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奈的作品《處決馬克西米利安》。
16歲的愛德華·馬奈對抗父母之命,沒有成為一名法官,也沒有成為一名海軍軍官。然而,他并沒有逃避時代對他的期許,他參加過國民自衛(wèi)隊和巴黎公社起義,還被選為公社藝術(shù)家聯(lián)盟委員,負責用藝術(shù)去鼓舞市民。
而他筆下那位被槍決的馬克西米利安皇帝,似乎也有著相似的浪漫與理想主義,曾在墨西哥進行過一場君主立憲與公民權(quán)利的試驗。盡管這場試驗最終僅停留于憲法文本,卻依然是那個時代南美大陸上最為絢麗的一現(xiàn)曇花。
“法二代”馬奈走上藝術(shù)路
1832年1月23日,馬奈出生于法國巴黎。他家族顯赫,父親是法國內(nèi)務(wù)部首席司法官,在法學界聲望很高。母親則出身于外交官之家。
從一出生開始,馬奈就被培養(yǎng)成為一個優(yōu)雅的巴黎紳士。16歲那年,馬奈處于人生的十字路口。父親希望他成為一名法官,或是一名海軍軍官。馬奈選擇了后者,并在開往巴西的輪船上當起了見習海員。最后,18歲的馬奈說服了父母,前往古典主義畫家托馬斯·庫退爾的畫室學習繪畫,一學便是6年。
不過,他并不喜歡古典主義畫風,特別是學院派的僵化與虛假。他說:“每當我走進畫室,總覺得好像是走進了墳墓一樣。”離開庫退爾畫室后,馬奈開始在藝術(shù)界嶄露頭角。
1863年,馬奈在落選者沙龍中展出的《草地上的午餐》,引起轟動,不論是題材還是表現(xiàn)方法都與當時占統(tǒng)治地位的學院派原則相悖。在馬奈的筆下,全裸的女子和衣冠楚楚的紳士坐在一起。畫法上對傳統(tǒng)繪畫也進行大膽的革新,擺脫了傳統(tǒng)繪畫中精細的筆觸和大量的棕褐色調(diào),代之以鮮艷明亮、對比強烈、近乎平涂的概括的色塊,這一切讓學院派不能忍受,群起而攻。
1865年,時年33歲的馬奈展出了《奧林匹亞》。這幅畫同樣以其離經(jīng)叛道的藝術(shù)形式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遭到了評論界和新聞界的猛烈攻擊,被咒罵為“無恥到了極點”。然而,以左拉為首的進步作家和青年畫家們則為馬奈喝彩。
這場爭論使得馬奈名聲大振,一批年輕畫家聚集在他周圍,他們受馬奈新穎畫風影響,努力探求新的藝術(shù)風格與手法,被當時人諷刺為“馬奈幫”,這就是后來著名的印象派的雛形——富家子弟馬奈無形中成為了這些印象派畫家的領(lǐng)袖。
這是怎樣一個時代啊,傳統(tǒng)道德與年輕藝術(shù)家們展開了激烈的斗爭。當學院派努力地希望用油畫展現(xiàn)“畫得很像”的景物時,印象主義者們則急于告訴人們,“在我看來,這些景物是什么樣”。
相似的沖突在各個領(lǐng)域都在爆發(fā)。一個有趣的巧合,當馬奈離開庫退爾畫室并四處游歷的那一年,波德萊爾的《惡之花》正式出版,并因為這本書被罰款300法郎并被責令刪除其中6首詩。檢方在總結(jié)陳詞中這樣要求法官們:“這是一種不健康的愿望,它企圖表現(xiàn)一切、描繪一切、陳述一切,仿佛破壞社會道德已經(jīng)不再是一種犯罪,仿佛道德已經(jīng)不復存在。請你們以判決來對抗這種已經(jīng)明確并不斷增長的傾向。”后來,馬奈和波德萊爾成了知己好友。
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世界之外,馬奈也絕不是“隱世孤立”的。他曾參加了國民自衛(wèi)隊,當巴黎公社在法國凡爾賽政府的屠殺鎮(zhèn)壓下失敗后,馬奈帶著痛楚和遺憾,描繪了大屠殺后的巴黎街道場景。這就是著名的《插滿旗幟的蒙尼耶街》。畫中,紅白藍三角旗覆蓋街道兩旁的建筑物,色彩卻蕭瑟冷清。有一位只余一腿的年輕人拄拐前行,路面上仿佛還有血泊,而有些人則已永遠不再歸來。
曇花一現(xiàn)的墨西哥君主立憲
理想被現(xiàn)實擊碎,無損于理想的偉大。也許是帶著這種感情,馬奈畫了不少現(xiàn)實題材的作品。其中傾注了最大心血的,或許非《處決馬克西米利安》莫屬。
馬克西米利安是奧地利皇族,皇帝弗蘭茨·約瑟夫一世的親弟弟。他在拿破侖三世扶植下,遠赴墨西哥,去做一名“立憲制君主”。不幸的是,隨著法軍倉惶退兵,他也失去立足之地,并為叛軍槍決。1867年6月,消息傳回歐洲,舉世震驚,群情悲憤。馬奈對這個事件十分關(guān)注,驚訝之余對這個題材也極為動心。
馬奈想證明,自己也能創(chuàng)作優(yōu)秀的宏大敘事的歷史畫,就像大衛(wèi)、戈雅那樣。于是,他決定立刻行動。從1867年夏天到1868年年底,馬奈以此為題材共創(chuàng)作了4張油畫與一張石版畫。因此,藝術(shù)史研究者在馬奈筆記中,發(fā)現(xiàn)了大量有關(guān)于這位墨西哥皇帝的資料,讓我們對這位皇族貴胄有了更細致的了解。
原來,馬克西米利安對皇位本不感興趣。當墨西哥的君主立憲派希望擁其為帝時,他并沒有接受這個計劃,只是對拉丁美洲地區(qū)熱帶雨林的植物產(chǎn)生了興趣。反倒是他的妻子產(chǎn)生了想當皇后的欲望。在拿破侖三世鼓動和妻子夏洛特(后來的卡洛塔皇后)的勸說下,馬克西米利安決定遠渡重洋。
然而,這是有很大風險的,墨西哥局勢仍然十分混亂。被法軍驅(qū)趕到山區(qū)的原“總統(tǒng)”胡亞雷斯在墨西哥仍很有影響,人們也不承認法軍主導的“公民投票”。正在經(jīng)歷南北戰(zhàn)爭的美國也不支持,總統(tǒng)林肯明確反對獨立后的墨西哥成為君主制國家。這一切為后來的敗局埋下伏筆。
1864年5月28日,這位皇帝在韋拉克魯斯登陸。作為一名“開明君主”,他保持了墨西哥原有的土地改革、宗教寬容、擴大選舉權(quán)等自由主義政策。在接受皇位一周年之際,皇帝簽署了《墨西哥帝國臨時法規(guī)》,宣布進入“溫和的世襲君主立憲狀態(tài)”。
然而,這部憲法還未來得及“照進現(xiàn)實”,馬克西米利安皇帝就遭遇了重大政治危機。1866年,拿破侖三世因國內(nèi)局勢和美國反對,開始逐步從墨西哥撤軍。1867年2月,皇帝退守克雷塔羅。數(shù)周之后,在5月11日試圖突破封鎖線時被捕。他被墨西哥的軍事法庭以“顛覆墨西哥共和國罪”判處槍決。
多方收集資料的馬奈用畫筆記錄下了行刑的那一刻:這是1867年6月19日星期三,凌晨三點。行刑隊押解皇帝和他手下的兩位將軍米格爾·米拉蒙和托馬斯·梅西拉前往刑場?;实凵泶┖谏品厍芭鍘е妓贡ぜ易宓慕鹧蛎珓渍?。臨刑前,他對他的匈牙利廚師說:“請轉(zhuǎn)告我的母后,我在臨終前仍然思念著她。”皇帝與行刑隊成員一一握手,然后站到離他們幾米遠的矮墻前。“我愿寬恕天下人。”皇帝大聲說道,“但愿天下人能寬恕我。墨西哥萬歲!獨立萬歲!”行刑隊員舉起了指揮刀。槍聲響起,皇帝應聲倒下。有人聽到他低語:“災難!”
約十天之后,消息傳到歐洲,哈布斯堡家族沉浸在一片悲慟之中。皇帝的尸體卻經(jīng)過數(shù)月才運回奧地利。次年2月,奧匈帝國為其舉行了國葬,最終安葬在維也納的皇家墓室。
此時,馬奈的畫作也基本完成,他加入了更多傳統(tǒng)敘事繪畫中的象征符號。皇帝筆直地站著,帶著基督受難的姿勢。而他戴著的墨西哥寬沿帽,讓人很容易聯(lián)想起圣徒頭頂?shù)墓猸h(huán)。普魯斯特為其寫的傳記中曾這樣說過:“馬奈曾經(jīng)非常希望能夠描繪人類的痛楚。”在他筆下,行刑士兵不戴墨西哥帽,而是法國軍帽,且身披典型的法國軍服。在馬奈眼中,誰是真正殺害馬克西米利安皇帝的兇手,已經(jīng)昭然若揭。
1868年,馬奈最終完成他的作品,將其送交沙龍并再次遭到拒絕。這反而讓這幅作品在藝術(shù)圈中廣為人知。此畫也成為了后來描繪歷史事件的經(jīng)典,并告訴世人“印象主義也可以進行歷史敘事”。許多畫家相繼借鑒參考該畫,比如,畢加索的《格爾尼卡》,明顯在構(gòu)圖等繪畫語言與表現(xiàn)手法方面,向馬奈借鑒良多。
最終,馬奈于1882年被官方授予榮譽勛章,而且他在同年沙龍展出的《女神游樂場的酒吧間》也享受免受審查的禮遇,終于與“正統(tǒng)”握手言和。然而不到一年后,這個曾經(jīng)困惑于“司法還是美術(shù)”、傷痛于年輕摯友殞沒,并強壓心緒講述墨西哥皇帝槍決瞬間的“印象派之父”,即死于一次失敗的手術(shù),年僅51歲。7年后,他的《奧林匹亞》入駐盧浮宮。他的名字也永載藝術(shù)史冊——馬奈,這個名字來自一句拉丁文題銘“Manet et manebit”。人們也用這句話來紀念他:“他活著,并將永遠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