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尚的生活里似乎只容納了三件事:吃飯,睡覺,下棋。
稱“杜尚一點都沒有像她(《杜尚傳》作者王瑞蕓)推崇的那樣了不起,而不過是一個被神化、被神話化的法國混混”,并認為:“美國人正是如此從法國混混杜尚那里找到了‘美國藝術’(后來命名為‘當代藝術’)的形象代言人。因此,杜尚是美國的恩人,卻是法國的罪人,歐洲的罪人。”本刊特邀王瑞蕓撰寫回應文章。
《杜尚傳》、《杜尚訪談錄》、《語錄杜尚》均由王瑞蕓撰寫或翻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我剛看到河清先生的文章《杜尚——一位被神化的法國混混》。實在說,看了之后,我心里還是挺感激他的。首先,對于眼下這年頭還肯耐煩去讀一遍《杜尚傳》的人我都心懷謝意;其次,他并且愿意寫出感想發(fā)表出來;再有,他還用他的法文功底給我提供了一個技術上的細節(jié)(杜尚的化名“羅絲·瑟拉薇”,在法文的拼讀中另有一層意思——這個說法,我在西方人的書里從沒看到過)。
我跟河清先生有過一面之緣——幾年前在重慶川美組織的一個學術活動中。他秀骨清相,一派江南書生的模樣。不過,作為書生,他挺有戰(zhàn)斗力,走批判性思維的那一路,這挺好。
那么,必然,他對于杜尚也走批判的一路。對此,我也覺得挺好,因為,這正應了那句話: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我寫的《杜尚傳》肯定只是“王瑞蕓眼中的杜尚”,我甚至一點也不堅持,《杜尚傳》中的杜尚就必定是百分之百真實的杜尚。不是有個流行的詞,叫“以己度人”嘛,我以我的“己”去“度”(解讀)杜尚,河清先生以他的“己”去“度”杜尚,僅此而已。
我1988年到美國去讀書,學習西方藝術史。去前,我對杜尚是知道的,覺得他不過就是一個給蒙娜麗莎畫了胡子,往小便池上簽個名字,善于胡鬧的“混混”而已——這里需說明一下:這可不是抄襲河清先生的用詞,我當時一毫不爽就是那么看的。
到了美國學習,滿眼的藝術界大明星,杜尚又能算個什么呢?畢業(yè)后,我開始動手寫當時中國藝術研究院交給我的項目《20世紀美國美術》,所以得對美國整個20世紀一個階段一個階段地爬梳,一個人一個人地去熟悉,實話說,蠻辛苦。辛苦倒也就罷了,關鍵是,往往是辛苦一場之后,覺得沒有看到亮。
這里請讀者來替我想想看,比如,了不起的美國大藝術家波洛克(抽象表現(xiàn)主義大師),他努力奮斗,好,如愿以償,終于成名了??墒?,他怎么就越過越不好了呢?他怎么跟藝術相處得越來越緊張了呢?而且,他到了干脆就說“我痛恨藝術”。還有羅斯科,也是大師,也是艱苦之后功成名就,可他也被藝術壓迫得要命,活在緊張和恐懼中。尤其不應該的是,他竟對自己的作品一丁點兒都不自信,每次開個展,緊張到要嘔吐,甚至去問旁邊畫室的畫家:“你說,他們會接受我嗎?你說,會嗎?”他已經(jīng)是別人眼中的大師哦!這樣的表現(xiàn),叫人看了只為他們難受,這樣的人,我們能拿來做榜樣嗎?我就照這樣一個一個看下來,覺得氣悶得很,覺得我們崇拜著的西方藝術大師,滿不是那么回事,有一種受騙的感覺。連帶著,包括藝術,都有一種讓自己受騙的感覺(我是因為愛藝術而研究藝術的)……我固然不是個聰明的人,但終究不是個沒腦子的人,基本感覺還算健全,當然忍不住要想:這恐怕是哪里錯了??墒蔷烤鼓睦镥e了呢?大師怎么會錯呢,藝術怎么會錯呢,那是想也不敢想的。
這個時候,杜尚浮出水面了。對此,我是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的。我還是沒有拿他當個事,他只是那一列排著隊等著我要檢視的藝術家中的一個。通常,我對于每個要研究的藝術家,都到圖書館去把關于他/她的所有的書、畫冊都借出來,通通過一遍。對于杜尚也是如此。我很不經(jīng)意地拿起Pierre Cabann(皮埃爾·卡巴納)的Dialogues with Marcel Duchamp(《杜尚訪談錄》),只看了第一頁,我就一下子坐起來了,上面印著這樣的話,卡巴納問他:“回顧您的一生,什么是您最滿意的?”杜尚回答:“我從某個時候起認識到,一個人的生活不必負擔太重,不必做太多的事,不必要有妻子、孩子、房子、汽車。幸運的是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相當早……這樣,我的生活比之于娶妻生子的普通人生活輕松多了。從根本上說,這是我生活的主要原則。所以我可以說,我過得很幸福……我沒有感到非要做出點什么來不可的壓力,繪畫對于我不是要拿出產(chǎn)品,或要表現(xiàn)自己的壓力。”
我像是被人在腦袋上打了一棍子。什么情況?這個家伙!
我的好奇心被極大地激發(fā)起來。于是我開始著手了解他,知道了這個人年輕時畫得很少,不好好去上素描課,溜出去打彈子球,后來弄上了現(xiàn)代派,才有了些要發(fā)跡的苗頭。只因一幅畫被拒絕,惱了,就開始拿藝術開玩笑,胡子、尿壺什么的全上。后來干脆興出個什么“現(xiàn)成品”,就是把現(xiàn)成的東西拿來充藝術品,好了,就此大功告成。
1998年夏天,我到紐約去,順便看看陳丹青,他那時還未回國生活,畫室在時代廣場附近,他也喜歡著杜尚,我們聊了一陣杜尚的瀟灑。接著,我還順便去看看徐冰。徐冰當時還在東村的地下室住著,正在日夜炮制他那套“新英文文法”,他也喜歡著杜尚,對紐約畫廊里流行著的那些假模假式的后現(xiàn)代藝術看不慣。我問他:“既然那些藝術都透著庸俗,那么你還要做作品嗎?你能不做嗎?”問這句話時,他和我已經(jīng)走出了東村街頭的小咖啡館,我們站在街頭,正打算分手回家,他慢慢地說:“做——還是要做的,”然后,他抬頭看了看天,仿佛跟一個看不見的對象對視了幾秒鐘,又對我說了一遍:“做還是要做的,嗯,不能不做啊。”一笑,走了。我沒有馬上走開,獨自在街頭站了一會兒,瞧著他走遠的背影想:嘖嘖,還是到不了杜尚那個境界啊。
我把杜尚重新琢磨了一番。他看著好像懶懶散散,“沒有正業(yè),玩世不恭”,可這個人一直是有他用力處的。翻開《杜尚訪談錄》,卡巴納的采訪回顧了他的一生,我們看到,在每個階段,他手上都在做某件東西,只不過他做得很慢,不慌不忙,不累不沉,而且做得不叫人注意——杜尚一生都不愛聲張。比如訪談錄的第二部分,卡巴納就和杜尚一直在討論在現(xiàn)成品之外他做的其他事。卡巴納對他說:“令人驚訝的是,在8年中——1915到1923年——您有那么多要做的事,思想上的,形式上的。它們的結果有的是全然相對立的。如:有嚴格的、步步推進的、花很長時間考慮的《大玻璃》,有集各種手段方法做成的《綠盒子》,還有不必動手做的現(xiàn)成品。”瞧,他忙得很吶!
只說杜尚那件異想天開、拿玻璃當畫布的作品《大玻璃》吧,從形式到材料全是新的,在藝術史上沒有可資借鑒的東西,他得一個細節(jié)一個細節(jié)地去解決技術難題,他竟然不嫌麻煩,投入了整整8年時間。杜尚告訴卡巴納,自己肯在這么件作品上花這么大功夫,是“在《大玻璃》中,我想發(fā)現(xiàn)一些東西,它們和過去是全然不相干的。我一直都被一種心思困擾著:不要用同樣的東西。一個人要留心,因為除去他自己,他會被過去的事情控制占領。哪怕主觀上并不愿意,也會不由自主地在一些細節(jié)上體現(xiàn)出來。因而,為了做到一個完全徹底的決裂,這是一場不停止的戰(zhàn)斗”。
嚯,他居然用了“戰(zhàn)斗”這詞,還說了“不停止”。他真的是沒有停止呢,哪怕他到阿根廷躲避戰(zhàn)爭,住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短短9個月中,他也沒叫自己光是吃吃喝喝,找找女人就拉倒,他居然會在當?shù)刭I了塊小玻璃,然后一邊下著棋,一邊繼續(xù)實驗在玻璃上作畫的技術,并解決了一個技術問題:先把水銀鍍在玻璃上,然后在水銀表面刮出他所需要的圖形。現(xiàn)在那件作品被叫成《用一只眼睛看,閉上,約一個小時左右》,收藏在紐約現(xiàn)代藝術館……
我的天,這人壓根兒沒閑著啊。無論是在行為上,在思想上。就如他說的:“如果有人向我展示一些完全新的東西,我將會是第一個想去理解它的人……我總是想著要放下自己已經(jīng)有的包袱。至少在我看到所謂新東西的時候。”這人很不懶嘛。
而且,這個“混混”似乎有點兒“心”——這里請讀者幫我把把關,看看這算不算“責任心”——他費老大的勁做《大玻璃》,是想用這件作品表達一種“反視網(wǎng)膜的態(tài)度”。他對于一直以來把藝術只維系在視網(wǎng)膜上的做法挺有意見,他說:“從庫爾貝以來,人們就一直認為繪畫是作用于視網(wǎng)膜的。這是一個人人都犯的錯誤。視網(wǎng)膜是瞬間的!在這之前,繪畫有其他的功能:它可以是宗教的,哲學的,道德的……而我們這個世紀完全都是有涉視網(wǎng)膜的……這是相當荒謬的,這必須被改變,事情不能總是老像這個樣子。”“繪畫不能再是關在餐室或起居室內(nèi)的裝飾了。我們已經(jīng)想到用其他的東西來裝飾了。藝術真正被拿來作為一種符號的形式,如果你愿意這么認為的話,不可以再把它降低到裝飾的功能上去。就是這個感覺指導了我一生。”
哎呀,這就是說,這個人對于整個藝術發(fā)展是有一個自己看法的,而且,讓這個看法“指導一生”,我想,這應該是撐起這個叫杜尚的男人在這個世界上安身立命的骨架吧。照基本常識看,事情只能是像這個樣子,才算有些兒靠譜,不然,一個混混,吊兒郎當?shù)?,稀里嘩啦的,渾身連根骨頭都沒有,就能獨自一人把西方藝術推一個大跟頭?
看出了這些,想想我該有多狼狽吧。原來以為他在蒙娜麗莎臉上畫兩撇胡子,在小便池上簽個名,就天天閑著,懶著,過一天算一天呢。我嚇得趕緊回到書桌跟前去,該讀書讀書,該寫字寫字了。徐冰這小子,眼光比我厲害。
杜尚這個人,怎么就那么容易讓人產(chǎn)生一種誤解,覺得他天天兒地玩——狂下象棋,然后他卻跟變魔術似的,讓西方藝術改朝換代了……這事肯定不能算完,還得再琢磨琢磨才好。
這一琢磨,又大有斬獲。讓我看出杜尚做事的幾個特點:
首先,他做事盡量不聲張,人都不知道他究竟在干啥??ò图{問到他的種種探討、試驗,朋友是怎么看待的,杜尚說:“我?guī)缀醪缓团笥颜劦竭@一點。”他不聲張不算,甚至還喜歡藏著。我們都知道,他最后一件作品做了20多年,干脆是藏在密室里做的,除了他妻子,沒一個人知道。所以,大家看見的杜尚,是閑著兩只手,晃來晃去的,住處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張床,床前一個小臺子,上面放著棋盤。這就太容易惹人覺得,他的生活里只容納了三件事:吃飯,睡覺,下棋。
其次,他做事喜歡用“無心”的方式。也就是說,他做事歸做事,他不愛把事“掛”在心上,原因簡單得要命,心上掛東西,累。比如,卡巴納一而再,再而三地問他是如何放棄繪畫,如何反對藝術的。杜尚答:“不過我并不是有意識的……只是單純地順著有興趣的路走。”又問:“那時你決定停止作畫了?”他答:“我從沒有作過這樣的決定,它是自動形成的。”杜尚的這類回答,在訪談錄中很多。
杜尚還有讓人感到輕松無事的另一絕招:他做任何事,講究有趣。在訪談錄中,“好玩”“有趣”是他常掛在嘴上的詞。如:“這個主意讓我覺得好玩,我總是由‘好玩’的想法導致自己做事的。”“我做了件可以轉的小東西,在視覺上產(chǎn)生螺旋狀的效果,這個很吸引我,很好玩。”……弄一點電影實驗,他說好玩;幫朋友做拍賣,他說好玩;他做一種叫做“達達”的徽章,他也說好玩。
就這么個人,做事既無心又好玩,實在是太容易讓人覺得,他成天輕輕松松,什么負擔都沒有,好逸惡勞,過一天算一天的……也是呵,我們只嘗過不做事輕松的滋味,哪里嘗到過做著事,卻照樣輕松的滋味,乃至做著挺大的事,還一些兒都不“掛相”,跟玩兒似的滋味……嗯,這有些兒意思,恐怕還是有些兒大意思呢。在中國民間的諺語中,叫做“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在中國的哲學中,叫做“以其無私耶,故能成其私”(老子語);在佛教中叫做“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
我得承認,自己實在生性愚鈍,直要經(jīng)過這么些年的摸索,才算漸漸明白了。人的活法有三種:1、好逸惡勞,過一天算一天(混混);2、努力做事,上心在意(波洛克之流);3、做事卻無心——了無掛礙(杜尚之類)。而從1成為2,是個坎,能跨過去就完成一個轉變;從2變?yōu)?,也是個坎,甚至是個更大的坎,相當難跨越。因為,我們社會所提供的教育全在讓人從1變?yōu)?。而從2變?yōu)?,社會教育中就沒有了,只能靠自己去悟?;畛傻谝环N的人,是對自己對社會都不負責;活成第二種的人,是對社會負責;活成第三種的人,是對自己對社會全負責了。杜尚不是嗎?他“好玩”著,“有趣”著,把藝術界的大事給辦了,自己卻又“我過得很幸福”(《杜尚訪談錄》第一頁)!
還是要感謝河清先生,在3年前出版了《杜尚傳》之后,我已經(jīng)基本把杜尚放下了。河清先生不同的視角,倒促使我拿出幾天時間來,又去翻翻《杜尚訪談錄》,并回顧一下這些年來我和杜尚打交道的塵封往事。這里寫下的只是自己的“心路歷程”而已。只是,這一回顧,杜尚又把我感動了一回。不過我知道,這個還能繼續(xù)感動著我的杜尚,跟河清先生的杜尚完全不是同一個人。
罷了,河清先生,我們各自有自己的杜尚,想來誰都不會有意見的。下次去杭州,我們一起到西湖邊喝茶去——杭州真是個美麗的地方。我務必要記得找出兩件杜尚的糗事來,那時細細說與你聽,讓你著實高興一下。
2013年7月16日 美國加州千橡城
【編輯:文凌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