行,所以還誕生了大量攜帶茶道具的蒔繪箱,紀念館收藏的幾件珍品,基本上都是金漆打底,上面繪有菊花紋,也有龜甲花菱紋路的,都是非常燦爛的圖案,可以想象這些茶道具在綠草地上的奪目效果。所以,千利休所推崇的茶道系統(tǒng),在日本并沒有形成徹底的統(tǒng)一美學(xué)樣式。

最讓我喜歡的,是一套江戶時代的錦繪富士山香爐,說是繪,其實只是在白瓷上略加陰影而已,一套三個,并不小,看上去像是巨大的貝殼,上面的陰影,代表著富士山早中晚不同的日光的照射程度。這里面,既有文人的意境,又有工匠樸拙的制造方法,代表著某種獨到的審美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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