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產藝術，渴望尊嚴：甘肅山村石節(jié)子是誰的夢？

編者按： 西北小山村石節(jié)子，因出了一位藝術家村長，而與當代藝術結緣。整個村子也被命名為“石節(jié)子美術館”。10年來，大部分村民都走出過石節(jié)子，去了北京、上海等大都市，最遠的去過德國。全國各地的藝術家們也來到這個村子，和村民們合作。而“這種合作產生的，不是通常意義上的作品，而是村民作為人的自信和尊嚴。”藝術改變了石節(jié)子，村里有了自來水，修好了路。村民在北京辦畫展，花椒樹遠赴上海展出……這一切讓石節(jié)子村民有了脫離貧困的希望。不過，生活中，藝術與窘困的現實之間仍然充滿張力。 十月初晴朗的一天。甘肅小村石節(jié)子的村頭，那條烏黑的、兩米多長的不銹鋼魚人雕塑換新了，在夕陽下锃亮。雕塑下面，堆放著一個個蛇皮袋子，裝的是從秦安縣城運來的煤。今冬的煤送貨上門，省了村里人下山拉煤的力氣。一個身形瘦弱的村民推了個獨輪小車，一袋一袋推煤回家。山路太窄，汽車到不了他家的土屋跟前。他家窮，40多歲了討不到媳婦，和母親相依為命。 靳勒剛從省城蘭州回來。他是石節(jié)子的村長，也是西北師范大學美術系的老師。他每周三天要給學生上課。上完課，就從蘭州坐高鐵，一個半小時到秦安縣城，再打車爬山路到石節(jié)子的家。 靳勒穿布鞋，頭戴一頂普通的絨線帽，走過山路時，大聲和村民打著招呼。他今年54歲，生長在石節(jié)子，是村里第一個大學生，1991年畢業(yè)于西安美術學院。2008年春節(jié)，村民們一起圍著爐火喝酒時，一致推舉他當了石節(jié)子村的村長。 村長靳勒把當代藝術帶到了石節(jié)子。這是一個大手筆——他把整個村莊命名為“石節(jié)子美術館”，并在網絡上宣布，要在這個全世界最“土”的美術館展開一系列當代藝術實踐。 此事一度驚動中國的當代藝術界。至今還有評論稱，中國的當代藝術從這里“拐了個彎”：從此不再停留于城市的畫廊和美術館，而是真正回到它的本質——介入現實，和干預生活。

藉著藝術，靳勒帶著村民們去看了世界。一次，在德國的藝術展上，59歲的村民靳女女對著記者的采訪鏡頭，冒出一句話：“藝術重要，雨水更重要”。這句話，成了石節(jié)子的“經典”。 如今，12年過去了。石節(jié)子村依然是全中國唯一一個整體以“美術館”命名的小山村。藝術給這個只有13戶人家的小山村帶來了一些改變。但在這片貧瘠干旱的土地上，人們的生活依舊。來來去去的藝術家們，把藝術和一些朦朧的希望留在這里。而每年春天，石節(jié)子人翹首以待的，依然是一場透徹的雨水。 01 //// “關注人的生存”的美術館 從甘肅天水的秦安縣城出發(fā)，一路向北。出租車經過塵土飛揚的縣道，沿峽谷爬一段陡坡，拐彎進村。山路變窄了，路邊的土崖上，用木楔子打進去歪歪扭扭的一行字：“石節(jié)子美術館”。石節(jié)子村就到了。 美術館的題名是村民何蠢蠢寫的。確切地說，是她一筆一劃“畫”出來的，因為今年80歲的何蠢蠢并不識字。她是靳勒的母親。 選母親的字作為美術館的題名，靳勒說并不是自己的私心。當年，他把母親和其他六個村民寫的“石節(jié)子美術館”幾個字發(fā)網上，請網友們選，結果母親得票最多。

10月18日這天，靳勒在自家土墻外小凳上坐著，正接受蘭州大學兩位新聞系學生的采訪。他一邊答問，一邊從兜里掏出一個小彈弓，瞄著一棵果實累累的柿子樹打去。當地有一種長尾巴的灰喜鵲，專啄柿子和黑棗，母親叮囑他一定要幫她趕走這些饞嘴的鳥兒。 母親去教堂了。每個周日，母親都會去村頭路邊等車，去3.9公里外的穆家山教堂。父親靳海祿活著的時候，每到初一十五，都要去山上的道觀神仙塔當義工。他是石節(jié)子的老村長，今年6月13日，他走了，享年87歲，埋在村外的山坡上。 “和所有美術館不同，石節(jié)子美術館是關注人的。這是一座和人的生存有關的美術館。以前的美術館，可能只關注物，只有這里，關注的是村民的生活。”靳勒給來采訪的兩個學生，解釋著石節(jié)子美術館的意義。 這一刻， 天空中有灰喜鵲飛過;靳勒的妹妹從地里摘了一大把辣椒回來;村頭的拖拉機突突響著，80歲的老媽媽搭車從教堂回來了。靳勒說，這一切，都是石節(jié)子美術館的一部分。作為村長和石節(jié)子美術館的館長，他說，在石節(jié)子，生活與藝術，其實難以區(qū)分?！霸谶@里，整個自然村莊的山水、田園、建筑、植被、樹木、院落、家禽、農具，以及村民都成，他或者它們，其實都是美術館的展品?！彼J為，這也是石節(jié)子作為一個美術館的特殊之處。

當年，靳勒深受二十世紀德國最著名的政治藝術家博伊斯的那句“人人都是藝術家”的影響。如今他覺得，12年來，他在石節(jié)子村所做的，都是圍繞著這句話展開。 在石節(jié)子，每一戶村民的家都是美術館的一個分館，并以這戶人家主人的名字命名?！昂５擆^”，“茂林館”，“保元館”，“女女館”……共13戶。名字是用粗鐵絲焊的，風吹日曬已經生銹。這些門牌，是中國美院一位學生的作品。 大約十多座雕塑散落在村莊，大多都是靳勒早年的寫實作品，例如，納著鞋底向遠方眺望的母親，北方街頭賣“冬果梨”的老漢和饞嘴兒童，還有一個穿牛仔褲青春洋溢的都市女郎，都被漫不經心地安放在雜草中或某戶人家門口的電線桿下。 有一個將軍頭，安放在一座土包上，面朝村外的鎖子峽，有鎮(zhèn)邪的用意。另有兩個人體雕塑，全裸的一男一女，放路邊怕村民難為情，就安在梯田上方的雜草里。遠遠看去，男人的頭不知啥時候掉了，還沒來得及修。 在石節(jié)子，更多作品容易被忽略，那是村民眼里“看不懂”的當代藝術。如果不是有人介紹，你很容易錯過它們。 一條土黃色的魚人，樹脂做的，撲倒在草叢里，如在干涸中掙扎。頭像是靳勒的，身體卻是一條魚。那是20年前村長靳勒參加過國內重要當代雕塑展的作品。 村東頭有一條60.8米長的路，叫“公民之路”，是北京藝術家琴嘎和村民李保元在“一起飛”藝術項目中合作修造的。兩人曾在北京民生現代美術館為這條路募款兩萬多元。這條路便利了村民和訪客，但如果沒人介紹，你不會知道這也是一個“作品”。 在西北，像石節(jié)子這樣平凡的小山村，一般很少有公共設施。但在石節(jié)子，一進村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廣場和路燈?！皬V場”，其實是村口幾條岔路的交匯處。2016年，藝術家厲檳源和村民合作，在這里舉辦了一次“歌舞大賽”，略加收拾，放上有“廣場”兩個字的木板，再挪來一座孔老夫子的雕塑，靠著麥草堆。石節(jié)子的一個公共空間“廣場”就誕生了。 在“廣場”四角，各有一盞太陽能路燈，給這個小村增加了一些現代氣息。這是藝術家葛磊和村民孫銀銀合作的。早先，入夜后的石節(jié)子萬籟俱寂、漆黑一片。如今，石節(jié)子的夜晚也有亮光了。 琴嘎、高峰、李頌華發(fā)起的“包裝箱計劃”，曾給石節(jié)子送來一個包裝箱，村民們可以把它變成任何東西，結果大伙兒給其中填滿了麥草。另一個美院的學生，為一戶人家修了一個柴火架子。等柴火燒完，這個“作品”也就湮沒草中，再無人過問。 在一直關注石節(jié)子的青年學者趙婧看來，這就是石節(jié)子。在這里，藝術似乎突然“失重”了。藝術只能和生活一起發(fā)生，它和畫廊、美術館里審美的東西完全不同，也和傳統(tǒng)的藝術不同，它更多的是一種真實的生活實踐。

02 //// 4個村民去德國 追究起來，石節(jié)子和當代藝術發(fā)生關系是在2007年。這也是石節(jié)子被外界知曉的第一次。 那年夏天，靳勒帶了4個村民去德國，參加一位著名藝術家的作品。這也是當年七月在德國舉辦的世界三大藝術展“卡塞爾文獻展”的一部分。靳勒在藝術家的博客上留言報名。報名后次日就接到電話，石節(jié)子村得到五個名額。其中一個給了山上神仙塔的道長。但道長臨出發(fā)時變卦了，據說是怕坐飛機。 石節(jié)子推舉出了4個人去德國，年齡最大的靳女女59歲，最年輕的孫葆林26歲。 靳勒帶著村民去鄉(xiāng)上辦護照，從未出過國的鄉(xiāng)長被嚇了一跳，怕幾個農民被騙了。幾經周折，護照才辦下來。 在卡塞爾，4個村民大開了眼界。他們跟著靳勒，看了古典的西方油畫，也看了最前沿的當代藝術。在異國街頭轉悠，李保元說最喜歡的是德國的墓地，“就像公園一樣，全是花，還特別安靜?！? 一天，在參觀一個藝術展時，突然下起大雨。四個莊稼漢扔下他們本來也看不懂的展覽，到玻璃窗外呆呆地看雨去了。恰逢德國一家電視臺在拍攝，靳女女對著鏡頭用秦安話說了一句：“藝術重要，雨水更重要”。那時正是靠天吃飯的石節(jié)子的旱季。他惦記的，是山梁上澆不了水的花椒、麥子。 2016年臘月，靳女女因肝癌去世，終年69歲。他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在去德國之前，只在1980年代去過一次省城蘭州?？ㄈ麪柺撬簧凶叩淖钸h的地方。 德國之行后的第二年，“石節(jié)子美術館”成立了。

03 //// 給村莊的日?！百N金” 1991年，靳勒從西安美院雕塑系畢業(yè)后，先去了深圳打工。他干了一些小活，為父母掙回了村里第一臺小電視。那之后，他回到蘭州，被分配到西北師范大學，當了一名美術老師。 1998年，他離開蘭州，去北京，報考中央美院雕塑系的同等學力研究生班，師從著名雕塑家隋建國學雕塑。 那是世紀末的北京，各種當代藝術展層出不窮。靳勒看展覽，“當代的東西”對他刺激很大。他才發(fā)現，“藝術原來可以這樣做”。在那之前，包括在西安美院學習雕塑時，他都是學做頭像、人體等，純技術，學習的是“革命浪漫主義的蘇聯模式藝術”?！昂彤斚碌纳畈]有關系?！? 那時的靳勒，正在藝術的彷徨期。自己在北京，老婆孩子在蘭州，父母還在苦焦土地上的石節(jié)子?！案杏X自己像一條魚，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是什么?！? 他抓住這種不確定的感覺，把自己做成了一條巨大的魚。頭顱是自己的，身體卻是魚，參加了著名策展人黃專策劃的“深圳當代雕塑藝術年度展”，那是1999年。他的作品引起了很大關注。 在那以后，他陸續(xù)又做了鼠人、壁虎人、蟲人等系列，告別傳統(tǒng)的雕塑形式，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藝術語言，曾在一年內受邀參加七八個重要的展覽。 他的系列作品，都是用卑微地匍匐在地的動物軀干，頂著一個他自己的頭顱。作品讓人驚駭，也讓人思考。靳勒后來想，自己為什么沒有選擇虎豹獅子那些強大的動物?或許，潛意識里，他要表達的人的生存狀況，和遙遠的石節(jié)子有關，和貧瘠土地上生存的掙扎有關。 有了一些名聲，一度想要留在北京做職業(yè)藝術家的靳勒，最終還是回到了蘭州。自己的小家在蘭州，父母又在石節(jié)子漸漸老去，他別無選擇。 當他再回到石節(jié)子時，他發(fā)現，在這個西北最不起眼、生存條件惡劣的小山村，時光似乎還停留在幾十年前。北京的摩天大樓、霓虹閃爍和這里完全沒有關系。他痛切地感受到，在這個國家近幾十年的發(fā)展中，他的故鄉(xiāng)石節(jié)子，是被現代文明遺忘和忽略的。 父親在1970年代蓋的院子，四堵土墻已風化變矮。院子后面父親種的那棵李子樹，長了40年，還沒他的個頭高。2005年春天，李子樹開了一樹白花，靳勒跪在樹下，開始他的行為藝術《貼金》。他在樹干上細細裹了一層金箔，小樹變得金光燦燦。隨后，他又用金箔包裹了父母睡的土炕黑乎乎的炕洞門，還包裹了母親用了幾十年的烏黑的推耙。他想用這種方式，讓父母的尋常日子也莊嚴起來。

04 //// 一起飛 ：沉重的飛翔 德國之行后，靳勒就一直在想：藝術能不能改變村莊，讓石節(jié)子人過上好日子? 2008年春節(jié)，大年三十，藝術家趙半狄?guī)е男茇垐F來到石節(jié)子，給石節(jié)子人送來了一場“全世界最小的春節(jié)聯歡晚會。” 這一年，奧運會在北京召開。靳勒在北京的廠甸75號藝術區(qū)還有自己的工作室。他關注熱點事件，也關注藝術維權。但最終，他所在的藝術區(qū)還是被拆掉了。他將北京工作室的東西拉了一卡車，回到了石節(jié)子。其中一張巨大的工作臺，安放在了父母的小院里。 他開始帶著村民做藝術。他自己動手給村民們理發(fā)，將滿地的毛發(fā)收集起來，加上村民們的舊衣服破布條，和了石節(jié)子的紅膠泥，讓村民們做出了幾十個大泥棒子，命名為“基因棒”，這個作品參加了當年銀川當代美術館的開館展覽。 一個“基因棒”50元。村民們第一次嘗到了藝術帶來的真實滋味。大伙兒都很高興。藝術終于實實在在地對他們的生活有幫助了。 接下來的幾年，靳勒不停地在村里“折騰事兒”。原本默默無聞的石節(jié)子上了好幾次電視，縣里終于注意到了。2010年，鄉(xiāng)上給了兩車水泥，硬化村里的土路。也是在這一年，村里舉辦了“第一屆石節(jié)子國際電影節(jié)?！彪娪肮?jié)就在村口舉行，放了三部電影，都和鄉(xiāng)村有關，包括法國導演托尼. 加列夫的《只愛陌生人》。石節(jié)子的黃土路第一次鋪上了紅地毯。 2014年，縣里出資，完成了全村的引水工程。祖祖輩輩喝窖水的石節(jié)子人，終于喝上自來水。 但石節(jié)子的貧困依舊。雖然離縣城不過6公里的距離，但地處陡峭的山茆上，人口又太少，大部分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留在村里的多是老弱病殘。雖然有了點名氣，但離政府或企業(yè)愿意來“旅游開發(fā)”的那一天，還很遙遠。 2015年，中央民族大學教師、藝術家琴嘎和他創(chuàng)辦的北京“造空間”發(fā)起了一個石節(jié)子村的藝術實踐計劃，取名“一起飛”。召集了25位新銳藝術家，資助他們在石節(jié)子展開藝術活動?！八囆g就是要再回到生活中去攪動現實。”琴嘎說?！耙黄痫w”計劃要求藝術家和村民平等自愿參與，在雙方商討中產生作品。藝術家要面對的主體是村民。

“一起飛”在靳勒家院子啟動。藝術家和村民現場用土豆抓鬮，結成對子，共同完成一個作品。村民李保元說，他理解的“一起飛”，“就是藝術家拉著我們村民一起往前走?！? 琴嘎和李保元抓鬮到了一起，李保元從山溝里拉來好幾車花崗巖石子，和琴嘎以及幾個村民干了半個多月，修成了60.8米長的“公民之路”。 藝術家吳高鐘抓鬮抓到了村民葉調調。60多歲的葉調調生活困難，身體有病，一直沒有錢出去治療。在很多次的聊天后，吳高鐘決定幫葉調調做點事。他有兩個計劃，一是幫葉調調養(yǎng)植甘草。另一個，是送葉調調到北京去看一次病。 另一位年輕藝術家劉偉偉和村民靳同生合作。他幫助村民做了一些事，包括代表村民去秦安縣政府。他最終確定，每年的1月3日到村里給村民開一次會。這位始終在社會事件現場工作的藝術家，意識到在物質貧窮的石節(jié)子，還有一種“權利的貧困”。他認為，石節(jié)子人需要一種真正能夠表達他們自己訴求的公共生活。

而中央美院雕塑系的教授張兆宏，則和靳勒的父親商議為石節(jié)子蓋一個懸崖邊的家庭旅館…… 所有的作品都和石節(jié)子當下具體的事情有關，但也有“無用的詩意”。藝術家李頌華抓鬮抓到了村民靳世林。靳世林是一個苦命的父親。李頌華做了一場名為《一人半身高的夜晚》的行為藝術。從午夜12點開始，扛著靳世林爬山去看早上六點的日出。在這個過程中，李頌華吃了兩次速效救心丸。 這些“作品”，看起來像是藝術家們在村里“扶貧”。但琴嘎否認這一點?！拔覀儾皇欠鲐殻矡o法扶貧?！彼f。扶貧和致富是政府或資本做的事情，藝術家提供的只是價值的認知?！耙黄痫w只是想搭一個結構，讓藝術家和村民合作。這種合作產生的，不是通常意義上的作品，而是村民作為人的自信和尊嚴?！? 05 //// “村民們還相信藝術” 10月18日這天，石節(jié)子村頭，村民孫銀銀正背了一捆稔子回來，堆放在墻邊曬太陽。孫銀銀今年70歲了。家里有三四畝山坡地，種了花椒，蘋果，稔子，當地人用稔子油換菜油吃，兩斤半可以換一斤。 孫銀銀在自家門前的黃土崖邊種了一大片花。繁盛的太陽菊，還有大麗花，恣肆地開著。4年前，孫銀銀被藝術家劉偉偉帶著去了趟北京。那是他人生中最遠的一次旅行。 石節(jié)子小而干凈，沒有人亂扔垃圾。村里常有遠客來，大伙兒都有公共衛(wèi)生意識。更何況，村長叮囑過，酒瓶呀，舊衣服呀，廢了的農具呀，不要亂扔，說不定藝術家就能當材料用呢。 這是藝術給石節(jié)子帶來的改變?！八囆g讓他們自信了。外面來了人，他們可以很自如地打招呼。過去大家都很害羞，這些年見的人多了。”靳勒說。 在靳勒看來，這些年，村里的硬件可能沒有太大變化，但村民們的內心還是變化著。藝術讓他們開了眼界，也讓他們多了一些幸福感。這么多年，藝術家來來往往，村民們也多少對當代藝術有了理解，他們會說，“花椒就是我們的作品。”

“如果沒有疫情的話，石節(jié)子每天都有人來呢?！崩畋Ｔf。言談中頗自豪。他當年去過德國，“從此也喜歡藝術”。這兩年，他在琴嘎的鼓勵下，也學著“做藝術”。他在干活時撿回一些石頭，寫上日期，起了個名字，就叫《日子》。大家都說好。但他忙著下地，或外出打零工，“沒時間再做這些”。 2019年10月，在北京世紀壇，石節(jié)子為村民靳紅強舉辦了一場畫展。紅強的畫有好幾幅被人收藏。靳勒算了算，紅強為他的父親已“掙”了幾千塊錢了。 紅強今年已23歲，但長得只有八九歲的樣子"。他的母親在幾年前喝藥自殺。紅強說話口齒不清，不愛理人，卻和靳勒很親。一個偶然的機會，靳勒給了他毛筆和墨水，沒想到紅強就畫了起來。他畫院子里的梨樹，畫雞和狗，畫野花。但他最愛畫的是電視的遙控板。他喜歡遙控板，“一按，電視上啥就都有了?！?

“我覺得藝術還是好。沒有藝術，石節(jié)子能有啥特點?人家能知道這山溝溝里有人住?”李保元說。2017年，他曾護送著石節(jié)子的6棵花椒樹去上海參加琴嘎的藝術展，又開闊了眼界。他的說法，也是大多數石節(jié)子人的想法。 這么多年了，“村民們還相信藝術?！苯照f，這也是他最高興的。 06 //// 未來的憂慮：石節(jié)子會不會消失? 十月的一天下午，村民靳五成家砍倒了一棵門前的大香椿樹。靳勒匆匆趕來，給女主人說了半天好話，另一棵待砍的楸樹才被留了下來。 靳勒表情平靜，并沒有光火。事實上，即使是石節(jié)子，藝術與生活也不全然和平共處。在干旱的石節(jié)子，長這樣一棵樹不容易，隨便砍掉是太可惜了。但靳勒說自己能理解村民的實用主義?！斑@棵樹，他們天天看，沒感覺，甚至煩了。就覺得砍了也沒損失，還能燒柴火?！? 同樣的問題也發(fā)生在村民蓋房子的事上。石節(jié)子的房子大部分是瓦屋頂，這也構成了石節(jié)子錯落有致的古樸風貌。兩年前，有人家蓋房子，拆掉了老屋，蓋成了時興的二樓，用藍色的彩鋼板，從村頭看下去，很刺眼。 靳勒曾想勸說對方不要蓋樓房，但他最終放棄了。 “你知道農村人為什么喜歡瓷磚?因為瓷磚是干凈的象征。他天天和土打交道，地里是土，回家也是土，其實很煩的?！苯照f，村民蓋樓房，貼瓷磚，其實就是想過和城里人一樣的好日子，他們沒有錯。

他說，當代藝術就是要強調主體性。“石節(jié)子人沒有多少能當家做主的機會。他們唯一的話語權，可能就是他家的樹，他家的院子?！彼荒茏鹬厮麄兊倪x擇。 他也在想，其實這些矛盾也好解決。如果石節(jié)子美術館有收入，就好辦了。例如對一些大樹，石節(jié)子美術館可以保護起來。對村民們的房子，也可以做更好的規(guī)劃……但這一切的前提是“有錢”。 另一個讓靳勒擔憂的事情是，12年來，石節(jié)子的人口越來越少。他掐著指頭算：這些年，村里的13戶64個人中，已有7個老人去世。結婚娶親的只有兩個，另有四個姑娘出嫁。這么多年，村里只有三個孩子出生，有兩個還是生在青海。目前，村里也就只有50個人了。 和所有的中國村莊一樣，人口的老齡化，以及青壯年外出打工造成的“空心村”問題，都困擾著石節(jié)子。

也有好消息傳來。這些年，石節(jié)子的影響越來越大，縣上也注意到了。從前年開始，當地就有了“打造”石節(jié)子的想法。石節(jié)子下面有溫泉，往上走有神仙塔。當地政府有意把藝術、宗教、鄉(xiāng)村旅游等聯系在一起，打造成一個旅游空間。 這是石節(jié)子人所期盼的。靳勒也不再像過去那樣，內心多少有些抗拒。他曾擔心政府的介入會“讓石節(jié)子不像石節(jié)子了”，變成一個旅游景點之類的地方。但他的想法如今已有改變。 他覺得，政府能介入是好事。首先這是村民們所企盼的。另外，確實會對村民的生活有好處。他說，去年雙方已做了接觸。他也邀請了北京的藝術家、建筑師等，對石節(jié)子周邊做了一個大的規(guī)劃，已報給縣政府，但或許是因為疫情，現在尚無消息。 這個秋天，在石節(jié)子，“家庭旅館”開始夯土了;有美院的學生即將來村里寫生;元旦后的1月3日，藝術家劉偉偉會如期而至，為村民開會。他曾說過，會每年回到石節(jié)子，“除非我的肉體消失，或者石節(jié)子消失?！? 又是周末，靳勒回到村里，和村民在山道上打著招呼。李保元的妻子在鄰村收蘋果，一天能掙一百多。李保元則在撿回的石頭上寫下日期，那是他的《日子》。有年輕人從城里回來，又離開。在石節(jié)子的“廣場”上，沒有人去跳舞。年輕人都出去了，留在家里的老年婦女，大多腿疼。當夜幕降臨，村里的路燈全都亮了，石節(jié)子不再黑暗。 這是石節(jié)子的日常。2019年在北京舉行的“石節(jié)子十年”的展覽，名字就叫《誰的夢》。策展人崔燦燦曾問靳勒，石節(jié)子到底是誰的夢?靳勒回答：當然，那是石節(jié)子人自己的夢。 (文中圖片除署名外均由靳勒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