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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老彼得·勃魯蓋爾逝世450年,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舉辦展覽

來源:界面新聞 譯/劉桑 作者:Sebastian Smee 2019-01-15


《盲人的寓言》,繪于1568年,收藏于那不勒斯國立卡波迪蒙特博物館

當我到達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Kunsthistorisches Museum),天開始下起小雪。相比于博物館里的珍寶,雪花更能吸引孩子的注意。他們在臺階上興奮地跑來跑去,一邊大聲喊著:“下雪啦!下雪啦!”一邊朝那些撐傘的婦人做鬼臉。

我之所以來到維也納,是為了老彼得·勃魯蓋爾(Pieter Bruegel the Elder)的第一場大規(guī)模專題展。老彼得·勃魯蓋爾是16世紀尼德蘭最偉大的畫家,他在藝術史上的地位,可媲美莎士比亞在文學史上的地位,而且,他也和莎士比亞一樣有些神秘,難以捉摸:沒有人知道勃魯蓋爾的出生時間,或是他出生在哪里(據(jù)推測,勃魯蓋爾或許出生在荷蘭的布雷達地區(qū),或是在比利時的安特衛(wèi)普地區(qū),時間約在1525年至1530年之間)。似乎也沒有人能確切地拼寫或念對他的名字,是Bruegel還是Brueghel?是Broy-gel還是Brew-gel?人們只知道,他在1552年至1554年間去過意大利,在安特衛(wèi)普和布魯塞爾工作過,他的妻子是他藝術導師的女兒,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出生之后沒多久,勃魯蓋爾就去世了(莎士比亞出生之后的五年)。除了這些,再沒有其他更多關于他的信息能幫助我們去更好地理解他的作品。

如果讓你用文字說明莎士比亞的偉大之處,你會怎么說呢?如果你只是介紹說莎士比亞作品主題深刻、故事恢弘,這樣很容易就會演變成空洞的概括。你沒能傳達出莎士比亞戲劇情節(jié)的流暢和起伏,也沒能展現(xiàn)出他作品中跳躍的生命力。最重要的是,你沒能向世人揭示莎士比亞的語言魅力——它能沖擊一個人的內心,瓦解人們根深蒂固的思想和觀念。

這種情況放在勃魯蓋爾身上也是一樣。你可以說,勃魯蓋爾之所以這么杰出,是因為他開創(chuàng)了一種全新的世俗化創(chuàng)作視角來描繪這個世界;是因為他極為擅長并進一步發(fā)展了通過宏大構圖來表現(xiàn)壯觀場景等等。但這些概括都忽略了他對日常生活細致而詼諧的體會和表達,也忽略了他通過作品將你帶入紛繁多彩世界的非凡能力。更重要的是,它忽略了勃魯蓋爾通過色彩和線條給人所帶來的超凡寫實、身臨其境的體驗。


創(chuàng)作于1565年,橡木板油畫,現(xiàn)藏于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

目前,勃魯蓋爾為人所知的最早作品創(chuàng)作于1557年。1569年,勃魯蓋爾去世,期間僅隔12年。這次舉辦的維也納勃魯蓋爾專題展就是為了紀念勃魯蓋爾逝世450周年。

基于勃魯蓋爾在藝術界的地位,此次專題展是今年最為重大的藝術盛會。起初,蓋蒂基金會(Getty Foundation)資助了一個關于勃魯蓋爾作品的研究和保護項目,該項目逐漸發(fā)展,最終促成了這次“一生一會”(Once in a lifetime)的展覽。這也是迄今為止規(guī)模最大的勃魯蓋爾專題展,集中展出了藝術家存世的40多張木板繪畫作品中的四分之三,以及現(xiàn)存為數(shù)一半以上的素描和版畫作品。

其實,之前也有過舉辦類似畫展的嘗試,但是無一例外,都沒有成功。50年前,為了紀念勃魯蓋爾逝世400周年,人們就曾嘗試舉辦一場專題展,但是收藏家都生怕這些畫作會受到損壞,不愿意借出這些無價之寶,那次嘗試以失敗告終。唯一有可能完成這項挑戰(zhàn)的也就只有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因為這里有著世界上最大的勃魯蓋爾繪畫收藏:勃魯蓋爾留存于世的約40幅木板油畫作品中,有12幅都珍藏于此(這個數(shù)字一直在變化)。

在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的這些藏品當中,有3幅木板油畫出自勃魯蓋爾《一年四季》組畫,它們分別是《雪中獵人》(Hunters in the Snow)、《牧歸》(The Return of the Herd)和《陰沉的天》(The Gloomy Day)。這組畫共12幅,以季節(jié)為主題,篇幅巨大,是藝術史上的一個分水嶺。在此之前,從未有過哪位畫家以如此宏大的構圖為背景來描繪人類活動,且成功地將景色和人物融合,并為一體。也許很難細說勃魯蓋爾的寫實風格有多高超和獨特,然而神韻自在一筆一畫之間。

目前,這組畫已知存世僅有5幅。除了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收藏的這3幅作品之外,此次畫展還展出了《一年四季》組畫中的另外一幅《割曬牧草》(Haymaking),現(xiàn)珍藏于布拉格的洛克維茲宮國家博物館(Lobkowicz Palace)(另外一幅存世的作品《收割者》[The Harvesters]現(xiàn)收藏于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他們擔心作品在路途中受損,拒絕借出作品展出)。

《四季》組畫顯示出勃魯蓋爾對自然和人文觀察的獨特視角和高超把握,他畫中的景觀壯麗宏大,人類的活動和情感點綴其間。就好比在《雪中獵人》這幅畫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從一個山坡俯瞰為視角,近處是疲憊的獵人打獵歸來,獵狗們都耷拉著耳朵,毫無生氣,可見這次打獵收獲不多。而遠處的村莊里,村民們對此一無所知,還有人在結冰的池塘上歡快地滑冰。看到這里,你突然一下子就能明白為什么勃魯蓋爾的作品在藝術史上會如此大受歡迎。

但是,勃魯蓋爾的作品并非全部都是關于壯麗的風景、耕作的田地和絢麗的鄉(xiāng)村。勃魯蓋爾同時也是一位道德家,他從希羅尼穆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及其追隨者們那里繼承了表達恐怖、邪惡和人類墮落意向的繪畫風格。其中,他的代表作有《死神的勝利》(The Triumph of Death,現(xiàn)藏于西班牙馬德里的普拉多美術館,并在此次維也納畫展中展出),描繪了一支由骷髏和死神組成的軍隊,將生靈趕到一個盒子狀的死亡陷阱當中,四周到處都是斬首架、絞刑臺、被摧毀的教堂和瘦弱的馬匹,整幅畫面充斥著死亡的氣息。


《死神的勝利》,繪于1562年后,木板畫,現(xiàn)藏于西班牙馬德里普拉多美術館

除了這幅《死神的勝利》,勃魯蓋爾還創(chuàng)作了許多同類型的作品。這些作品提醒我們,博斯對勃魯蓋爾所產生的影響是根本性的。只不過,博斯的毀滅性視角著眼于物質世界的罪惡和墮落,對上帝和神祗充滿敵意;而勃魯蓋爾的作品則有意將神放在一邊,因為他的本意不在于宗教內容,而是基于世俗的理由來構思。

正因為如此,我們從《死神的勝利》中看到了勃魯蓋爾所傳遞的激進和反抗,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比博斯的作品更加陰郁。因為勃魯蓋爾所描繪的不是神帶給人類的懲罰,而是死亡,單純的死亡,讓人感到冰冷絕望的死亡,沒有人能夠逃避的死亡。

這是一幅多么可怕的現(xiàn)代景象。

此次勃魯蓋爾專題展之所以難得,就在于它集中了許多被收藏于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作品,而且其中絕大部分作品都從未被外借。尤其令人感到欣慰的是,勃魯蓋爾創(chuàng)作的兩個版本的《巴別塔》(The Tower of Babel)這次也得以重聚,一齊展出(事實上,勃魯蓋爾還創(chuàng)作了第3個版本,是創(chuàng)作于象牙之上的微型版畫,現(xiàn)在已經遺失)。這兩幅作品在構圖和視角方面皆有不同,原本就收藏于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中的《巴別塔》,畫作尺寸更大,而另一幅收藏于鹿特丹博伊曼斯·范伯寧恩美術館(Museum Boijmans Van Beuningen)的《巴別塔》,雖然畫作尺寸小,但是按照畫中人物的比例推斷,這一版本中的巴別塔的體積要大得多。


《巴別塔》,創(chuàng)作于1563年,橡木板油畫,現(xiàn)藏于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


《巴別塔》,創(chuàng)作時間約在1565年之后,橡木板油畫,現(xiàn)藏于鹿特丹博伊曼斯·范伯寧恩美術館

《巴別塔》是勃魯蓋爾以圣經故事為題材所創(chuàng)作的系列作品之一,與眾不同的是,勃魯蓋爾所描繪的舊約故事往往是處在上帝介入之前。從畫面上看,這座巨塔的建造工程似乎進展得非常順利,沒有災難降臨的跡象,人們還不知道他們膨脹的野心即將受到上帝的譴責和懲罰,他們的共同語言被攪亂成多種語言,彼此不能溝通和理解,建塔的工程便無法再進行下去。

這幅畫的背景中有一個小鎮(zhèn),是以安特衛(wèi)普為原型,這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這幅畫很有可能在當時被人們當做風俗畫來理解,反映的是那個時代快速發(fā)展的歐洲城鎮(zhèn)。然而這座巨塔的形象——就像當今全球工業(yè)的真實形象一樣——卻沒有人真正理解。它展現(xiàn)的是人類力量的局限,正如策展人Sabine Pénot和Elke Oberthaler在宣傳冊上所寫到的,它象征著“狂妄自大的消除劑”。

我很想聽一聽勃魯蓋爾那個時代的人對這幅畫的評價。但是,我更想聽一聽當今那些正在征服世界的杰出的億萬富翁對這幅畫的看法,他們當中正有一些人正忙于將自己的財富投入到太空旅行當中。

勃魯蓋爾有許多作品描繪的是圣經中的場景。但還是有很多人說他的作品帶有“世俗化”的特色,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理解為,勃魯蓋爾在這一類作品中更傾向于展現(xiàn)的場景是忙碌的人類活動,而神是被排除在外的。重點在于人,而不是神。

《群像:繁忙圖景》(Wimmelbilder, busy pictures)是勃魯蓋爾最杰出的大型繪畫作品之一。畫中的場景里刻畫了數(shù)不清的人們正在忙活著各種各樣的活動。然而,這種繪畫風格不僅僅體現(xiàn)在他的大型畫作中,在某些微型繪畫作品當中同樣可見。例如,《冬季里,賢士來訪》(Adoration of the Magi in the Snow,現(xiàn)藏于瑞士的溫特圖爾)。這幅畫是西方藝術史上最早描繪雪花飄落場景的作品,也是迄今為止這類作品當中的典范佳作。我到達維也納的那個下午,天下起雪來,那時候,我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這幅畫。那天博物館里參觀畫展的人潮涌動,勃魯蓋爾的杰作如此令人震撼,讓我完全忘記了飄雪帶來的小小感動。直到第二天我又來到博物館時,才又想起它來。

在圣經新約中,《三賢士來訪》(Adorationof the Magi)講述的是有關耶穌降生的故事,代表著神祗顯現(xiàn)于世。但是在勃魯蓋爾作品的構圖中,他把這個事件放在了一個角落中,一個破舊的屋頂下,一片黑暗里。與此同時,整個繪畫場景的主體中,大雪紛飛,鎮(zhèn)上的人們都急急忙忙地在做準備應對即將來臨的暴風雪。他們拾柴生火,在結冰的溪水里打洞取水,匆忙地在街道上穿梭。這些忙碌的人顯然沒有注意到耶穌降臨人間,而且,如果暴風雪不停,耶穌可能很快就要被埋沒起來。


《冬季里,賢士來訪》,創(chuàng)作于1563年,木板畫,現(xiàn)歸瑞士的Oskar Reinhart am Romerholz博物館收藏

這幅作品充滿美感,令人心醉,但就在勃魯蓋爾完成這幅畫作之后不久,“圣象破壞運動”(iconoclasm)的浪潮席卷了整個荷蘭。教堂被洗劫,圣象被毀壞,這激發(fā)了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帝國的反擊,進而引發(fā)了八十年戰(zhàn)爭。

約瑟夫·里奧·科爾納(JosephLeo Koerner)表示,有時候,“圣像破壞運動”的參與者們會在圣象上涂抹大量的白色油漆以作破壞。而科爾納的歷史性洞察力讓他得以將這個行為與勃魯蓋爾的作品關聯(lián)了起來:因為在勃魯蓋爾的畫作中,白雪掩蓋了耶穌降臨的啟示,就仿佛是抹去了神的形象,這樣一來,耶穌降臨人間與其說是神圣的啟示,它本身倒變得更像是一種對神圣的破壞:上帝將自己降格為一種被唾棄和褻瀆的模糊形象。

勃魯蓋爾描繪的場景看上去單純而天真,但是他那么擅長設置陷阱,他一定對這背后的一切含義所指非常清楚??茽柤{于2016年出版了《博斯與勃魯蓋爾:從戰(zhàn)爭畫到日常生活》(Bosch and Bruegel: From Enemy Painting to Everyday Life)一書,如果你對這些藝術家感興趣,這本書絕對值得一讀。在書中,科爾納寫道:“在勃魯蓋爾筆下,當諸神出現(xiàn)之時,他們的出現(xiàn)正是為了消失。”

在我到達維也納的第二天晚上,又下雪了。在大教堂的陰影下,享受假期外出購物的人們圍聚在啤酒桶旁,就著栗子和切片香腸喝著熱紅酒。我置身于人群當中,就仿佛置身于勃魯蓋爾的寫實畫作中,夢幻而真實。

注:本文作者Sebastian Smee是《華盛頓郵報》特邀藝術評論家,曾獲普利策獎,曾在《衛(wèi)報》、《每日電訊報》等多家媒體任職,現(xiàn)為威爾斯利學院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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