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京的觸感非常敏銳,無論是對作品還是對文字。敏銳之余,冷靜又自信。
《向京·沒有人替我看到》開幕式,Jonathan Fineberg教授致辭
好的藝術家總有屬于自己的世界和譜系,他們對作品的詮釋都是自身的視角,卻往往賦予“普世”的價值觀,讓作品承載過多的詮釋和負擔。這是學院派當代藝術家難逃的悖論。向京也是如此。 因此,在興致勃勃的人性觀察者之外,她亦是一個出色的“設計師”:她會設計自己的作品系列,會設計自己作品的名字,會設計作品展出的展線和效果。是的,她甚至對每個即將做展出的場館都有著極高的敏銳度。
《向京·沒有人替我看到》開幕式,龍美術館館長王微致辭
向京也是一位非常勤奮的藝術家。21年持續(xù)不斷的創(chuàng)作,尤其是大體量玻璃鋼材質的雕塑需要的是日復一日的勞動和耐力;這21年中,她逐漸架構起屬于向京的豐滿而龐大的藝術譜系,她始終忠于自我的主體性。就像龍美術館西岸館的這場大型個展的名字——“沒有人可以替我看到”。
《向京·沒有人替我看到》新聞發(fā)布會
她從不愉悅觀者。
即便是用了玻璃鋼這種很通透和光滑的材質,她也選擇了較為粗糲的、不均勻的質感去表現(xiàn)?;蛟S,向京是反所謂“流水線美學”的,即千篇一律的光鮮亮麗,飽滿的感覺。就像她的畫冊里那段話:
展覽現(xiàn)場
“在日常生活中,身體被形形色色的美學不斷改造著?;瘖y與易裝、健身與瘦身,身體在各種指標中變幻無常,時裝華麗多變的表皮和理念在不斷拆裝中將身體抽空。身體不再是宇宙和諧的縮影,不再是神靈的遺跡,也不再是性別斗爭的戰(zhàn)場。身體是我們追逐著、撫摸著、沖擊著的欲望客體。是我們反復包裝的靚麗商品,是用于生產(chǎn)和消費,炫耀和競賽的工具,是有待指認和毀滅的證據(jù)。身體以疲憊不堪,這被詛咒的易腐爛的物品,已經(jīng)失去力量。”
系列作品《空鏡》
系列作品《空鏡》
是的,自古希臘古典榮光以來,健美的身體、美好的肉體總是讓人無限向往。那些“靈韻”之下的溫柔鄉(xiāng)渲染了藝術的真善美——這當然很好,然而藝術并不總是美好的包裝,更應直面人性之黑暗,那些平庸和惡。
《你呢?》414×154×164cm,玻璃鋼著色,2005(“保持沉默”系列)
人們總是不自覺地對有殘缺的身體自動排斥,尤其是當這些殘缺以數(shù)倍于現(xiàn)實的尺寸放大之后赫然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時候,不適感就實打實從腳底涌來。然而,孤獨與傷痛,以及傷痛之后的自愈,卻是生命的底色。
“保持沉默”系列部分作品,2006-2008
向京是興致勃勃的觀察者,也是敘說者,以一種擰巴又執(zhí)拗的方式,也許刺耳,卻刺痛人心。就像那些眼神,凝視這些眼神當然是不愉快的體驗,尤其是在龍美術館這樣深色調水泥墻的空曠建筑里,那一雙雙眼睛就像幽暗中的光,卻是一種刺目的光。這種感覺就像你知道自己在做噩夢卻無法醒來。如此場景感,這一切,都是藝術家精心布下的局,她意欲告訴我們的是:欲望可以讓人沈醉于溫柔鄉(xiāng),欲望也能讓人飛蛾撲火。
“鏡像”系列部分作品,2002
而當欲望燃盡之后,極易產(chǎn)生抑郁——那是欲望的反面。抑郁可能潛伏在每個人的內心,與每個人的欲望如影隨形。這種如影隨形的噩夢般的暗影,就像那個鏡像展廳作品《我22歲了,還沒有來月經(jīng)》所呈現(xiàn)的視覺效果:抬起頭,是黑影;低下頭,還是黑影;直視前方,卻是黑影的來源——一具拗著極不舒適姿態(tài)的軀體。就這件作品呈現(xiàn)的效果來看,軀體沒有生命,有生命的反倒是暗影。這就與早些時候的“沉默”系列對上了,那是維根斯坦所言:無可言說之事,終將無言以對。然而沉默并不代表萬事萬物不存在,相反,它們更為無孔不入、揮之不去。這是人性的悖論。
《善待我們的憂郁,它是一只忠實的大狗》,玻璃鋼著色,2013-2016,局部(“S”系列)
在龍美術館二樓展廳空間的《善待你的憂郁,它是一只忠實的大狗》這個作品中,黑色的大狗與一男一女組成了一個家庭,形成一個三角,大狗是如此高大,占據(jù)了主體位置,男人似乎茫然地站立著,而女人以一種徹底屈服的姿勢伏在地上。面對抑郁襲來,我們或許都無能為力、無可逃脫?;蛟S,再延伸探討下去,將回到形而上的層面探討。而向京自己恰恰說過:我對藝術的感情確實和宗教感很相似。
名為“我看到了幸福”的架上尺寸作品,2002-2010
此番龍美術館個展《沒有人替我看到》的亮點正在于展線打破了以時間為線索的呈現(xiàn)方式,以空間作為重要命題,階段性創(chuàng)作的文獻脈絡不再是觀者進入作品的唯一路徑。展覽分為五個板塊,分別是:“鏡像”(1999-2002)“保持沉默”(2003-2005)“全裸”(2006-2008)以及“這個世界會好嗎?”(2009-2011),“S”(2012-2016),對應了五個階段。
“全裸”系列部分作品,2006-2008
在此,觀看的主體交付給每一位觀者,觀者的身體將會成為丈量藝術與空間的真切尺度。于是,每一幀場景都能作為獨立單元被凝視,又置身于這個空間中與其他的階段作品相呼應。于是乎,觀者在空間中游走,也在作品中游走,頗有“移步換景”之妙。而在負一層的展廳則像是揭起一場嘉年華,那些“雜技”般的人物,像極了臺前的我們,蕓蕓眾生。
《凡人——無限柱》,465×120×120cm,玻璃鋼著色,2011,局部(“這個世界會好嗎?”系列)
早年的向京,是犀利的,是對抗的。后來,她學會了包容和換位去理解。近兩年,她則嘗試從哲學的層面去思考一些存在的問題,而不僅僅是女性主義。貫穿始終的,是向京的一種疏離的理想主義。
《一江春水向東流》,組合后尺寸可變,2014-2016(“S”系列)
在21世紀最初的幾年,烏托邦還響著回聲,追逐某種形而上的理念似乎還有可能。“理想主義”還沒有變成一個壞詞。那個時候,向京不走“理想”之路,不參和所謂傷痕美學的坐標,鋒芒畢露。而今,在資本和技術的壯志凌云之下,向京卻深覺理想的可貴,依舊堅持最傳統(tǒng)的手工和手作,還是做著玻璃鋼雕塑,還是堅持實踐著最純粹的展覽方式——作品和空間的對話,以及觀眾與作品的凝視。她并不想將藝術變成一種目眩神迷的炫技工具;也不再將女性的身體作為符號化的政治語言表達。不過,向京卻有點滑入??率秸Z詞游戲的陷阱,或者說,是一種更為聰明的、自信的圓融表達。褪去鋒芒之后,向京的個性或許也隱于作品系列的慣性之后,成為一種習慣。于是,在今天,我們更多看到的是一個“疏離”的向京,她不參與,她只是旁觀;她不解決問題,她只是在找問題;她不做規(guī)訓和引導,她只是隨心而作。她熟諳觀者的心理,也掐得準市場的脈搏,這是一個更為成熟和豐滿的當代藝術家的形象,向京做到了游刃有余。
《右側》,2015-2016(“S”系列)
就像2006年的“全裸”系列之后向京跳出了兩性政治的局限性,她塑造的女性身體不再有假想敵和對立面,而是轉向對人性、關系的觀察。為了不再繼續(xù)陷入性別和女性身體的泥沼,她創(chuàng)作了《敞開者》《一百個人演奏你?還是一個人?》,塑造了一個單性的、去性別的世界。
《一百個人演奏你?還是一個人?》,玻璃鋼著色,2007(“全裸”系列)
在新作“S”系列中,向京引出了“復雜的欲望”“權力機制下的關系”、抑郁癥、記憶的反觀與重組等命題;同時,在文學化結構中找到語言的營養(yǎng),通過具象的自戕,從敘述性走向蘊含了對于現(xiàn)代性下的人性危機的隱喻,在具象雕塑的窄路上又邁進了一步。
《行嗔》(174×300×310cm,2013-2016)、《行形》(尺寸可變,2016)、《行舍》(173×600×42cm,2012)(“S”系列)
但是,若我們摒除這一切的語詞修辭,我們是否還能想見其作品背后那究竟是肥沃還是貧瘠的意象承載?既然向京的風格定位是具象雕塑,那我們又為何要賦予過多乃至過度的詮釋?或者說,這一切其實只是藝術家精心設計的“局”。然而,向京的每一場展覽的情感都是真實的,為展覽籌備的周期也是以數(shù)年計。作品對她來說或許就是一種情緒和思想的出口,她在創(chuàng)作完成時或許會消弭體內的一些什么、又新生了一些什么。她一向善于處理各種復雜至深的關系、糾葛,而今,她又將這些糾葛拋給觀眾,更為復雜也更為鋒利,而我們在他們的作品面前,總是訥于言的。是的,如果身體和感官能說話,我們還需要言辭干什么呢?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文案確實是一種精心設計。向京果然是敏銳的人。
《一江春水向東流》, 組合后尺寸可變,2014-2016,局部(“S”系列)
3600平方米的空間,21年藝術歷程,100余件作品,不依靠高科技、不做任何特效。在今天這個愈發(fā)仰賴技術的信息時代,可視為是一種素樸的理想和可貴的堅持。展覽將會打開你的身體、進入藝術,進入你能感到的不安,和安寧——唯有來到現(xiàn)場,你才知道,你將打開的是“不安”還是“安寧”,兩個盒子中究竟是哪一個?是的,沒有人能替我們“看”展覽,也沒有人能替我們“看見”自己。
向京·沒有人替我看到
——向京21年作品亮相龍美術館(西岸館),你看到什么?
展覽名稱:向京·沒有人替我看到
展期:2017年12月16日-2018年2月25日
地點:龍美術館(西岸館),上海徐匯區(qū)龍騰大道3398號
關于向京
向京肖像照 攝影:范西 Photograph by Fan Xi
1968年生于北京,1995年畢業(yè)于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1999-2007年任上海師范大學美術學院雕塑工作室教師。現(xiàn)工作、生活于北京。
作為中國最重要的當代藝術家之一,向京20余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是觀看中國當代藝術變遷的一個獨特維度。她作品里透露出的不安感,是對于現(xiàn)代性下人性的迷霧和對于生存本身的不斷確認——“內在性”是她所企圖挖掘的生存真相。問題先行是向京的工作方法,但她在業(yè)已被邊緣化的寫實雕塑語言里,在個人化塑造、雕塑著色、玻璃鋼材料的使用這些語言建構上,都做出非常獨特而影響深遠的當代性實驗。
《向京》全集,2017年12月出版 Xiang Jing Complete Collection, published in December 2017
自1995年畢業(yè),向京又遷居上海10年,在中國當代藝術置入世界秩序的背景下,從身份、身體這些當代藝術命題里,確立起她獨特的藝術語言。2009年回到北京,憑借“這個世界會好嗎?”的新突破,讓人看到一個渴求自我超越的當代藝術家的范例。在2016年首次亮相的“S”系列中,向京引出了“多元的主體”、“權力機制下的關系”、抑郁癥、記憶的反觀和重組等命題,在文學化結構中找到語言的營養(yǎng),從敘事走向了蘊含對當下人性危機的隱喻,在具象雕塑的窄路上又邁進了一步。
向京創(chuàng)作《異境——白銀時代》中,2011
向京曾在眾多機構舉辦個展,包括北京民生現(xiàn)代美術館(2016年),香港立木畫廊(2015年),臺北當代藝術館(2013年),北京今日美術館(2012年),北京當代唐人藝術中心(2008 年)及上海美術館(2006年)。向京的作品在世界各地廣泛展出,包括美國、英國、德國、日本、挪威、意大利、西班牙、荷蘭、奧地利等。她的作品被重要國際機構收藏,包括中央美術學院、今日美術館、上海美術館、香港M+博物館、龍美術館和美國威斯康星州麥迪遜市的Chazen藝術博物館(Chazen Museum of 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