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魯亞克把自己真實生活和冒險旅程中遇到的人寫進了糅雜多樣、支離破碎的小說變奏曲中,這位作家的藝術作品也同樣如此。
這位飽受贊譽的作家在他的“繪畫宣言”中說:當你覺得有必要“提高”的時候——它就大功告成了
當我們談到杰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時,腦海中浮現(xiàn)的往往是他的寫作——那些迫切、自發(fā)、隨意散漫的文字,一連串普魯斯特式意識流的句子,以及他那本記錄著20世紀中葉動蕩不安的美國的回憶錄。
我們會想到《在路上》(On The Road),驚為天人但又支離破碎的文字噼里啪啦錘落下來,在一卷三十多米長的打字紙上一氣呵成;我們會想到那些閃亮的日子,那些浸泡在藥物和酒精中的畫面,那個在美國高速公路上漫無目的浪人牛仔;我們會想到那個開啟了“垮掉的一代”紀元的男人,想到他反叛而又提早謝幕的一生。
但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們往往會忘記,杰克·凱魯亞克還是個藝術家。從1922年到1969年,凱魯亞克在自傳中,極少提到自己的畫作,也不怎么談他的藝術天賦。盡管如此,除了他不可思議的文學作品以外,我們今天還是能看到凱魯亞克大量的鮮為人知的藝術作品。
今年早些時候,米蘭附近小城加拉拉泰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Museo MAGA)想方設法收集到凱魯亞克的藝術作品,并舉辦了一場展覽,展品超過80件。同時,一本新書《凱魯亞克:垮掉的繪畫》(Kerouac: Beat Painting)也跟讀者見面了,書中有不少凱魯亞克的畫作,其中有許多作品都是首次公開。
展覽介紹由凱魯亞克的侄子約翰·舍恩-桑帕斯(John Shen-Sampas)親自撰寫,他的父親約翰·桑帕斯(John Sampas)是凱魯亞克第三任妻子斯黛拉·桑帕斯(Stella Sampas)的弟弟,斯黛拉與凱魯亞克在1966年結婚。約翰是凱魯亞克交情最深的發(fā)小之一,兩人一起在馬薩諸塞州的小城洛厄爾市長大。他在2017年去世,享年84歲。
舍恩-桑帕斯寫到,雖然凱魯亞克的“對繪畫的藝術熱忱”鮮少為人所知,但在他離開人世的那一刻,還是“留下了大堆大堆的油畫、素描和手稿草圖”。
凱魯亞克九歲那年畫了第一幅自畫像,對藝術的向往也油然而生,舍恩-桑帕斯介紹說,這位作家還曾經說過,和寫作相比,他更想成為一名畫家,他的筆記本和日記里也到處都是草稿和信手涂鴉。
據說,凱魯亞克的第一本小說《鎮(zhèn)與城》在1950年出版后,他對出版商設計的封面十分不滿。這本書和我們平常熟知的自由跳躍的凱魯亞克式寫作大相徑庭,《鎮(zhèn)與城》更多以敘事為主,講述了一個家庭的史詩,以凱魯亞克鐘愛的小說家托馬斯·沃爾夫(Thomas Wolfe)為故事模板。這本書的封面充滿田園牧歌的氣息,溫暖寧靜,凱魯亞克不大喜歡這種風格。所以,當他寫完《在路上》之后,親自設計了封面,并和出版商展開了五年的拉鋸戰(zhàn),終于讓該書在1957年出版。
凱魯亞克設計的《在路上》封面手稿,1952年
現(xiàn)在我們可以看到凱魯亞克本人的設計手稿——是一幅粗獷的鉛筆畫,凱魯亞克自己站在一條看不到終點的路上,書的名字呈透視角度朝著公路的消失點延伸去。上面還留著給潛在出版商的留言:“我希望將這幅畫作為小說的商業(yè)出版封面?!冻桥c鎮(zhèn)》的封面就跟那本書的標題和照片內頁一樣沉悶無聊。”
然而在當時,無論是小說還是作者本人設計的封面,都沒能博得出版商的青睞。不久之后,凱魯亞克找到了別家愿意出版《在路上》的出版商,他也(因此)一夜爆紅,成為20世紀下半葉美國文壇份量最重的作家之一。
與此同時,凱魯亞克沒有停止繪畫。如果說為《在路上》設計的書封還過于簡單粗糙,從他后來的作品中就能看出,他在此后的藝術嘗試更加認真,也更努力。
《凱魯亞克:垮掉的繪畫》在開頭就展現(xiàn)了一些凱魯亞克的肖像畫,畫中是他熟識或者仰慕的人,他們也點亮了凱魯亞克的精神世界,讓它變得更加富足多彩。凱魯亞克成長在一個天主教家庭,后來他轉而擁抱佛教,還發(fā)展出一種近乎“圣愚”(holy fool)的人格。
《在路上》之后,在他早期的繪畫作品中,其中一幅畫描繪了當時還是紅衣主教的若翰·蒙蒂尼(Giovanni Montini),也就是后來的真福教宗保祿六世。凱魯亞克從未親眼見過教宗保祿六世,他的油畫主要是基于《時代》雜志的照片創(chuàng)作的。這幅畫頗有表現(xiàn)主義美學元素,在處理上近乎中世紀風格。
凱魯亞克不僅把自己的真實生活和冒險旅程中遇到的人物寫進了糅雜多樣、支離破碎的小說變奏曲中,他的藝術作品也同樣如此。這位作家同時期還創(chuàng)作了另一幅帆布油畫作品——《藍衣黑帽女人》,畫中女主人公斜靠在墻上,指尖夾著一根香煙。他畫的是其本人作品《科迪的幻象》中出現(xiàn)的人物“霧中的瓊·羅申克斯(Joan Rawshanks)”,這個畫面的靈感來源是好萊塢大美女瓊·克勞馥1952年在舊金山街頭拍攝的一個場景。
1959年,藝術家多迪·穆勒(Dody Muller)帶凱魯亞克走進了紐約藝術圈,特別是表現(xiàn)主義藝術家的小群體。凱魯亞克喜歡在各種形式之間來回切換,從油畫到速寫再到探索自己宗教信仰歸屬的水彩畫,他都游刃有余。不過這些畫真的是佳作嗎?
“用藝術批評家的傳統(tǒng)眼光來看這些作品徹頭徹尾就是錯的。”加拉拉泰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負責這次展覽的策展人桑德里娜·班德拉(Sandrina Bandera)說道,她同時也是《凱魯亞克:垮掉的繪畫》的編輯之一。為什么呢?嚴格意義上說,凱魯亞克不能完全歸入藝術家一類,但他已經成為一種流行文化現(xiàn)象,用桑德里娜的話來說,他的畫作是“杰克·凱魯亞克這個強大實體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們就像是身體軀干上的手和腳,圍繞著獨有的主軸旋轉。這些畫面太有活力了,需要各種各樣不同的方式來自我表達”。
瓊·羅申克斯出現(xiàn)在凱魯亞克的小說《科迪的幻象》中
“所以要是把這些繪畫和手稿與這位藝術家的文學作品割裂開來,站在一個藝術史的角度對它們所勾畫的主人公品頭論足,那就大錯特錯了。”
“這些藝術作品是凱魯亞克寫作的組成部分,我們應該像欣賞他的寫作風格一樣來解讀這些作品,即興的‘狂野散文’這個詞正是他為自己的小說量身打造的,將一連串詞語連接成不受句法限制的句子,奔流洶涌如同湍急的河流。”
換句話說,如何看待凱魯亞克的藝術作品,大致上還得取決于你對他的寫作怎么看。這位作家離世已經快50年了,凱魯亞特依然被譽為是一位近乎超自然的天才。另一方面,他也不受很多人待見,最好的例子就是杜魯門·卡波特(Truman Capote)曾戲謔地貶低他的作品稱:“這不是寫作,這是打字。”
有趣的是,凱魯亞特在1959年還給卡波特畫了一幅油畫肖像,大概正是這個時期,《蒂凡尼的早餐》的作者卡波特正在痛批垮掉的一代,火力自然集中在凱魯亞特的身上。這幅畫作色調晦暗,甚至有點瘆人,用策展人班德拉的話來說,畫面“活力激蕩,帶著些暴力色”。這是對卡波特批評的正面回擊嗎?“也許是吧。”班德拉給出了她的猜測。
可能對凱魯亞特的書迷來說,關于這本書最有趣的一點,就在于它收錄的都是策展人所說的“垮掉的繪畫”,浸漬著和小說同樣的緊迫感和主題。
凱魯亞特生于一個法國、加拿大混血家庭,所以他和法國總有一種剪不斷的聯(lián)系。他的晚期作品《巴黎參禪記》(Satori in Paris)就講述了他尋找布列塔尼傳統(tǒng)遺產的經歷。他的許多畫作也受到了超現(xiàn)實主義和抽象藝術的影響。
班德拉說,凱魯亞特對待藝術的態(tài)度和對待寫作一樣嚴肅認真,特別是1952年之后的日子里,這一年他開始了《在路上》的寫作,這本書后來成了他最著名的作品。
事實上,他還給自己的繪畫擬訂了一項“宣言”。1959年,凱魯亞特手寫下這套規(guī)矩,往后從未違反,他手寫的小字條今年也在意大利展出。
《凱魯亞特:垮掉的繪畫》
“只用刷子,”凱魯亞特寫道,“不要用刀去抹開顏料,也不要用它來鏟除畫刷留下的筆觸。只是隨心所欲地用刷子作畫,也就是說,不要細細描畫,不要停頓太久也不要拖延,更不要擦除……就把色彩堆疊上去。”也許這就是最典型的凱魯亞克式建議。畢竟這位作家在三個禮拜里就敲出了他的代表作、鴻篇巨制《在路上》。“當你覺得有必要‘提高’的時候——它就大功告成了。”
杰克·凱魯亞特的畫作到底有沒有藝術價值,對許多人來說就像問他的寫作到底好不好一樣,要回答起來可能都令人頭疼??晌覀兊降讘粦撎岢鲞@樣一個問題,甚至到底有沒有必要探求凱魯亞特畫作的內在意義呢?也許這位藝術家自己的一句話能帶來啟示:“當藝術開始描繪本身而不是生活的時候,它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