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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宏君:追尋我們斷裂的文脈

來源:北京晨報 作者:陳輝 2010-12-15

榮宏君

 

整整一年,他在翻資料,終于趕在王世襄先生去世一周年的當口,推出了《王世襄珍藏文物聚散實錄》?;叵肱c王先生的一面之緣以及多年仰望之誠,這,該算是一個永久的致敬吧?

 

一切源于巧合。幾年前,在舊貨市場上,榮宏君淘到了“文革”時抄王先生家的記錄,他不知道這有什么價值,當他請黃苗子先生過目時,黃先生激動地說:太珍貴了,太珍貴了。

 

仔細研讀,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份奇特的清單,在抄沒的物品中,居然滿紙是短褲、枕頭、花盆、拖鞋、被子……這究竟是怎樣一個荒誕的年代?生活在其中的人,尊嚴何在?由此不難想見,我們傳統(tǒng)中固有的那份斯文,為何于今蕩然無存。

 

榮宏君曾想當面向王世襄先生求證,黃苗子連連擺手,王先生剛散盡畢生收藏,情緒低落,加上年事已高,可別刺激他了。幾年來,這份清單是榮宏君的秘密,直到王先生永別人間。

 

“書里的每句話,都要言而有據(jù)。”為了這本書,榮宏君下足了工夫,因為,這是一本痛史,表面上,它記載了一位收藏大家的無奈與哀傷,但從根本上,它見證的卻是我們這個古老民族從傳統(tǒng)的母體中剝離時,那撕心裂肺的傷痛。

榮宏君

 

青年書畫家,現(xiàn)于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畫法師承國畫大師關(guān)山月,拜師著名學(xué)者、文博專家史樹青先生,后又師隨以獨創(chuàng)冰雪山水畫新畫種的著名國畫家于志學(xué)。

 

第一代北漂

 

我生于1973年,山東菏澤人。20歲時來北京,再沒離開過。

 

剛開始,在一家民辦學(xué)校學(xué)日語,學(xué)了一年多,家里發(fā)生變故,學(xué)費無著,只好輟學(xué)了。想回家,可無顏見江東父老,我想,既然落地,就要生根,不管多苦,也要活下來。

 

那時圓明園還是一片廢墟,我在一所民辦中學(xué)里租了房,和老鄉(xiāng)一起收購舊雜志,再零售給學(xué)生,每本賺個五毛一塊的,以此為生。

 

我從小練書法,混在北京,我開始猛練魏碑。字與心境相關(guān),人生得意是王羲之的《蘭亭序》,而人生堅持,只能寫張猛龍碑,那個帖,我整整臨了2年多。

 

說起來,我要算是第一代北漂了,沒飯吃的時候,什么活都干,一度靠寫挽聯(lián)為生。當時天壇南門有松堂臨終關(guān)懷醫(yī)院,常有老人去世,我就找到附近的花圈店,說可以代寫挽聯(lián),一副只要10元錢。每周寫一次,再冷的天,都得騎車去騎車回,如果坐公共汽車的話,就賠了。

 

我學(xué)古玩鑒定,就是從圓明園開始的,那里到處是碎瓷片,都是正經(jīng)官窯的,有的被當年大火都燒變形了,慢慢地,眼力提高了,我開始做點古玩生意。

成了史樹青的弟子

 

認識史樹青先生,純屬偶然,那是一次講座,聽完后覺得大開眼界,就向先生請教。當時古玩業(yè)剛剛興起,大家對文物鑒定都不太懂,別的商人都是拿著東西請老先生掌眼,而我是誠心求學(xué)問的,這給他留下了印象。

 

以后我多次拜訪史先生,他是一個愛才的人,每問必答,時間長了,就給我開書單,讓我去讀,有不懂的隨時來問他。先生在文物鑒定中,最反對只談?wù)婕?,不求至道。他總是說,鑒定看的是學(xué)養(yǎng),是知識的積累。

 

就這樣,我成了史先生的弟子,對此,先生卻引蘇東坡和黃庭堅故例,謙稱我們的關(guān)系是“師友之間”,先生是位謙謙君子,交往這么多年,總尊稱我為“榮先生”,一次師母叫我“小榮”,先生為此還發(fā)了火。

 

在鑒定界,史先生貢獻巨大,一是連云港孔望山雕像,歷來傳說是孔子攜72門人拜東海,經(jīng)先生考證,那是釋迦牟尼涅槃像,將中國佛教造像史提前了200年。二是當年轟動一時的曹雪芹小像,先生力證其偽,后在公安機關(guān)的介入下,果然證明是造假。三是《蘭亭序》真?zhèn)沃疇?,先生同意郭沫若疑偽的觀點,反方證據(jù)是古人畫有《蕭翼賺蘭亭圖》,史先生用豐富的學(xué)養(yǎng),證明此圖本為普通的飲茶圖,后人牽強附會。

 

史先生大部頭著作不多,寫了很多千字小文,雖然很短,但極其用心。先生晚年時,我曾勸他多寫點東西,他說:書和資料都不在身邊,怎么寫啊。先生的東西句句有來歷,不查資料,絕不動筆。

史先生眼中的王世襄

 

史先生與王世襄交情深厚,多次跟我說,王世襄的學(xué)問,當代可比者不多。他們在民國時就是好朋友,長輩都喜歡收藏,住得又近,家長買了新藏品,彼此約對方來看。王世襄家學(xué)更厚一點,從明代就是顯族,父親是外交官,母親與舅舅是著名的畫家。先生推崇王世襄,說他能把冷門學(xué)問變成顯學(xué),比如家具收藏,過去沒人重視,王世襄卻能搞得風(fēng)生水起。

 

先生與王世襄都是國民黨的留守人員,解放后被送進學(xué)習(xí)班改造了一年,他們最著名的一個段子是1950年“五一”時參加天安門廣場游行,去早了,在西直門外大柳樹胡同吃飯,看店家盛咸菜的盤子是宣德青花盤,便兩人各出一半,花5元錢買了下來,捐給故宮。這樣的大器,現(xiàn)在至少值5000萬。

 

雖然交情甚篤,但兩人性格截然不同,史先生是傳統(tǒng)讀書人,溫婉如玉,而王世襄則嫉惡如仇,敢于直言,所以新中國成立后歷次政治運動都沒放過他,從“三反五反”就挨整,還差點被槍斃,到“文革”時,已成老“運動員”,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

 

相比之下,史先生經(jīng)驗不足,柳亞子去世時,有一方印章,上刻“大兒斯大林,小兒毛澤東”,大家認為反動,史先生說柳亞子用的是禰衡的典,這里“兒”指的是“英偉之男子”,是褒義,力主收為文物。到“文革”時,這成了他的罪狀,其實康生知道這個典故,但他故意整人。史先生的原配夫人上吊了,家中藏品盡數(shù)被抄。

 

王世襄則聰明多了,運動剛起,他找到單位,說家中“四舊”多,主動要求抄家,這在當時叫“自糾戶”。這時抄家還比較文明,所以抄走的東西登記完整,這就保護了這些文物。

不經(jīng)意間留下歷史記憶

 

這份抄家檔案,是我2004年在潘家園淘到的。那時名人收藏手札剛開始“熱”,價格很便宜,章士釗的才200-300元,還得是毛筆寫的,鋼筆寫的沒人要。史先生早就跟我說過,研究前人,信札是非常重要的佐證,從書法角度看,信札更隨意也更流暢,最能反映作者的真性情,所以我特別注意收藏。

 

剛看到這份檔案時,第一反應(yīng)是這有什么用?賣的人也說,沒啥用,留著玩吧。我想也不貴,就留下了??稍娇此?,就越覺得這是一份沉重的歷史記憶。

 

從檔案中可以看出,“文革”中王先生兩度被抄家,第一次比較文明,收繳文物統(tǒng)計完整,保存認真,第二次則非常野蠻,拿走的全是日常生活用品。抄家是中國自古就有的東西,但這么大規(guī)模的抄家,這么多知識分子被卷入其中,幾乎可稱為全民抄家,史所罕見。

 

“文革”后王世襄先生多次索要被抄文物,但他看不到這份檔案,也不知道被抄走了什么,只能憑記憶,這是一個漫長而辛苦的歷程,在他的努力下,大部分文物回到了先生手中,這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王先生曾想將這些文物捐給公家,因為他是一個達觀的人,主張收藏應(yīng)“自我得之,自我散之”,只要滿足樂趣,得到知識,那么東西還應(yīng)該還給社會。從古至今,貴為帝王,也不可能永遠占有一件文物,何況一介書生?

 

可王先生多方努力,居然沒單位肯接收。后來知道朱家溍先生捐給公家的文物沒得到很好的保護,有的居然被損壞了,先生灰心喪氣了,說:與其這樣,還不如把文物交給愛惜它的人。

 

文脈一斷難再續(xù)

 

史樹青老師給我講過很多王先生的故事,但我和王先生只有一面之緣。那時王先生剛將所有藏品拍賣掉,心情不好,登門拜訪時,屋子里很亂,先生穿著睡衣,情緒低落,他本來就是性情中人,原想將自己的老宅改造成博物館,多方申請未果,最終還是被拆掉了,多年收藏的明清家具甚至無處擺放。

 

和先生談了40多分鐘,遵黃苗子先生囑,沒敢提這份檔案的事,我想先生如果真看到它,會無限感慨吧。從這份檔案中,將來的人們會看出我們這個民族的文脈,究竟是怎么斷掉的。

 

正如錢學(xué)森之問,今天我們經(jīng)濟實力、教學(xué)條件、基礎(chǔ)設(shè)施有了巨大改善,可為什么一提起大師,依然是民國時培養(yǎng)的那些學(xué)者呢?為什么我們的教育,沒得到同樣的提升呢?從史樹青、王世襄等一代大師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一種深深的敬意,他們有良好的家學(xué)淵源,在學(xué)問道路上,能將做人與治學(xué)很好地結(jié)合起來,故腳踏實地,真正達到了學(xué)貫中西的境界。

 

相比之下,今天學(xué)問變成了晉身的工具,成了身份的象征,從學(xué)風(fēng)到體制,都比較浮躁。方舟子出現(xiàn),大家都說好,在我看來,這是學(xué)界之恥,搞學(xué)問居然需要職業(yè)打假人來清理門戶,這實在是太可悲了。究竟該如何解決?我也不知道,我覺得這已經(jīng)超越了知識分子所能思考的范圍。

 

一個民族的文脈是靠信仰與尊重,一代一代傳承下來的,但“文革”不僅毀壞了文明的成果,更重要的是毀掉了人們的尊重心,文脈已斷,僅有惋惜與悔恨,是無法接續(xù)的。

 

這份檔案是一份沉重的民族記憶,它不僅是王世襄人生的見證,更是我們共同命運的見證,雖然很痛苦,但不應(yīng)忘卻,不應(yīng)麻木。

 

 


【編輯:李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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