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為搖滾中年之前,我曾經(jīng)是一名搖滾青年,與搖滾少年。在Led Zepplin、Queen、Rolling Stones的吉他與嘶吼中,我宣泄了涌出的荷爾蒙。
那時也聽臺灣的搖滾如東方快車或者趙傳,但總覺得那是流行搖滾,不如剛出道的陳昇、黃舒駿等「人文歌手」,更能填滿我們的青春不滿之慾。
進入大學后,我開始投入政治、社會和校園的改革運動,自以為是的所謂革命。但當時沒有意識到的是,我喜愛的搖滾樂的確正在臺灣開始一場翻天覆地的革命。
八零年代前期的羅大佑旋風之后,雖然有薛岳、紅螞蟻等杰出的搖滾專輯,但并未能撼動流行音樂的基本面貌。1987年,原本代理國外另類音樂的水晶唱片連續(xù)三年舉辦臺北新音樂節(jié),集合了一批嘗試探索音樂邊界的本土創(chuàng)作者登臺演出。接著,那些我們從未聽過的聲音開始輪番轟炸臺灣的音樂地景。
那正好是解嚴后的臺灣,整個社會在劇烈變動中前進;這些專輯一方面彷彿原聲帶般紀錄著時代的暴烈與激情,另方面也宣告了臺灣音樂的革命起義:
1988年,Double X樂隊發(fā)行專輯「白癡的謊言」,被稱為臺灣第 一 張龐克專輯。的確,他們的無賴態(tài)度與憤怒歌詞完全迥異于當時流行的搖滾風格,宛如臺灣版的「地下絲絨」。
1989年,滾石唱片出版黑名單工作室的「抓狂歌」。這張專輯融合新的音樂元素、強調(diào)政治與社會關(guān)懷,并且用閩南語演唱,為接下來的新臺語歌運動吹起號角。同年,在「抓狂歌」中擔任voal的陳明章出版?zhèn)€人專輯「下午的一齣戲」,或優(yōu)雅或蒼涼地敘述著關(guān)于臺灣歷史、關(guān)于他居住的北投的故事,成就了新臺語民謠的標志性作品。(多年以后,廣東海豐樂隊五條人第一次遇到我時就說,他們聽到這張專輯就掉下眼淚。)
1990年,Double X的主唱趙一豪發(fā)行個人專輯「把我自己掏出來」, 音樂層次多元豐富,歌詞探討從出生到死亡的生命過程,但因內(nèi)容大量描寫性愛,被政府查禁。而林強的「向前走」唱遍大街小巷,成為新臺語歌中的超級偶像,甚至被視為是本土文化的旗手(但這是他很不愿意杯背負的標籤)。
1992年,兩張電影原聲帶展現(xiàn)了伍佰、林強和林暐哲的Baboo的集體生勐力量:「少年耶安啦」、「只要為你活一天」。然后,當時還充滿生勐氣味的伍佰/吳俊霖發(fā)行個人首張專輯「愛上別人是快樂的事」,臺灣第一張臺語藍調(diào)搖滾。
這每一張專輯都讓我們無比興奮。我們不只發(fā)現(xiàn)臺灣也可以有這么多撼人的音樂,也看到這些音樂是如何承載社會現(xiàn)實。從此,我們可以不再只是崇拜Bob Dylan或The Clash, 而能見證到臺灣音樂人用全新 的音樂語言反思現(xiàn)實,探照歷史。
我們終于聽見屬于臺灣搖滾的聲音。
聽見之外,我也開始走入音樂現(xiàn)場去看表演。
第一次看伍佰——那時他還很小眾,還是「圈內(nèi)人」的秘密——演出時,彼時還是大學生的我們不安地走進屬于文化界精英廝溷的pub「息壤」。小小的場地擠滿了人,新臺語歌另一名健將朱約信上臺與伍佰飆歌,還紅的巨星黃鶯鶯則坐在底下欣賞。
我們跟著伍佰轉(zhuǎn)戰(zhàn)到他后來固定演出的Live A-go-go,看著他從吳俊霖轉(zhuǎn)變成伍佰,看著他的票價步步高升到「名符其實」的五百元。對于一個優(yōu)異的音樂人從邊緣走向成功,我們心中替他喜悅。
某天,我在Live A-go-go看到幾臺攝影機出現(xiàn),并且萬芳上臺跟伍佰合唱「愛情限時批」。是的,這場現(xiàn)場表演就是后來被錄成專輯「伍佰Live---枉費青春」的演唱會。從「浪人情歌」開始紅的伍佰,在這張專輯后,不再是專屬于我們的搖滾暗語,而是屬于全國人民和KTV的。
我們當然也不會錯過跟著陳昇以及新寶島康樂隊上山下海。在他們還是「屬于」我們的時候。
在伍佰與陳昇的豪邁歌聲中,我們深深感覺,從青少年開始聽西洋搖滾到現(xiàn)在,終于有了可以用自己的語言痛快高唱的搖滾樂。尤其每當他們倆現(xiàn)場合唱「愛你一萬年」時,二十歲的我們會以為一萬年并不是太遙遠的尺度。
比伍佰更早成為巨星的是林強,而他剛好和伍佰走了相反的路?!赶蚯白摺购汀复猴L少年兄」兩張專輯讓他成為超級偶像后,但第三張專輯「娛樂世界」是一點不娛樂的專輯。他拒絕再做偶像,拒絕為市場而做音樂,拒絕上電視宣傳。他們希望直接和學生溝通音樂理念,所以邀請學校社團採訪他。採訪那天是在臺北的伊通公園藝廊,在場另一個社團的學長叫做馬世芳。那是我第一次靠近明星,一個不再是明星的明星,一個令人尊敬的音樂人。
就在同一個時期,我們也聽到了來自中國的搖滾,不論是崔健,還是唐朝、張楚、何勇、竇唯。我們聽到了他們的吉他狠狠地砸在土地上,「看見」張楚、何勇對生命處境的吶喊(我至今記得姊姊和垃圾場的MV)。他們的音樂甚至帶領(lǐng)我們開始認識遙遠而抽象的「中國」。
于是,在無數(shù)個夜晚,我們敲擊著酒瓶,高歌唐朝版高亢的「國際歌」,低吟陳明章哀美至極的「再會吧!北投」。
當然,更多時候,我們是在KTV或者情人耳邊唱伍佰的「牽掛」或者陳昇的歌——我的大學初戀是在「然而」中甜美地開始,在「最后一次溫柔」中悲傷地結(jié)束。
到我1995年大學畢業(yè)時,這群搖滾先鋒們的身影有的日益巨大光亮,有的逐漸消逝或者轉(zhuǎn)型。還好,當上一波革命退潮之后,更年輕的世代已經(jīng)開始推動下一場革命。我們后來稱那些新的聲音為獨立音樂。而那是下一次的故事。
【編輯:袁霆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