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中央美術學院,做的與“藝術”最接近的工作,就是與我的碩士生、博士生在一起討論創(chuàng)作了。藝術創(chuàng)作的過程說到底,其實是每一個創(chuàng)作者用藝術這件事與自己的性格及內(nèi)心進行較量。已有的藝術手法和風格“強大無比”,教科書告訴我們好的藝術應該是這樣的。而屬于個體的更深層的部分又在涌動,說:我是我,真正的我在這兒。
大師的“語法”好,但用它說出來的不是我要的,有時幾乎就差那么一點點或者完全走樣。從以往的學藝經(jīng)驗中,從展覽、畫冊、網(wǎng)絡、身邊同學的手法中搜尋、比對、混合,試試看,也許有誰的能對上我。這有點像在超市里買鞋,結果沒有一個合適的。也許需要再從人類制鞋史的緣起處——草鞋時代開始,再找一遍。這還是不行,它的發(fā)展邏輯環(huán)環(huán)相扣,太清晰了,毫無漏洞可鉆。唯一的機會,看來要從光腳時代開始了。確實,在沒有任何“鞋”的概念的前提下,佛才出現(xiàn)。這句話是從一句禪語中挪用過來的。
我和同學們談藝術創(chuàng)作,其實交流的都是這些東西。
學生隨時獲得解決方法的提示,創(chuàng)造力也許還會萎縮。
我有在國際當代藝術系統(tǒng)工作的經(jīng)驗,知道這點事是怎么回事?;旧弦捕梦覀冞^去藝術教育的那一套。我也看過不少東西,可以把同學們煞費苦心想出來的“點子”否定掉;隨時隨地,就他們創(chuàng)作的“死角”出一些解圍的主意。這些讓他們思維上變得比以前靈活些,下次再遇到問題就會更有辦法。但在給他們出主意的同時,我也在問自己,他們真變得“腦子很靈活”有好處嗎?因為這畢竟不是藝術的核心部分。學生隨時獲得解決方法的提示,創(chuàng)造力也許還會萎縮。我的第一個研究生有一次說:“你的思維太強大了,我沒有思維的余地。”后來他和我疏離一段時間,卻搞出了有意思的東西。
思想與心靈之間的交流,真的很有意思。有時候需要刺激它,有時候需要指鹿為馬,有時候需要把他逼到死角再說,有時要用《天書》的方法,用拒絕溝通來達到溝通,有時候需要像愛護蝸牛的觸角一樣,千萬不要傷害它,縮回去也許就再也出不來了。
盡管我與他們是教與學的關系,但我心里清楚一點,這就是:我實質上不如他們,因為他們比我年輕。在對新事物的敏感度上,對未來趨勢的認可度上,以及生理的適應性上,一定比我強。他們代表未來,這是生物層面的,是進化的本能。這真讓人羨慕。
所以,我“教”他們,必須首先進入到他們的世界中;他們其中的每一個又都是不同的、唯一的,都是一個寶藏;進去后才知道這些寶藏該怎么個挖法,下手的屏障在哪,有時需要把他們已經(jīng)形成的模式、夾生的地方或曾經(jīng)弄壞了的部分,徹底打亂后再重來,才有重新激活的機會。哪一類材質都有用,關鍵是如何把其瑕疵的部分轉換成有益的、別人沒有的東西。看著他們各自的性格與藝術糾纏的過程和結果,是一件欣慰的事,也可以幫我校正對許多問題的認識。
藝術教育留給學習者的,應該是對人的質量的提升。
這次展覽中的三位同學幾周前通過了論文答辯。他們各方面比以前更成熟,有些人學習期間的作品,就已經(jīng)被國際上重要的美術館典藏。但每到這時,面對導師組的教授,他們緊張得特別像孩子。性格中更深處的東西,被細微的小動作暴露出來,他們裝著鎮(zhèn)定和放松,反映出他們對世事的認真、對學術的敬畏,異常的可愛。這時候,我坐在其他教授中間,也會為他們捏一把汗。這讓我想起幾年前我去哥倫比亞大學做講演,出門時,年過八旬的老母親,會叮囑一句“別緊張”,這似乎是小學期末考試某一天的情景。
人在平日的生活和工作中,對這些細微的體會是值得的,藝術即是這些體會“公示化”的載體與結果。這也許就是我的一位老師常向我們說的:“藝術是人的優(yōu)質魅力的體現(xiàn)。”
藝術教育留給學習者的,應該是對人的質量的提升。我曾經(jīng)說過:“在教與學的過程中,通過對每一件作品細微處的體會,通過交換感受的點滴小事,使我們從一個粗糙的人變?yōu)橐粋€精致的人,一個訓練有素、懂得工作方法的人,懂得在整體與局部的關系中明察秋毫的人。使學生具備從事任何領域都必需具備的一種素質;一種穿透、容納、消化各類文化現(xiàn)象的能力以及執(zhí)行的能力——最終解決的是作為一個人的水平問題。”
所以我希望他們:不管將來是不是做藝術,在任何領域都應該是出色的、有創(chuàng)造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