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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謝稚柳先生晚年書風(fēng)

來源:南方都市報 作者:吳泰 2014-07-15

由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謝稚柳先生的公子謝定偉編印的《謝稚柳書信集》于去年底發(fā)行;書中收集的內(nèi)容均為謝稚柳先生致家父吳灝(子玉)之翰札,這些信札的資料是我多年前整理的,由1971年開始長達十多年師徒之間的書信往來,無論從資料性或書法研究方面的角度而言都是比較珍貴的。說起謝稚柳先生,屬我的師公輩;家父早于1954年由李天馬先生介紹認識謝公并拜師門下。1966至1971年動亂期間斷絕音問。謝公于1967年遭批斗抄家,夫婦被隔離,1968年被罰在上海博物館掃樓梯,打掃期間每得詩句,并戲稱為“樓梯詩”。1969年因眼疾、腦疾而撤銷隔離,遂得解放。1970年開始研究唐人書法,并對張旭《古詩四帖》情有獨鐘。

謝公早年獨愛陳老蓮,凡書法、花卉、人物俱習(xí)老蓮,書法尤甚,然無陳之高古奇崛、拙樸恬靜,而偏重于瀟灑風(fēng)流,飄逸遒勁。

上面提到其于1969年(時年60)突發(fā)眼疾(白內(nèi)障,眼睛怕光,常流眼淚,醫(yī)生勸其要戴墨鏡),腦疾(血壓高,腦血栓,血管粥樣硬化,面部神經(jīng)局部癱瘓,常眩暈,要吃“腦脈通”),故有“此后向工筆畫告別”之嘆!往日的陳洪綬體也屬工整含蓄內(nèi)秀一路,其時已無能為力了;轉(zhuǎn)向粗豪成為必然。1970年開始,謝公從唐人法書入手,以張旭《古詩四帖》為師,終日浸淫其間,下了不少苦功。繪畫方面,亦以徐熙落墨法為宗,一改以往的工整嫻雅,蘊藉風(fēng)流,勁健清潤,酣暢灑脫;而變得水墨淋漓,雄豪偉岸,粗壯厚重,渾茫肅穆。謝公有《落墨》詩云:

已褪懷中舊筆痕,

自沈冥思返清真。

工無多讓江南格,

雜彩繽紛落墨新。

還有《論徐熙畫》詩云:

纖細霜毫重寫真,

黃家輕色得清新。

百年畫筆歸天水,

已絕江南落墨人。

時家父亦作《和謝稚柳師論徐熙落墨七絕還寄》:

翠微空影入夢痕,

想見當(dāng)時落墨真。

妙筆信非徒用力,

只緣靈變筆頭新。

1971年起,家父重新與謝師通信,第一封信字體還保留陳老蓮的樣式,及后則已變?yōu)閺報w,可見其意已決,其志益堅。時作《蝶戀花·觀張旭草書戲題》:

意興偏隨沉醉好,墨未濃時,書被催成早。舞袖臨風(fēng)楊柳裊,鸞箋筆陣蛇柔掃。揾發(fā)飄煙成一笑,無盡流光,總是拋人老。頭上霜絲梳更少,酒痕應(yīng)褪狂顛草。

張旭與徐熙一樣,墨跡幾無存世,而《古詩四帖》亦成孤本,此本歷來亦備受爭議;謝公于1971年撰文《唐張旭草書·古詩四帖》,逐一分析了其來龍去脈;歷代鑒證中提到明代豐坊提出的問題:謝靈運(古詩四帖一說為謝靈運所書)不可能預(yù)先寫庾信的詩(《古詩四帖》里前兩首詩分別是南北朝庾信的《道士步虛詞》之六和之八),從而否定了謝靈運所書的說法。另外,董其昌以為:“狂草始于伯高(張旭),謝客(謝靈運)時皆未之有也。”并說此卷與“煙條詩”、“宛(陵)詩”(現(xiàn)已不復(fù)見)屬同一筆法。意思是晉代未有狂草,至唐才出現(xiàn),而張旭書法在唐代已很少見到了,所謂:“斯人已云亡,草圣秘難得”。董其昌還贊《古詩四帖》:“有懸崖墜、急雨旋風(fēng)之勢;力頂千鈞,傾勢而下,無纖弱浮滑之筆,行筆婉轉(zhuǎn)自如,跌宕起伏,動靜交錯……”至于張旭的書體風(fēng)格,杜甫有《張旭草書歌》云:

鏘鏘鳴玉動,

落落長松直。

連山蟠其間,

溟漲與筆力。

謝公還著力解釋詩的含義,說“玉動”指書勢的快慢有節(jié),“松直”指風(fēng)骨蒼勁矯健,“連山”指形態(tài)的回旋起伏,“溟漲”指筆力波瀾壯闊。并說:“從此卷的書體而論:在用筆上直立筆端逆折地使鋒埋在筆畫之中,波瀾不平的提按,抑揚頓挫的轉(zhuǎn)折,導(dǎo)致結(jié)體的動蕩多變,而腕的運轉(zhuǎn),從容舒展,疾徐有節(jié),如垂天鵬翼在乘風(fēng)回翔”。謝公還說米芾曾大罵張旭:“張顛俗子,變亂古法”是過于褊狹,嘗困于“寶晉”繩索。形容顏真卿的行筆是真率的;懷素《自敘帖》如瘦勁之鷺鷥;楊凝式《神仙起居法》是柔而促,《夏熱帖》則是放而剛;黃山谷溫凝俊俏;張旭為神皋奧府。

謝公以其敏銳的藝術(shù)感受為據(jù),把張旭此卷子形容成“神皋奧府”,可謂神圣的學(xué)習(xí)榜樣,被視為取之不盡的書法靈感源泉。于是把整個卷子勾摹一過,天天臨習(xí),日日揣摩;往日的陳老蓮書體已忘記得一干二凈了。

除《古詩四帖》以外,謝公還對黃山谷的《諸上座帖》,顏真卿的《劉中使帖》,柳公權(quán)的《蒙詔帖》感興趣;說《蒙詔帖》“意態(tài)雄豪,氣勢遒邁,不僅是柳書之杰構(gòu),也為唐代法書中的典范風(fēng)格”。并把《諸上座帖》與《古詩四帖》作了比較,覺得黃山谷受張旭的影響多于懷素。他曾與沈尹默先生論書,沈言書法首先要能懸腕,黃山谷所謂:“腕隨己意左右”,這才靈動,提按自如,左顧右盼(沈這里非指小字)。

說來也奇,謝師公在書畫風(fēng)格方面的轉(zhuǎn)變非常神速,在短短的一兩年間即來了個大轉(zhuǎn)變;是由于眼疾?眩暈?年紀大?還是人與心俱老的緣故?告別工細趨向粗放是必然的,這是年齡使然,故其額其居曰“壯暮堂”以表其心志。其醉心于唐人書法雄豪偉岸,時代的劇變也是促使其轉(zhuǎn)變的巨大推動力。

謝公每日勤于練習(xí),不斷揣摩;走筆方面用所謂雄鷹回旋的姿勢,使字體顯得“圓轉(zhuǎn)遲重”,從而追求渾樸厚重的效果,左顧右盼亦非常妥帖,深得張旭《古詩四帖》雄強奇?zhèn)?,筆勢縱逸,有如懸崖墜石,急雨旋風(fēng)之特性,其書體亦可從其寫給家父的信札中見其概略。1971-1976年這段時間相對比較悠閑,有空余時間就寫字作畫,寫寫文章種種花,不亦樂乎。其間每每與家父有詩詞唱和,頻有來信,一般一星期一通,密則一星期兩通,家父則自制信箋用工楷回復(fù)??上еx公經(jīng)歷過往運動后,從不敢保留朋友們的來信,看完即毀掉,生怕留作“證據(jù)”。而那時的謝先生,生活亦屬窮困,過往作畫寫字都對紙筆十分挑剔,如今無論精粗,甚至廁紙、邊角料亦能派上用場。

謝公的字體從1970年代初來個大轉(zhuǎn)變之后,自始趨枯老,沒有太大的改變;80歲后變得老硬,這屬年齡所限,況其手常顫抖不能自制,所謂”風(fēng)腕“,走筆已有點失控,結(jié)體出現(xiàn)松散的情況,故暮年與家父談及其早年的筆墨時,無不感慨萬千,少日風(fēng)流蘊藉,如今無復(fù)已矣,已失卻往日的精力與情愫;蓋書畫藝術(shù)都以寫心為主,心情已老,書畫亦老,世間萬物,每個人的看法都不盡相同,尤以老與少迥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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