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達的思想開始于“不可能性”的經(jīng)驗,解構(gòu)并非否定,而是對不可能之為不可能的肯定,也許藝術(shù)可以最好地展現(xiàn)這個不可能性的經(jīng)驗。西方視覺藝術(shù),在德里達看來,就是“把我們變成盲者”的藝術(shù),也即是哀悼的藝術(shù),無論是荷馬史詩與古希臘雕塑藝術(shù),還是古羅馬的圖像(icone)也是來自于死者面具,中世紀(jì)圣像畫也是對基督的哀悼與銘記,文藝復(fù)興繪畫不也有著大量對基督死亡與復(fù)活的描繪?直到巴洛克開始的自畫像,如同在倫勃朗那里,哀悼與盲視的主題越來越明顯,因為這是個體開始獨自表現(xiàn)“不可見性”,德里達從其解構(gòu)與幽靈,哀悼與蹤跡的思想出發(fā),“我哀悼故我在”1(Jesuisendeuillédoncjesuis:余哀故余在),對藝術(shù)的思考,就是在哀悼中,把我們變成盲者的藝術(shù)。
當(dāng)?shù)吕镞_去世后,他的朋友與繼承人讓·呂克·南希的悼詞中寫道:“你努力要成為盲者,為了更能拯救只有黑暗才擁有的光明:它是在視線之外并且遮蓋秘密的光明。不是隱藏的秘密,而是明見性,存在秘密的顯現(xiàn)、生/死秘密的顯現(xiàn)。向你守護的秘密致敬!”因此,重新思考德里達對藝術(shù)的思考,就是進入這個秘密的明見性之中,就是讓我們成為盲者,成為哀悼者,期待視覺被再次給還。因此,這一次我們主要思考德里達的淚水或哀悼之書《盲者的回憶錄》2。
把我們變成盲者,這是二十世紀(jì)哲學(xué)的智慧,哲學(xué)乃是愛智慧,智慧不同于知識,乃是在于對認(rèn)知的懸置或懸隔(epoche),是打斷與懸置,是判斷的中止。如果對于西方,知識或觀看總是與idea(Eidos)有關(guān),那么,智慧則在于看視的懸置,是看視的喪失,是“不看”,成為“盲者”。如果在傳統(tǒng),這是僅僅屬于少數(shù)智慧者或者哲人的事情,對于現(xiàn)代性的個體,成為盲者,幾乎是每一個個體的命運或者生命本身的“自我認(rèn)知”的條件:在黑暗中每一日凝視自己的死亡:其實并沒有什么可以看見,僅僅是看著這個無所見的黑夜或黑暗,這是成為盲目的。只有成為盲目的,才可能成為“無余者”,才可能“看清”生命,這是一個悖論,但這個悖論,將獲得它的真理性。
把我們變成盲者,讓我們目盲,這是“無余者”自我哀悼的開始。因為成為盲目的,是面對死亡的黑夜無所凝視,乃是哀悼的開始,哀悼與目盲,德里達的整個哲學(xué),如果與書寫學(xué)相關(guān),書寫本身就開始于盲目與哀悼:如同《論文字學(xué)》的發(fā)現(xiàn),書寫本身之為第三記憶的銘記乃是面對死亡的有限性與絕對的遺忘,而寫下來的東西落在紙媒上就已經(jīng)離開了自身3,在消逝之中,現(xiàn)代性的個體更為自覺開始著書寫,尤其是自傳的書寫,無余者乃是哀悼的盲者,這在《自畫像》與素描作品上體現(xiàn)得就更為明顯了。
成為哀悼的盲者:這也是自從盲詩人荷馬以來的偉大譜系,奧古斯丁《懺悔錄》的哭泣,直到尼采抱著馬頭的哭泣,這是兩個偉大的哭泣者與哀悼者。在哀悼之中,乃是祈求,哀悼的書寫,素描的書寫,都是祈求的姿態(tài),都是在祈求他者,一個可能的他者會歸還給我們視力:藝術(shù)乃是“視力的給還”(rendrelavue),這個重新的給還或歸還(wiedergeben),乃是圖像的秘密4。
德里達在《盲者的回憶錄》一書中,與盧浮宮的展覽相結(jié)合,通過分析七十一幅素描作品,把自己對素描的思考與哀悼問題聯(lián)系起來。因為哀悼關(guān)涉死亡,而自我的死亡或死亡本身乃是不可見的,素描如何以不可見性為條件,即素描為何是盲目的?以及哀悼如何也是不可見而盲目的,并且素描本身就是哀悼?這是三個相關(guān)的問題:素描有著不可見的盲目-素描的起源或者條件就是盲目的;哀悼也是不可見的盲目-哀悼的淚水并不看視;素描與哀悼之間有著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一旦聯(lián)系肖像畫與自畫像的素描作品,這三個方面變得明確起來。德里達的思考進一步明確了:對于西方,看視之為看視,乃是一種歸還,不是自己在看,而是相反,首先要成為盲者,看視需要再次被給還與被給予,如同基督教的視覺真理,只有隨著基督一道死亡才可能與之再次一道復(fù)活,繪畫的看視藝術(shù)遵循同樣的邏輯,只是哀悼方式不同:古典時代的哀悼乃是詩意的與葬禮式的(著名的伯利克里的葬禮演講),基督教中世紀(jì)時代則是宗教儀式的,近代則是歷史敘事的,進入現(xiàn)代性則是憂郁癥式的,視覺總是作為死亡的禮物被再次給予。即,看視乃是在盲視之后的一種歸還。原初的看視,乃是看視那“不可見的”(invisibilité),原初的凝視乃是無所見,但是又要有所看,那是看視的被給還或被給還(那么,我們中國人的方式呢?那是目光隨著自然物而生長,流變,或者空出,空白化)。
一、素描與盲目
為何素描是盲目的?素描不是準(zhǔn)確地描摹與描繪的嗎?不是要充分再現(xiàn)一個具體的對象嗎?為何是盲目的?德里達對此做了深入分析。
首先,在對素描原初發(fā)生的想象中,比如那個女畫家布塔得斯面對自己的愛人時,她僅僅畫出影子而已,她也并不看她的愛者。德里達分析了《布塔得斯或素描的起源》和《布塔得斯臨摹戀人的肖像或繪畫的起源》這兩幅作品。他發(fā)現(xiàn),在這兩幅畫中,布塔得斯都沒有看她的戀人,不是她背對著他,就是他轉(zhuǎn)過身去了,他們的視線根本無法相對。這就好像描畫時是不能看的,就好像人們只有在不看的條件下才能描畫。更重要的是,“布塔得斯的手時常被愛神引導(dǎo),追尋的不管是一個影子還是輪廓的痕跡,或者不管她在一面墻的表面或一幅帷幕上描摹,在所有情形下,都是手的書寫(skiagraphia),這個影子的書寫,開啟了一種盲目的藝術(shù)。知覺從一開始就屬于回憶。”(法文版p.54)在這里,描摹被視作一種姿勢語言,協(xié)調(diào)著身體的記憶的是觸覺而非視覺,而且是記憶,并非原初的感覺與知覺。即素描或繪畫的起源一開始就以記憶代替了知覺,這也是為何德里達反復(fù)強調(diào)第三記憶書寫的重要性。
其次,對于畫家而言,當(dāng)下知覺以及相關(guān)筆記并不管用,他更多服從于后來的記憶,不是當(dāng)下的知覺與感覺,感覺被記憶過濾了。畫家并不看著他的模特對象,不是細(xì)節(jié),這些反而會妨礙他使之癱瘓,他更多是通過記憶來書寫,一個是能夠引起聯(lián)想的回憶的集中,如同波德萊爾對素描的分析,這是使對象從死里復(fù)活,通過火焰一般燃燒的瘋狂的激情或速度來書寫,唯恐不夠快,讓幽靈在綜合尚未被提煉和抓住的時候就溜掉了,而且最終其實僅僅是草稿,“完美的草稿”。
就作畫方式而言,素描是非透視法的(aperspective),幾乎是用手摸索出來的,如同盲者不用眼睛,而是用手去摸索,向前的看視,向前去抓[prendre(capere)d'avance(ante)],是手在預(yù)估(anticipation),在一個空無之中去抓取(entrelapréhension),去理解或驚恐(l'appréhension),去祈禱與哀求(laprièreetl'imploration),因此,素描是對來臨發(fā)生(advenir)的經(jīng)驗,是身體姿態(tài)的展開,是有待于發(fā)生的,是禮物的發(fā)生,素描更多用手來書寫,而不是用眼睛來看視。
在向前進入不可見的黑暗試探中,如同盲人用他的棍子在探路,僅僅是摸索著前行,進入一個可能的跌落的空間,并且打開這個危險的向前空間。素描總是在這個可能的向前空間中展開。如同盲人們以手來感知世界,不是視覺而是觸覺,他們向前冒險,打開一個虛無的深淵,他們總是向前試探著,而且容易摔倒或者倒下,打開一個沒有保護的區(qū)域,因此畫家們描繪盲人:是面對世界本身的未知與驚恐,或者面對罪惡的隱喻-會跌倒。
即,書寫并不是對于已經(jīng)看到的形象或已經(jīng)知道的意義的如實再現(xiàn)或直接表達,而是對于未見的形象和未知意義的一種預(yù)期,一種觸摸,一種探索,一種感覺。它首先與手相關(guān),是手的操作、動作和舉止,或者說就是手術(shù),德里達在手(main)與操作(manipulations)、動作(manoeuvres)和舉止(manieres)之間建立了詞根上的聯(lián)系,而手術(shù)(chiurgie)一詞則來自希臘詞手(kheir),其字面意義就是“手的工作”,這也是為何他特意研究了關(guān)于手術(shù)的素描,比如托比亞治療父親的眼睛。這也就是說,書寫不可能是思想的直接呈現(xiàn),必須通過手的動作來實現(xiàn),已經(jīng)是第三記憶,意義與其痕跡不可能完全重合,永遠(yuǎn)存在著書寫的延異。因此,素描之為素描的描繪,不是模仿與再現(xiàn),是有著看視間隙(gaps),如同三個頭的戈爾工姐妹們,在只有單眼的三者輪換工作中,會有著截斷與切斷,回到素描的線條轉(zhuǎn)換上,這是筆觸線痕(trace)的追蹤,是線痕的捕獲,但線痕會消失,被抹去,會斷裂。總是需要再次的追蹤(retrace),是回撤的(retrait)不可見,是抹去了痕跡的痕跡。素描是進入絕對的不可見性(法文版p.56),是無記憶的,是喪失了記憶,即其線痕(trait)是絕對不可見的,是消失與銷蝕的!那么線痕如何可能被再次追蹤?一道線痕,一個輪廓,不可能被看見,事實上并不看,線本身處于分化之中,線痕的可分化性不斷打斷所有的同一性與形式,其界限是不可能接近的,一直轉(zhuǎn)向不可接近,轉(zhuǎn)向那個邊界的門檻,如果用《繪畫中的真理》一書所言,是那個邊飾(parergon)的邏輯-邊緣的裝飾是圍繞虛無的切口來環(huán)繞與環(huán)切的,即根本沒有什么屬于線痕,線痕并沒有自身的蹤跡。以至于線痕就如同某種否定神學(xué)或者隱藏的上帝了?線痕或草擬不但分離自身,它僅僅在邊界上,間隔中,不可能被居有的間隔中被追蹤,經(jīng)驗之為經(jīng)驗?zāi)耸峭庠诨摹?/p>
因而德里達指出:“盡管,素描,如同我們所言,是模仿的,即再生產(chǎn)的,形象的,再現(xiàn)的,甚至其模態(tài)正好面對著畫家,其筆痕(trait)比如在黑夜中開始,它逃避了視像的領(lǐng)域。不僅僅因為它還是未見的,而是因為它不屬于場景的領(lǐng)域,并非場景化的對象,而是使之發(fā)生,這不可能是模仿。在要描繪的事物與描繪中的線痕(trait)之間的異質(zhì)性保持為深淵般距離的,無論是在再現(xiàn)的事物還是在它的被再現(xiàn)之間,或者在模特與影像之間。這個深淵般的黑夜可以用兩種方式來解釋,要么是白晝的記憶的前夜,這是可見性的保留(藝術(shù)家并不當(dāng)場地看當(dāng)然他已經(jīng)看過了并且將要再看:反透視法作為預(yù)先的透視或者記憶的回顧),或者是作為根本的與確實陌生于白晝的現(xiàn)象性。因此,素描之為線痕,其實是不被看見的,是不被知道的。是把遺忘作為記憶,是沒有記憶的記憶。”(法文版p.45)。
這線痕既非感性知覺(經(jīng)過了記憶想象力處理),也非理性形式(不是固定同一不變的形式),而是第三類的柏拉圖所言的chora(虛位),是在線條之間,是看視的之間,是間離,是對象的銷蝕,是線痕的盲目,在柏拉圖式的洞穴中,但并非被捆綁的那個感性的低級存在者,而是盲目的人深挖自身的黑暗,閉上眼睛,在這里,就在這里,凝視著那黑暗,不可能走出。這是在所有的盲點之前,在看視之前的那個標(biāo)記,那個書寫,那道抹痕。
在另一本德里達后來接續(xù)這個主題的研究著作《阿爾托的隱秘藝術(shù)》中,他指出,素描之為素描,是那個基底(subjectile:墻面,板面,布面)的籌劃或者拋出,是一個有待于被打開的表面,其實并不存在,是一個間隔的空無(如同可能的chora,即“虛位”,所謂虛位以待),當(dāng)然有著物質(zhì)性,比如紙性與布料,但是有待于在空無的間隔中,以材質(zhì)性與空無性關(guān)系,在主體(subject)與客體(object)之間被重新打開,并不是一個固定明確的對象,素描的素描紙并非固定的平面,是有待于打開的,有待于穿透的。是在兩個位置之間(entre,between):但主體并非現(xiàn)存存在,客體并非對象,而是這個支撐的之間如同一個薄膜(membrance),是被投射的平面但又要被動力學(xué)化,如同一層皮膚有待于穿越,刺透(如同中國書法的宣紙毛筆的滲透,力透紙背)。如同阿爾托所言的在已經(jīng)爆破問題之墻之后,穿越一邊到另一面,這也是杜尚所言的“虛薄”(inframince)或者“虛薄的居間者”。但這個居間的支撐平面(subjectile)會抵制,甚至過多或過少地抵自身成為表象的危險,但這個面紗一般的之間還是會被穿越。因為這個表面會成為惰性的,需要重新開始。素描之為籌劃,之為拋擲(其詞根jet:project),整個西方的思考都是在ject,jaceo,jacere的基本詞根中展開,在可以穿越與不可穿越之間投射,最初的人類拋擲動作,被投擲的不可超越與投擲的可以穿越之間的動作中,找到自己的方式去穿越,刺透(subjective,objective,projectile,introjection,objection,dejection,abjection)。
因此,素描的線痕書寫,乃是無所看,這也是哀悼的開始,是那喀索斯式的獨眼巨人,看著卻并沒有看到什么,是看著自身的看視,看著自身的消失,在素描描繪的時刻,看著看視,但不是可見性,而是看著虛無,看視的眼睛看著自身盲目著。另一方面,眼睛進入夜間的真理,一切都進入了隱藏,如同“面紗”(veil:這也是西克蘇致意德里達猶太性的著作書名),自身回撤(enretrait),徹底消融,成為斑點一般,有時被陰影徹底吸收,如同被遮光眼罩所罩住。
那么,為何畫家會關(guān)注盲人?為什么他們有時候要畫盲人?通過描繪盲人,素描畫家要看到什么?既然盲人本身并不看,既然盲人的眼睛并不傳神,既然繪畫是表現(xiàn)可見性的魅力。一個人盲者的肖像有什么好看的呢?這是因為:素描去描繪盲人們這個對象到底意味著什么呢?在盲人那里發(fā)現(xiàn)繪畫的困難與自我。他們看不見,素描開始去接近不可見:這是以“不能見”為對象。而且因為盲人被蒙住了,德里達反復(fù)思考了這個“蒙住”(blindfold),盲人們似乎被一道不可見的面紗遮住了,被盲目所束縛住了,在一個被盲目“捆住”或“蒙住”的狀態(tài)?;蛘咭驗樗麄兊目赡艿?,他們的盲目摸索,這就讓人哀悼與嘆息!與藝術(shù)家個人生活的狀態(tài)相關(guān),比如倫勃朗就畫過盲人,似乎是自己最為苦難的時期。如同庫爾貝的自畫像-如同一個受傷的人無力躺在那里,一種哀悼或者自我哀悼。或如同進入睡眠的狀態(tài),并不看視。如同德里達想到自己的母親看不清自己。這也是讓盲人自傳:自我的哀傷與哀悼。有著自戀。
如同其中一幅繪畫上那個盲人以手指向著耶穌指著自己眼睛,講訴自己的目盲的不幸與悲慘:以他自己折返的手臂指向自己,有一個盲者的自戀,發(fā)明了一個沒有影像的鏡子,讓自己被看,他自己并沒有看。在背后的婦女,就讓回聲女神(echo)顯現(xiàn)了,這個女性的鏡像結(jié)構(gòu),與耶穌的對應(yīng),但這個鏡子中并沒有影像,這激發(fā)了哀悼與憐憫。
或者是因為盲人的裸露,他們徹底地暴露,不知道自身,卻激發(fā)觀看者的羞恥感,如同人類自身其實并不知道自身的盲點那樣。
二、自畫像與盲目
為何畫家們的自畫像會涉及到自身的盲目?自傳有著盲目的條件?也有著哀悼?
德里達接續(xù)本雅明對廢墟(ruins)與腐蝕的思考,做了更為徹底地推進。“自畫像一開始就是廢墟(aucommencementilyalaruine),廢墟是那來到這里的最初的影像,它一直保持著或者作為一個幽靈重新來臨,自我的凝視乃是凝視廢墟一般,而這個幽靈,從一開始就看到了自身之為銷蝕的形象。……這張臉看著自身消失,失去了整體性。因為視覺紀(jì)念碑是不可完成的,來自于線痕結(jié)構(gòu)的銷蝕性,這個結(jié)構(gòu)不可能,也無力反映在自畫像的陰影中。一個自戀的憂郁癥,一個記憶-在哀悼中-愛著自身。愛的只不過是廢墟的可能性,一個不可能的總體,愛如同這個不老的廢墟,同時為本源,甚至是一個嬰兒,已經(jīng)老了。”(法文版p.72,英文版p.68),如同一個憂郁癥的哀悼者-愛著自身,而變得衰老,與自戀結(jié)構(gòu)相關(guān)。
哀悼之愛分配線痕,看而沒有看著,“廢墟并不在我們面前;它既不是一種景觀,也不是一個愛戀對象。它是經(jīng)驗自身:既不是一種整體性的被廢棄了但仍然巨大的片斷,也不是如本雅明所想的,只是巴洛克文化的一個主題。嚴(yán)格說來,它根本不是一個主題,因為它摧毀了任何和所有事物的主題、立場、呈現(xiàn)或再現(xiàn)。更確切說,廢墟是像一只眼睛一樣打開的記憶,或者,像一個頭骨眼框中的洞,它讓你看,卻根本沒有展示給你任何東西,什么都沒有”。(法文版p.72)。自畫像的開始是廢墟,已經(jīng)是廢墟了。是無所觀看,是看著無,無所顯示。因此一開始就過去了,一開始就是憂郁,一開始就是瞬間的幽靈!是對盲點的觸及,因為去畫自畫像,是觸及自身,也是以線痕擊穿這個瞬間。
為何自畫像的素描與盲目有關(guān)?這是成為面具。任何的自傳都如同看視自己的消失與死亡,如同面具的效果與經(jīng)驗。為何自畫像有著一個面具一般的價值?何為面具呢?第一是欺騙,除非是赤裸的眼睛。第二是死亡,每一個面具都宣稱了死亡面具,在雕塑與素描中都有此表現(xiàn)。第三則是作為結(jié)果,準(zhǔn)先驗的演繹并不需要一個神話,即面具顯現(xiàn)眼睛在一個雕刻的面孔上,不可能看而沒有面對一個石化的對象,面對死亡或者盲目的后果。畫自畫像就是每一次都穿戴者一個面具,就如同珀耳修斯的那種方式,攜帶著一個盾牌上的鏡子,并不直視,僅僅是斜視!只有通過斜視,才可能避開美杜莎的目光。
如同珀耳修斯的故事所言,一直都是通過中介工具,并不直接面對,僅僅反射,借助于鏡子。并沒有直接的直觀。如同自畫像上畫家們的那些夾鼻眼鏡(比如夏爾丹等人),對畫面的接近。如果回到自畫像,就更好明確了那個看視的間隙,即戈爾工三姐妹,共有一個眼睛與牙齒,在輪換的時刻,卻被挖掉了??吹奶?,太多眼睛,“一只眼睛也許都已經(jīng)太多”(如同荷爾德林的《俄狄浦斯王》的悲劇),因此,反而什么都沒有看見,素描畫家就是如此:要么借助于鏡子看視自己而畫,要么如同她們,似乎一直在看著,其實在間隙之中,遺失了,在轉(zhuǎn)換之中被珀耳修斯切掉了眼睛,變得盲目了。
德里達相信珀耳修斯是真正自畫像藝術(shù)家的始祖或原型,因為他的故事很好地揭示了自畫像的奧秘,其中有著先驗的盲目與獻祭犧牲的邏輯,而且二者之間有著相互滲透,有著暴力性:借助于頭盔來隱藏自己,在雅典娜的指導(dǎo)下他看著盾里的反光走近美杜莎,割下她的頭并將她的頭放在水仙的皮袋中(素描作品中就有帶著罌粟花的一只眼睛的作品)。即只能通過盾牌反光來欺騙美杜莎,因為不可能直接凝視,才可能殺死她的頭顱,依然通過斜視,通過技術(shù)中介,借助于單一的眼睛,如同素描作品所顯示的。這是一個斜視的而且非直接的凝視,是回避的凝視,是一次技術(shù)的嫁接技術(shù)才可能克服。即自畫像的死亡凝視,需要借助于中介工具:或者是雅典娜交給他的盾牌或者翅才可能,即需要借助于保護工具,現(xiàn)代性的個體需要什么來凝視黑暗中的黑暗?才避免被黑暗所吞噬。在素描作品中出現(xiàn)了帶著眼睛的自畫像。
為何凝視之為凝視,都是自我的哀悼?如同自戀的獨眼巨人式的凝視,乃是盲目的凝視。是凝視的不可能性,這是進入不可見性的經(jīng)驗。藝術(shù)家的自畫像之為自傳,當(dāng)然一旦更為涉及與盲目相關(guān)的自畫像,哀悼就發(fā)生了,因為這是一個獨眼巨人式的凝視,其實并沒有看見什么,如果藝術(shù)家是盲目的,那么他就并沒有看,如果他去畫盲人,那么他也不是要我們看到什么對象,如果他看著自己,去畫自己,其中也有著盲目與不可見嗎?這是面對死亡的凝視,素描之為素描面對自身的廢墟,面對死亡的石化,即珀耳修斯面對死亡的凝視,不可能面對之前動物記憶與死亡恐怖的美杜莎,不可能面對怪物與變異的戈爾工,都是在生前就面對死亡與疾病的驚恐的凝視,無法克服這個凝視,只有經(jīng)過雅典娜智慧女神的幫助,即通過盾牌的反光,通過鏡子等等,因此,任何對自身死亡的凝視,其實都是自戀的獨眼巨人式的凝視。
除了上面自戀的結(jié)構(gòu),還有另一個擊穿盲點的方式:當(dāng)一個畫家去畫自己時,需要一個鏡子,只能通過一個鏡子來進行,看著鏡子,再畫出自己,很多的自畫像場景畫面都是如此,但哪一個是真正的自己?那個自身恰好是不可見的5。不僅僅如此,還是需要借助于鏡子這個外在的中介,離開了這些假器或者工具是不可能有著自畫像的。這也是為何繪畫中會出現(xiàn)大量的鏡子。即看視或者自畫像有著一個“準(zhǔn)先驗”的結(jié)構(gòu),即不同于傳統(tǒng)的先驗生命與內(nèi)在生命,而是有著外在性的“假器”(prosthesis)或“代具”的依附性,即內(nèi)在的靈魂看視其實需要借助于外在器具,比如鏡子,比如他者的眼睛,延伸到望遠(yuǎn)鏡等等,先驗性涉及到線痕的追蹤的潛能,這是本源突破的時刻,并非模仿與再現(xiàn),而是向著不可見摸索。
這個鏡子,其實來自于獨眼巨人形象的意義:德里達認(rèn)為素描藝術(shù)家其實就是成為獨眼巨人,看著什么但其實什么都沒有看到,看到的僅僅是尤利西斯或奧德賽所虛構(gòu)的名字“無人”,這個無人的不存在,乃是語詞符號的替代,有著他Odysseus自己名字與虛無游戲(outis,metis)的詭計,與計謀相關(guān)。即,獨眼巨人其實并沒有看到什么。但是有著聲音,有著替代符號,他看見了無人(metis或outis)??吹搅藷o人,這個看見無人之無,啟發(fā)了新的發(fā)現(xiàn),一個從無到有的東西會出現(xiàn)。
獨眼巨人是原初技術(shù)的化身!是他們發(fā)現(xiàn)了鏡子這樣的中介:即凝視乃是需要中介的,需要鏡子之類工具的,接續(xù)前面看視的間接性,非直接性。德里達分析了“獨眼巨人”形象的意義:一方面,看著卻并沒有看見。因為只有一只眼睛:既非動物也非人類,是一個中間狀態(tài)。但是卻靠近神明的眼睛,有著幾重看視:神明看視到一切卻置之不理;動物看到眼前的;獨眼巨人看到又沒有看到;人類呢?似乎有著雙眼,僅僅看到能夠看到與理解的,即給出了一個視覺的理解;而真正的靈魂之眼呢?看到那看不見的-類似于神明但又不同,因為有著愛,有著關(guān)切,有著哀悼。
獨眼巨人的重要性在于,人類的看視必須借助于技術(shù),必須發(fā)明技術(shù),創(chuàng)造出外在工具,其實就是獨眼巨人的看視,使之可見,從而形成了假器(prothesis),這個假器或者假肢一般的外在用具,使之從不可見變得可見。假器是與身體脫離的,是增補出來的,是與感覺脫離的,如同一個外在零件,就延伸了人類看視。比如望遠(yuǎn)鏡等等。因此,后來的鏡子,素描畫家的自畫像所借助的鏡子,其實來自于獨眼巨人。
重要的是,獨眼巨人眼睛被刺傷了,被尤利西斯的鐵棍子插入,這個毀容,其實是讓看視成為了“廢墟”(ruins)!是暴力操縱所致,導(dǎo)致了看視的驚恐。其實美杜莎的凝視難道不也是廢墟?獨眼巨人的看視,并沒有看到無人,無人與軌跡的雙關(guān),也是一個回聲的笑。Echo這個詞回響了幾次:一個是柏拉圖的洞穴與盲目,一個是德里達自己的面癱,再有就是這個語詞的游戲的回聲。
回聲女神也是與自戀神話相關(guān)的,因為是回聲女神才打斷了這個凝視。美少年的自戀也是獨眼巨人式的看視:一種回到動物,在洞穴之中的看視,當(dāng)然并沒有了動物吞噬的那種欲望,而是面對死亡的驚恐,或者手試圖借助于外在工具去看,內(nèi)在的洞穴的看視反轉(zhuǎn)為外在中介的看視:鏡子由此而發(fā)明出來。如同方丹·拉圖爾的自畫像,一方面,他看著看,卻不是可見,什么都沒有看見,看著的眼睛看著自身的盲目。這是哀悼的開始,是死者一般的眼睛。另一方面,則是加入黑夜,夜間的真理被陰影所吸收,如同一個斑點而已,一個盲點,幾乎不可分辨,如同遮光眼罩一般,不去看。這個親筆簽名的時刻,卻最為清澈。
三、哀悼與救贖
為何素描與自戀,哀悼,憂郁癥相關(guān)?自畫像或者肖像畫藝術(shù)總是哀悼的藝術(shù),這是弗洛伊德《哀悼與憂郁癥》的思考以及深化:(1)哀悼面對死者,會悲傷,但很快過去,因為哀悼成功或者遺忘了。(2)但憂郁癥,有著自我指控,把對象的喪失返回到自身,成為內(nèi)在的,或者敵對的,走向自身的敵對與不滿。(3)但哀悼與憂郁的結(jié)合,導(dǎo)致不同,繼續(xù)著哀悼-哀悼不成功,有著憂郁癥-但并非自我指控與道德指控,而是面對個體獨一性之思?,F(xiàn)代性有著幾重死亡:一個是所謂日常平平淡淡的死亡。一個是暴露謀殺的死亡:戰(zhàn)爭。一個是大量的憂郁癥的自殺。一個是面對死亡,把死作為柔和而莊嚴(yán)的藝術(shù),這是哀悼的藝術(shù),這是凝視黑暗的藝術(shù),如同布朗肖等人的寫作所展開的。這就是自戀之為凝視:其實他凝視著自身,看不到自身,他不得不去認(rèn)同這個死的幻影,在面對中死亡,不是間接而是過于直接了,而“嚴(yán)格的間接性”才是法則(如同荷爾德林所言)。因此,需要書寫的中介。這是布朗肖接續(xù)死亡與書寫的關(guān)系,書寫好比是祈禱,這是卡夫卡的轉(zhuǎn)化,不得不書寫。哀悼的藝術(shù),乃是在黑暗中書寫,是面對廢墟,面對黑暗而帶著悲觀,帶著虛無主義而書寫,現(xiàn)代藝術(shù)乃是尼采所言的積極的虛無主義:即積極的哀悼,不是哀悼的成功與遺忘,不是失敗的抑郁癥自殺,不是暴力顛倒的謀殺,而是積極地凝視黑暗,通過書寫來讓死成為隱秘的陪伴者。
這就與中介和他者相關(guān),任何的自畫像都需要借助于鏡子,我們觀眾就替代著鏡子的位置,這個對他者的需要,打開了超越盲目,超越死亡的可能性。因此需要他者的凝視,需要他者目光的給還。任何的圖像之為圖像,乃是一種給還,一種恢復(fù)與再度給還(wiedergeben),在文本中,德里達思考了謙虛與害羞或羞恥,可以擺脫自戀。
任何的目盲,也隱含著盲目:即人類之為人類:越是洞見,越是盲目。人類的看視建立在自身的盲點之上,不可能超越此盲點的盲目。人類的看視,自然的目光,乃至于理性知識的目光都是有限的。因此人類注定是盲目的,在宗教的意義上,就是有罪的,有著錯誤的。關(guān)涉到盲目,就與有罪-懲罰-轉(zhuǎn)變或皈依相關(guān)了。德里達思考了與之相關(guān)的一些宗教事件。就有罪或者有著過錯而言,一個錯誤的主體,是看不見的,如同《圣經(jīng)》故事中,雅各與以掃的故事,其中隱含著犧牲的邏輯。與懲罰相關(guān),如同參孫被女人欺騙而喪失力量,被刺瞎變得盲目這是耶和華的懲罰,后來獲得力量殺死敵人則是恢復(fù)力量。最后是皈依,則是人類自身的視力不可能看見不可見的神明,需要變得盲目,借他人之手與皈依。這是保羅的盲目與在此獲得新的視力。還有希伯來圣經(jīng)外經(jīng)中的托比亞被兒子治愈的故事,這也是一個哀悼者如何重新獲得視覺被治愈的故事。
最終就涉及到目光的轉(zhuǎn)換,即從人可看的目光,通過盲目,再次被治愈,而打開神圣的目光。尤其是保羅的轉(zhuǎn)變與皈依,通過變得盲目,放棄人的自然的眼睛,因為這是有限的,只有通過盲目,讓自己不再看,再被給予另一種靈性精神的目光,才可能看見-那不可見。
這就與宗教的主題相關(guān),盲人是赤裸的,是暴露一切的,因此盲人似乎最為不知羞恥,因為他們無法反思,無法看到自己的行為,這個暴露,這個羞恥感,德里達認(rèn)為:“盲人之為盲目的暴露,比其他的裸露更為裸露,一個盲人實際上變成了他自己的性。”盲人的裸露卻最為暴露出我們的盲目。但是,悖論的事情是:盲人成為了最好的見證,一個被揀選的見證者,事實上,一個見證者,就其自身而言,一直是盲目的。這也是與阿甘本后來所言的無語言的見證相通,見證不同于給出證據(jù)。與宗教的主題相關(guān),也是治愈的主題,即通過手來治愈。這就更為與素描相關(guān)了。
對于德里達而言,猶太教的經(jīng)外書《托比亞書》的故事,哀悼而失明的父親托比特后來是從兒子托比亞那里獲得新視覺的,兒子即是希望,是重獲,是未來,就是很好的見證,這也是為何畫家要以素描去描繪這個手術(shù)的場景。
在素描作品上,有著大量托比亞治療托比特手術(shù)的描繪,這個動作其實也是書寫性的,在德里達看來,在天使拉菲爾給予了這不可見的幻覺之后,立即跟隨的是書寫的命令:為了感謝,事件的記憶必須被銘刻下來。債務(wù)必須用羊皮紙上的文字償還,這就是說,用不可見者的可見符號,不管是在書寫中還是描繪中,在《托比亞書》中或在與之相關(guān)的再現(xiàn)中,線痕的感恩表明,在造型最基本因素的本源是對于債務(wù)或贈予而不是再現(xiàn)的信守。更準(zhǔn)確地說,對于承諾的信守比再現(xiàn)的信守更為重要。因此,重要的不是可見的形象,而是視覺的給還這一事件,真理屬于這一給還的過程,而這是由失明、治療、復(fù)明、展現(xiàn)、講述、書寫和感恩所構(gòu)成。
即,真理屬于歸還的時刻,線痕的感激假定了書寫的起源有著一個債務(wù)或禮物,而不是表象的忠實。任何信仰,在它真正的時刻,都是盲目的。它犧牲視覺,盡管最后它還是讓眼睛去看視。一個履行式的場景是對視力的恢復(fù),而非可見的對象,真理屬于這個償還的運動,盡管這是徒勞地給還原初原因與事物,但后者也導(dǎo)致剝奪的交錯。歸還是不可能的-即是無限的。給還是死者的理由,是死亡的原由,是一個死者所給予和要求的原由。因此,兒子埋葬的習(xí)俗與義務(wù)是與視力恢復(fù)或給還的責(zé)任債務(wù)與禮物聯(lián)系的。死亡如同一個面紗編織著。而天使拉斐爾是不可見的,作為陪伴者其實是不可見的。一切都在于對于承諾的信守。
與之相關(guān)的思考:一方面,后來者需要老人即盲者的祝福,另一方面,盲目是一般獻祭的條件,不去知?不能知?以撒被揀選也是為了被獻祭,依然是那個困難的獻祭與模仿的難題。但奇怪的是,盲人也成為了最好的見證,一個被揀選的見證者,事實上,奇怪的是,一個見證者,就自身而言,一直是盲目的!即見證代替了知覺的敘事,一開始并非知覺,而是見證的盲目或者代替。如同對奧斯維辛集中營的見證,是盲目的。是不可能還原出那個原初暴力場景的。在精神分析上,是被去勢或者閹割了的。進入盲目的記憶:記憶乃是盲目的記憶,盲者們的記憶。如同先知們犧牲自己,成為預(yù)見者。其實他們不是看見未來,而是被賦予一種看見不可見的能力了。這是對看視的打斷,去勢,懸置,也是判斷的懸置,并不導(dǎo)致知識。
而一個盲者,完全是裸露的,是暴露而不自知的,這個裸露的盲人實際上成為他自己的性,所謂“盲人沒有羞恥”。這是罪感的隱喻!如同在伊甸園里沒有性,一旦犯罪,就有了性的羞恥,這是一個悖論的時刻。而繪畫的啟示錄涉及盲目的素描,總是基督教式的,盲者的繪畫是繪畫的啟示錄!德里達反復(fù)強調(diào)其啟示錄的寓言性,繪畫的基督教救贖的特點,即罪與救贖的關(guān)系,也是失明與恢復(fù)的關(guān)系。一開始,秩序與廢墟是素描的本源,是不可分離的,這也是災(zāi)變的事件,使某種事件圍住自身,是履行式的,是言語行為。也是哀求與懺悔的開始。自畫像的素描開始就是哀求與懺悔的開始。
在自畫像的銷蝕與廢墟之中,有拯救,有歸還,哀悼的藝術(shù)或者素描,乃是歸還的藝術(shù),是重新給予,不是模仿與再現(xiàn),而是視力的恢復(fù)。因此,尼采《瞧這個人》的自傳書寫也是眼淚之書,哀悼自己的父親,自己只有了“半個存在”,也是自己成為一個盲者,如同他對陰影的敏感,如同那喀索斯神話,愛上自己的影子。
為何是淚水?哀悼的時刻是淚水,眼睛不再看視,而是被淚水遮蓋,不是真理的顯現(xiàn)(aletheia),淚水是內(nèi)心涌出的,內(nèi)心的語言,心之語,乃是哭泣與歡笑,而歡笑之極也是哭泣,這淚水是水簾,是哭泣的面紗,后來西克蘇為此專門寫了《面紗》一書。愛是不去看視,是淚水而不是看視,這是眼睛的本質(zhì)。是盲目打開了眼睛。它并非看,也非不看:它漠視這他的模糊的視像,它哀求。一個人可以以一只眼睛暗示,但哭泣卻是兩只眼睛,是整個眼睛在哭泣,而非一只。眼淚是心靈的顯現(xiàn)。祈禱的人也是同樣不看,而哭泣的。因為那時淚水在看。
這本書還涉及個體的哀悼,德里達尤其指向自己的母親。羅蘭·巴特哀悼他的母親之作《明室》中沒有出現(xiàn)母親的圖像,德里達也沒用,但其中一幅圖片沒有分析,卻又巧妙暗示了。德里達的母親躺在床上一年,無法認(rèn)出自己的兒子了,活著的卻似乎已經(jīng)如同死者一般了???,而非看,帶著淚水的看,沉默的看,無言的看。因此打開了與猶太教割禮懺悔的關(guān)系,進入自我哀悼。這也是德里達的自傳書寫了。在文本他也講訴了自己的一個夢,涉及到眼睛,老人,與看視之間語詞上的隱喻關(guān)系,與老人的搏斗,他威脅自己兒子的安全,在語詞的精神分析上,兩只眼睛(deuxyeux)也是上帝的名字(dieu),兒子就意味著眼睛,兩只眼睛,如同托比特故事所言的,兒子讓他自己可以重新被父親看到,也是為了重新歸還他的視力。
四、凝視的三重結(jié)構(gòu)
我們有必要以德里達的思考為基礎(chǔ),進一步展開凝視的基本結(jié)構(gòu)。凝視一般有著一個三重結(jié)構(gòu)的生成,這也是生命展開的過程??匆曋疄椴豢梢姷乃囆g(shù),乃是讓看視成為盲目的,重新生成為禮物,讓靈魂的目光被重新歸還給(rendrelavue)我們。
在這個一切都變成技術(shù)圖像的時代,一切都成為了“可見性”,成為技術(shù)的附庸,如果還有著藝術(shù),依然是讓“不可見性”在“顯現(xiàn)時”保持為“不可見性的”。那何謂不可見性?這是未知性,秘密,是未來,是禮物的發(fā)生!禮物之為禮物(gift,present),并不在場(presence),否則成為了計算比較的對象,但有著禮物的給予,卻并沒有給予者與接受者,否則會成為交換的禮品了,藝術(shù)之為藝術(shù)并非僅僅是藝術(shù)作品,而是走向流通的禮物。中國藝術(shù)有待于從作為交換工具的工藝品生產(chǎn)(大量水墨作品),超過藝術(shù)品的個體創(chuàng)作(所謂的當(dāng)代藝術(shù)),走向普遍性的禮物給予即成為藝術(shù)一般。就生命的基本經(jīng)驗而言,眼睛的看視活動是一個三重看視的皺褶:
第一層看視:那是我們有著眼睛的明眼人看著外在對象,而且因為我們是人類,我們有著語詞與概念,眼睛去命名,閱讀,描述眼前之物,使之固定下來,明確下來,消除驚恐與茫然,并且相互交流。獲得對事物與生活世界的可理解性。-盡管從人類眼睛認(rèn)知的發(fā)生史上,這要經(jīng)歷一個漫長的時期,人類與動物目光的不同,也在于通過語言的反復(fù)認(rèn)知與調(diào)校才可能的,集中目光,尤其是所謂的焦點透視或者注意力的培養(yǎng)與強制。但這是一個有限的目光:既是人類生理結(jié)構(gòu)的有限性,也是人類認(rèn)知能力本身的有限性。即便借助于工具,延伸身體器官,比如望遠(yuǎn)鏡,眼鏡等等,依然還是有限的。
第二層看視:任何看視都建立在眼睛的盲點上,沒有眼睛的盲點就沒有看視的發(fā)生,這個生理學(xué)的結(jié)構(gòu)也暗示著認(rèn)知上的對應(yīng)物,即,我們?nèi)祟愒绞嵌匆娍赡茉绞敲つ?,因為我們總是集中在一點上而忽視了其他的,或者說人類有限的目光只能如此,這個盲點是很難改變的。我們只能盲目地凝視盲目,如同在黑夜中凝視黑夜。即第二個層面的看視是盲目的盲點在看著,呆滯地看著,因此我們的認(rèn)知就會處于盲目狀態(tài)或凝視的呆滯狀態(tài)。西方文化對此有著很多形象:比如獨眼巨人與尤利西斯的關(guān)系,比如那喀索斯自戀的盲目-呆滯凝視著水中倒影而不斷憔悴,其實并沒有真正看見“自身”,或比如奧爾弗斯的凝視(在冥府中凝視作為死者的妻子),或者就是盲目摸索,如同盲人身體前傾,處于一個危險的地帶,或者就是盲人指著自己眼睛的自傳(哀怨自身的命運如同祥林嫂)。或者就是自我哀悼:進入黑夜中的黑夜,無所凝視,變成廢墟,在這個意義上的凝視是變成廢墟,素描一開始就是廢墟,是筆蹤的涂抹:如同被尤利西斯刺瞎獨眼的巨人面孔,如同美杜莎凝視后的石化面孔,如同那喀索斯凝視水面上那個模糊的倒影,如同奧爾弗斯之失敗的凝視與哀歌。這是凝視的末世論,有待于啟示錄的復(fù)活。
第三層看視:既然人類明白了自身的盲點,就會在祈禱與祈求中擊穿這個盲點,即讓“盲目”可以真正地看見,重新看到一個新的世界,經(jīng)過盲目之后,還可以讓看視被歸還。因此西方,尤其是宗教信仰的凝視,都經(jīng)過了一個變得目盲,再次擊穿這個盲點而重新讓看視被歸還的過程(比如保羅大馬士革的目盲與皈依后的靈視)。具體表現(xiàn)為:淚水織成的水簾面紗(如同電影《推拿》中大片大片出現(xiàn)的雨水),反向凝視(很多偉大繪畫有著如此反轉(zhuǎn)的力量),視力的奇跡給還的場景(宗教皈依后的視力恢復(fù)與靈視,比如猶太人托比亞的故事),是來自于他者的目光-借助于他者-當(dāng)然也有了技術(shù)嫁接的救治等等中介工具!因此,凝視乃是凝視的給還,是禮物的發(fā)生。對于基督教,凝視乃是愛意的目光,這也是為何看視不僅僅是凝視,對于西方,這是愛的禮物,是愛的關(guān)注與關(guān)切,是愛的給予,作為禮物不可能的給予,是凝視的啟示錄。
作為禮物的凝視,乃是不可見的,無論是反向凝視,是面紗的遮蓋,還是視力的給還-被到來的他者,繪畫乃是期待一種到來的目光,一種愛意的給予,或者看視的重新歸還。
視覺的歸還,作為禮物,比如杜尚后期花了二十年做出《被給予》這個作品,就一直思考這個問題。哀悼的繪畫也是凝視的給還,比如拉圖爾明暗法作品上的凝視,它召喚觀眾的看視:觀眾的到來,乃是再次給予一種凝視的關(guān)注的目光,再次讓畫發(fā)光,獲得生命。
【注釋】
1.Jacques Derrida,Points de suspension.Entretiens,Paris:Galilée,1992,p.331.
2.Jacques Derrida,Mémoires d'aveugle,l'autoportrait et autres ruines,Paris:Musée du Louvre,1990.也可以翻譯為《盲者的記憶》。參看英文版:Memoirs of the Blind:The Self-Portrait and Other Ruins,Trans.By Pascale-Anne Brault,Michael Naas,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3.馀下引該書只在引文后面注明法文版頁碼。
3.關(guān)于第三記憶的研究,請參看斯蒂格勒的相關(guān)著作《時間與技術(shù)》三部曲,上海:譯林出版社。第一記憶是當(dāng)下的回憶(memory),第二記憶是通過圖像與想象在事后的回憶(recollection),而第三記憶則是面對不可記憶,即死亡的打斷,需要借助于外在銘寫技術(shù)工具,其實德里達的解構(gòu)在場中心主義在于:知覺已經(jīng)是歷史的,人類的感知覺一開始就是與技術(shù)工具的制作不可分離,是外在假器或代具塑造了人類感知,如同馬克思所研究的,廣而言之,藝術(shù),素描,繪畫,等等也是如此。
4.這也是德里達在更早的一本思考繪畫藝術(shù)的著作《繪畫中的真理》所思考,這也是塞尚的問題,他曾經(jīng)在一封書信中寫道:“我要把真理歸還給你。”這個“歸還”(rendre:Restitutions)就是真理之給予。參看Jacques Derrida,La Vérité en peinture,Paris:Gallimard,1978.我們應(yīng)該聯(lián)系其中對海德格爾esgibt與歸還之間的思考,即進入海德格爾后期對lethe之不顯現(xiàn)的思考,但海德格爾還沒有如同德里達這般徹底深入這個哀悼與不可能的經(jīng)驗。
5.參看讓·呂克·南?!缎は癞嫷哪暋罚喲鄬捵g,桂林:漓江出版社,2015年,第32頁。通過對約翰尼斯·甘普《自畫像》的分析來探討自畫像的不可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