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葆元1980年的作品《清貧》
我深知我們這代人的不足。在我求學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有價值的文脈被一刀切斷,在啟蒙我的教師當中,不乏中西文化的傳薪人如:俞云階、張充仁、周碧初、孟光、涂克、顏文 、吳大羽、唐云、程十發(fā)及鄭慕康等諸位先生,授業(yè)解惑均頗具古人之風。也許前蘇聯(lián)運來的雜志“藝術家”是當年另一項重要的視覺教材,打開一股奇特的油墨味。
如今想到它就想起當年,里面的彩印似是而非,卻是我們汲取營養(yǎng)的少數(shù)刊物之一,上海福州路外文書店有售,柒毛柒分一本,為此藝術學子不惜用去每月零花錢的大半;另一本雜志叫“星火”,小說類的,內(nèi)有賓基塞維奇的插圖,此為當年一個重要的黑白畫樣式,等同于現(xiàn)今的“符號”解,在上世紀60年代的最初幾年前蘇聯(lián)與我們政見有異,不久我們的偶像就被推倒了,當年教育跟著政治走,政治跟著時事走。
上世紀60年代這個標志性時刻,在“教育戰(zhàn)線里”,“蘇聯(lián)”乃是一個死而不僵舉足輕重和時髦的名詞,其時髦程度與現(xiàn)今的“政治波普”、“觀念裝置行為”等等藝術不相上下。
有一次我說漏了嘴,把“現(xiàn)代藝術”和“當代藝術”分開來講,一位企業(yè)界人士立刻鄭重地糾正我說是“現(xiàn)當代藝術”,他說得很溜,顯然在企業(yè)界人士的會所里這個題目如同股票與房地產(chǎn)一樣被經(jīng)常地談論,唯此才能操練得這般圓熟。
打從“現(xiàn)當代藝術”這個同義重復的詞兒出現(xiàn),并在媒體、藝術 評論、拍賣行常客的口中高頻率地過于順口蹦出之際,它便成為社會上超時髦的玩意兒,類似于一種新的股票上市。
比較次一等的評論也懂得以這樣一句老生常談做開場白:“藝術貴在創(chuàng)新”云云。原諒四十多年前,喝下第一口變質奶的少年如我,未免不“慘綠”,未免開口就有點“酸”。但這只是一個表象。不管如何,我還得感謝我的母校——上海美術??茖W校(不是劉海粟辦的那一所),感謝當年把我分配去學習廣告設計的丁浩教務長,他使我在“文革”前后歷時十五年,可以存身于工藝美術領域,以至于更后來,在一個陌生的重商的國度里,我具備了謀生的技能。
感謝那所自慚形穢學校的二層樓,那里一間可以反手越過玻璃缺口打開門鎖的藏書室,我經(jīng)常成功地把書偷出來,完成了我此生重要的閱讀。還有一間臥室大小的資料室,掌管人據(jù)說是某著名左聯(lián)文學家的前夫人,感謝她允許我隨意翻閱畫冊,甚至畫冊中的“敵偽檔案”部分,也即過去時代留下的,非當年主流,大部分為柯羅版的殘本,從那些布滿了細塵與蠹蟲,夾雜一股霉味的紙片中,我開始見識并鐘情于歐洲文藝復興,巴洛克時期,西班牙十六七世紀的繪畫、雕刻藝術。
必須提到的是:在更早的1959年,大書法家白焦(幾乎與沈尹默具同等功力),因故被貶于資料室服役,他以他的帶罪之身,拿給我一本西班牙大畫家委拉斯貴茲的黑白小畫冊,“喏!這本蠻好的,拿去看看。“感謝從那時起,委拉斯貴茲便成為我的終生楷模。人們大抵上把我劃歸“蘇派”沒出息繪畫的繼承者,就如同指說某人為何是某人的兒子一樣,對此我無法選擇。
殊不知早在四十多年前,我就長時間凝視著一張文藝復興繪畫的蹩腳印刷品發(fā)呆,從而與歐洲經(jīng)典正統(tǒng)的文脈暗結下了紙上的良緣,直到我在國外的博物館中見到了早年稔熟于心的原畫為止。我的博物館經(jīng)驗只是,從原作中去驗證我從紙片上得到的理解,僅此而已。
寫實手法的繪畫也真夠作踐的,在我生活了十六年的紐約,此種繪畫落得個和商業(yè)與插畫畫上等號的下場,在那里,人們忘記了從前的藝術語言及繪畫方法,以至在公共場合再也見不到隱含生命、功夫過硬的寫實主義雕塑,與上幾代人留下的精湛的雕塑相比,相形見絀。豎立在華盛頓的大型羅斯??偨y(tǒng)紀念坐像,用的是徒有軀殼的模型塑造法,成為歐洲雕塑藝術的恥辱碑。
寫實繪畫在我國也一樣,有人宣判了它的“死刑”,認為它只是政治宣傳的工具而應滅種。這當然不包括“政治波普”在內(nèi),雖也用了“政治”兩字,但此政治不同于彼政治,“政治波普”因國際人士帶有政治性質的熱捧而成為急劇上升的“新股”。
繪畫在當下正與國際接軌,繪畫正被迫與“動漫游戲”、“創(chuàng)意設計新思潮”、“新概念川菜”等等,合臺演一闕戲,誰演主角,誰跑龍?zhí)?,孰不可定奪。對此,我只能退出這場游戲一如我的既往,而固守我們這代人的本分。因為我意識到歷史是怎樣迂回上升,又怎樣蜿蜒曲折地前行的;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初的一場重病以后,倏然之間我理解了塞尚,還迷戀于畢加索的油彩涂抹法(至今還深深迷戀著),又受到“八五美術新潮”的感召——當時的年齡還能勉強應召;曾創(chuàng)作了一些至今看來也不覺羞愧的畫幅,自以為得計地運用一些時空交錯的手法等等,但畢竟幼稚得很!
上世紀80年代末我突然被扔到了紐約的“蘇荷”區(qū),也就這樣清醒了過來,認識到除非我早生二十年,也許能與“現(xiàn)當代藝術”略有一拼的光榮,并成為一名現(xiàn)代繪畫的“搞”手。認識到眼下的小打小鬧無濟于事,倒不如每一代人治理好每一代人的事務,完成他們這代人的宿命,我并非不能改變自己而是我不想改變自己,所謂“老年變法”,用油畫這種工具?——談何容易!我知錯不改地用老舊的理念操縱原始的繪畫工具,我把紙筆以外的造化視作與己無關;它們的成就固然很大,但紙筆以外的造詣再大,我竟然毫無妒嫉之心。我喝下的第一口“酸奶”,這決定了我的染色體,因此越界是不可能的,變種亦將猶如變性一樣顯得十分牽強。
我卑微地遁身于“老派”的繪畫形式之中,這一代的使命尚未完成,時代和歷史將不會苛求于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