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卓群:《薩迦》項目的起因是什么,從什么時候開始?
張小濤:起因是我2007年剛進藏考察了很多寺廟,當時我正好在做和藏傳佛教相關的一個動畫《夜》,回來以后,發(fā)現(xiàn)有很多東西可以繼續(xù)挖掘,2007年底我在北大做《重生》那個項目與北大文博學院的考古學家合作,2008年的作品《迷霧》討論的是現(xiàn)代性、物質(zhì)主義浪潮,個人經(jīng)驗、公共經(jīng)驗、心靈史和思想史的矛盾相遇。當時巫鴻先生問我接下來還要做什么?我說可能是《薩迦》,我想去討論宗教的世俗化問題,信仰與物質(zhì)社會的悖論。
戴卓群:《迷霧》把你當時思考的東西表達得很是淋漓盡致。
張小濤:我就想下一步該怎么辦?2009年我想開始做《薩迦》,后來我先做了一個關于地震的《痕》,這個片子做完以后又有一個周期,因為我一直在做前期的收集素材、編劇本、整理文獻和做技術上的更新與突破,我老是覺得火候沒到,懷疑很多。
戴卓群:實際上是你2007年去薩迦寺的時候,留下了一個伏筆。
張小濤:我當時考察了20幾個寺廟,帶攝影師和錄像走了一個月,當時還是消化不了,回來就特別的有興趣去讀藏學和佛教一些書,那時候拍回來的素材今天一直還在用。我從小就有一種宗教情懷,這種虔誠一直影響到我對藝術的態(tài)度,盡管神圣世界已經(jīng)破碎不堪。去年11月份我們劇組一行10人正式進藏(動畫、錄音師、攝影師、錄像,考古學家和我、兩個司機),我們再次從拉薩出發(fā)到桑耶寺和薩迦寺拍攝了十來天,收獲很大。這次是冬季進藏,高原反應很強烈,工作的難度也很大,遇到很多的困難,但是我們都挺過來了。為什么從2010年才開始《薩迦》的項目,因為金融危機,這段時間讓我有了更充分的思考、醞釀、發(fā)酵。去年從西藏回來,本來還想把動畫電影和紀錄片混在一起,后來發(fā)現(xiàn)不好融合,動畫是動畫,電影是電影,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清楚起來了,就像片子前幾分鐘,它讓你看得云山霧海,但是片子看完,清晰了?,F(xiàn)在我還是處于一種未知和不確定的狀態(tài)中,片子做到最后一分鐘,都會還有錯誤,哪怕展出了都還在修改和調(diào)整,這是我以往的經(jīng)驗,現(xiàn)在正在做后期的剪輯、合成,正是最痛苦的時候……
戴卓群:就像孕婦臨產(chǎn)的狀態(tài)。
張小濤:真的不知道下一步會怎么樣,早產(chǎn)?順產(chǎn)?難產(chǎn)?忐忑不安。好比運動員馬上上場比賽了,那種心情又激動、又焦慮、又有點喜悅。
戴卓群:因為你之前《迷霧》里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去做動畫,新媒體的東西,那你怎么處理原來繪畫與現(xiàn)在動畫的關系?
張小濤:我現(xiàn)在60%的時間放在畫畫上,40%精力在做動畫,繪畫帶給我基本的圖像分析方法。2006年我寫“繪畫的抗體”討論繪畫的死亡,死亡的是陳舊的繪畫觀念,繪畫邊界的拓展,讓繪畫或得了重生。從繪畫走向動畫、電影,提供了一種全新的美學和視覺經(jīng)驗。怎么去分析問題?怎么去解決問題?圍繞一個課題去展開?這些和繪畫都是相似的,2005年底我轉向動畫方面的實驗,當時也不知道是為什么,只是憑直覺預感到這個領域里又會有新的視覺經(jīng)驗、技術、美學的產(chǎn)生。
戴卓群:一種內(nèi)心的需要,開始往新媒體領域里面鉆了。
張小濤:當時我研究國際上新繪畫的潮流,新的美學觀念,動畫為我打開了繪畫之外一個新的通道。BBS論壇、BLOG、微博等對我們其實有很多隱性的改變,閱讀量的改變帶來知識結構的變化,信息化帶來了未知的變化。微博是一個虛擬的社會,人人都成為了信息源和媒體,這里既是信息的發(fā)散地,也是謠言的交叉感染區(qū),微博更是發(fā)現(xiàn)被遮蔽現(xiàn)實的通道,這里有關于現(xiàn)場的第一手資料。
戴卓群:所以你覺得轉變可能是一個水到渠成的事。
張小濤:我想通過實踐再回到理論,比如做片子,過去不清楚,在剛剛操作的時候是一團亂麻,全是經(jīng)驗,現(xiàn)在能夠把經(jīng)驗上升為一種知識結構、知識譜系,在實踐中藝術家也開始成長,進入一個自我梳理,自我調(diào)整的時期。我試圖和以前的語言、課題找到一種延續(xù)性。
戴卓群:真正的藝術家內(nèi)在的線索一定是一致的。
張小濤:我擔心自己在工作中的不嚴謹,所以做了大量的思考和調(diào)查,我對藏學、佛教的研究,從資料、文獻、圖片的儲備期很長。我必須要談到的兩個老師:北京大學文博學院的考古學家徐天進、陜西考古研究院的考古學家張建林,他們對我完成這個片子有重要的影響,尤其《薩迦》紀錄片是以考古學家張建林的個人視點來展開的,動畫電影中他是其中的一個虛擬角色,顯得比較有意思。
戴卓群:你對藏學的興趣最初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張小濤:2002年從藏傳佛教美術開始的,對薩迦派的研究,包括對新媒體技術研究,它其實是一個系統(tǒng),你需要對藏學的知識系統(tǒng),對新媒體語言,實驗動畫的知識貯備,還有就是繪畫得來的圖像分析方法。其實你看它每一個圖形的轉化都是一個圖像觀念的轉變,它通過隱晦的圖像的暗喻,符號的暗示來表達藝術家的世界觀,所以它是需要很多知識結構的整合與轉移,我試圖把跨學科、跨媒介的方法做一個具體的案例出來,學問在于“化”而不只是學習。王陽明講:知行合一。知是行的開始,行是知的延伸。我們需要回到民間,回到傳統(tǒng),回到基層中去身體力行的實踐。
戴卓群:那你現(xiàn)在應該有好幾年時間對藏傳佛教以及藏學的研究,當時是哪些方面觸動你或吸引你的興趣去走向這個方向呢?
張小濤:1993-2010年期間我去過川西藏區(qū)、甘南、西藏共七次,還是天生就有點迷戀這種氣息。我的家鄉(xiāng)重慶合川二佛寺是唐代的寺廟,有非常精美的石刻,氣息高古,規(guī)模沒有大足石刻那么大,但它的藝術成就非常高??赡芘c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對我的影響有關系,我本人對藏傳佛教有一種敬意,2002年的時候,臺灣的藝術家石晉華來東京畫廊展覽,他送過我一些藏傳佛教的音樂,我聽了很多年,有一種天然的神圣感和美感,有一種特別的感召力。當代藝術充滿矛盾和悖論,既要顛覆、解構古典主義,但另一方面又要從古典主義當中獲取營養(yǎng),我不希望觀者習慣性地把這個片子看作佛教宣傳片或雪域高原的風光片。
戴卓群:當代藝術原來顛覆和破壞古典的時候,用的是西方方法,西方語言,也就是說它借用了一種外來的工具進行顛覆,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這種外來的工具越來越不任用,反而它原初要破壞的東西,跟它是真正兼容的。
張小濤:我小時候?qū)W書法、武術,對我后來影響很大,上大學學西方的藝術史、心理學、美學、哲學、社會學,歷史等,當代藝術是另外的一套知識體系,很長時間我困惑傳統(tǒng)文脈和當代藝術有什么關系呢?可是后來記憶里的東西開始激活,說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但總有一種力量把我拉回到傳統(tǒng)的河流中。我更強調(diào)知識考古、社會學、人類學的考察,怎么來看待藏傳佛教在今天的命運?佛教與本土化、世俗化與全球化的關系?與地緣政治之間的關系?我是帶著這種問題去進入《薩迦》這個項目,一開始就避免進入單維度的解讀,我覺得這是做宗教片子最大的問題,我想帶著疑問進去,沒有標準答案,呈現(xiàn)的是一個思考和不斷發(fā)現(xiàn)的過程。
戴卓群:你通過做《薩迦》有什么新收獲?
張小濤:我談談動畫方面的感受,這是一個新媒體技術和語言的問題,《迷霧》做得氣勢恢宏,后來慢慢體會到東方的東西,語言的收斂,內(nèi)心的聆聽,對題材和語言深度的消化。做《痕》那會兒我就已經(jīng)開始變了,慢慢地走東方化、內(nèi)心化、神秘主義的路子。做這個片子的時候我的團隊更新了,沒有以前用五十個人那么做了,做圖、模型、剪輯、聲音等分得非常細,工作仍然像以前一樣,要求比以前更加苛刻,更加系統(tǒng)化。通過這個片子,對藝術生產(chǎn)的程序有一種豁然開朗的體會,我覺得有些東西是非要到一定的時候才能體會,年少氣盛體會到的也許就是剛、強、狠,像綿延的,收放自如的東西出來是需要時間來實踐的,以后慢慢的這個味道就出來了。技術和身體、心靈的融合也是很重要的,需要時間來發(fā)酵。
戴卓群:這應該是你本身的氣質(zhì),《迷霧》我看到的也不是很剛很強,可能它表象是這樣,但骨子里還是東方的內(nèi)涵。
張小濤:《迷霧》的音樂創(chuàng)作開始有點咄咄逼人,后來進行了不少的調(diào)整。一個團隊需要全方位的融合,是一個整體。我喜歡往后藏,退一步,就像武學,真正的武功是藏的,是含而不發(fā),是以守為攻的,是讓的,手中有劍不是高手,手中心中都無劍才是高手,我很迷戀武學的境界和情懷,作品也是需要這種境界和格調(diào)的。如果我們過分追求技術會讓一個人迷戀在一些小的細節(jié)里。
戴卓群:這樣很容易迷戀在一些很表層的東西上。
張小濤:這次我讓團隊把很多華麗的東西都去掉,要樸素、要含、要藏在里面,四兩撥千斤,有很多技術手段可以用,但心靈的力量更重要。我這次動畫里也加了些手繪的語言,我不愿意把動畫做成繪畫的延續(xù),翻開的經(jīng)書里面有繪畫的痕跡,比如出土的器皿、佛像、經(jīng)書、灰燼、風聲、水聲的音效都會運用在其中。
戴卓群:薩迦那個地方如今的情況是怎樣的?
張小濤:記得我們在薩迦縣半夜里起來登山到尼姑庵去聽早課的真切感受,遠處有犬吠、人聲、風聲交織在一起,皓月當空讓我想起了:“月朗星稀,朱雀南飛”的句子來。清晨尼姑庵里濃濃的酥油茶味道和早課誦經(jīng)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我們很難分辨這種視覺、嗅覺、聽覺混合的復雜感受。老尼們沉吟低唱、蒼??菁?,如海潮之音綿延不絕,梵音穿越了時間的暗河,那一刻猶如滄海行舟,暗夜登山。
戴卓群:你說薩迦與佛教世俗化的進程有關,那么到今天,到了一個怎樣的狀態(tài),可能許多人并不了解。
張小濤:公元13世紀初期,以成吉思汗為首的蒙古部落興起,到他的孫子忽必烈統(tǒng)一全中國,建立元朝中央政府后,封八思巴為“帝師”,賜玉印“命統(tǒng)天下釋教”,即管理全國佛教事務,并協(xié)助中央政府管理西藏,統(tǒng)領西藏十三萬戶,八思巴遵忽必烈所囑,在西藏清查戶口,制定法律,于1268年在薩迦正式建立起與中國其它行省相同結構的地方政權,八思巴成為隸屬于元朝中央政府的西藏地方行政長官,薩迦派勢力達到鼎盛時期。14世紀后半葉,隨著元朝的滅亡,薩迦派在西藏的地位被噶舉派取代,但該派仍然維持下來。
“政教合一”改變了西藏的命運,吐蕃時期的戰(zhàn)斗力非常強悍,唐朝時吐蕃經(jīng)常駐軍渭水邊,隨時可以打進長安城,唐朝是打不過吐蕃才派文成公主去和親。吐蕃在信佛教之前,人丁興旺,民風彪悍,像蒙古人那么驍勇善戰(zhàn),后來全民信了佛教以后,人口減少,信徒所有的財產(chǎn)幾乎都捐給寺廟,布達拉宮里有西藏歷朝歷代所有的財富。文革對薩迦寺的毀滅很厲害,薩迦北寺今天已經(jīng)成了廢墟,南寺還在,西藏今天的漢化也很厲害,這是傳統(tǒng)文脈的崩潰和神圣世界的衰落。
戴卓群:它們已經(jīng)世俗化很慢了,中原的少林寺已經(jīng)在全球開了四十多家分號,等于是全球化集團公司,整天做的是好萊塢,拉斯維加斯的生意,方丈坐著飛機全世界飛來飛去,談完業(yè)務,然后去看世界杯。
張小濤:蒙古族信了藏傳佛教以后,改變非常大,溫和多了,整個被馴化了。清兵入關以后,他們也信藏傳佛教,清政府有“興黃教以安外蒙”的策略,以歸化和統(tǒng)一不順從的外族,所以我覺得這里面可以看到宗教與政治的某種關系,這種變化對我們今天的問題是很有幫助的。今天是一個全球化的自由市場的時代,故鄉(xiāng)與鄉(xiāng)愁都被摧毀了,傳統(tǒng)只有在典籍里,在我們的回憶當中。我紀錄片最后結束的時候,鏡頭一下子從薩迦寺?lián)u到薩迦小學,孩子們正在進行足球比賽,這個片子只是關于信仰和現(xiàn)實生活的某個縮影,傳統(tǒng)的宗教生活正在一步一步消失,物質(zhì)化的浪潮不可阻擋。
戴卓群:我對西藏宗教的世俗化狀況真不是很了解,包括西藏社會蛻變的速度和程度。
張小濤:非??斓?,這很可悲,人類精神世界,信仰的圣地已經(jīng)變得非常世俗化,西藏可能是人類最后有信仰的地區(qū)。悲哀??!微博上討論地溝油說到,其實這個時代就是一個相互投毒的時代,我們只要自己不投毒就很不錯了。西藏從宗教、地緣政治、商業(yè)消費、意識形態(tài)、物質(zhì)化浪潮來看,變化非常大。90年代,我們?nèi)r還沒那么嚴重,今天的寺廟變化也非常大,現(xiàn)在好多都意識形態(tài)化,商業(yè)控制寺廟,門票很貴。完全只認錢,真是“有錢能使磨推鬼”的時代,我看到了文脈的余暉與超越世界的衰落。
戴卓群:開發(fā)掉以后就全都沒有了。
張小濤:我去浙江天臺山國清寺,門票才5塊錢,這里是天臺宗的祖庭,隋代的大寺廟,這里有柳公權、歐陽詢、于右任、蔣中正,有康有為、等的書法和匾額。歷史氣息、文化底蘊深厚,它們就抵抗商業(yè)化,全面的市場和商業(yè)化是全球化帶來的一個重要的改變,中國現(xiàn)在可能是全世界最物質(zhì)化的國家。
戴卓群:我最近剛從歐洲回來,在羅馬、佛羅倫薩、米蘭、蘇黎世、巴黎都要去最著名的教堂瞻仰,我覺得歐洲的宗教也在面對世俗化的問題,并且走過的路遠比我們更長久,但是他們的神圣世界卻莊嚴地保留下來了,回想國內(nèi)卻只剩利欲煙熏的寺廟與利欲煙熏的和尚,阿米托佛,銅臭無邊。
張小濤:今年五月我們?nèi)ヒ獯罄疾煊幸粋€感受就是,意大利的宗教和世俗的關系,他們教堂在市中心,今天的宗教生活還蘊含在他們?nèi)粘I罾锩?,這是很重要一點,他們的道德底線和人的良知還是來自宗教的約束,我想把《薩迦》做成一個關于宗教生活的某種縮影,是我們解讀神圣宗教世界在今天的現(xiàn)實遭遇,也是我們重新觀看傳統(tǒng)的通道。我去每一地方一定要去寺廟看看,尤其歐洲國家的教堂、博物館、公墓是一個國家的“魂”。
戴卓群:歐洲也在走向現(xiàn)代化,走向工業(yè)化,走向商業(yè)社會,也有破壞它本身的宗教文明和信仰,但是在亞洲,尤其是在中國,所有這些(宗教和信仰)東西都徹底遺失了。
張小濤:自五四以來,我們一直在解構、顛覆、摧毀傳統(tǒng),文革是消滅了一部分,今天的物質(zhì)主義可以說是全面的摧毀歷史文脈。我們其實什么都沒有建立起來,抗戰(zhàn)時戰(zhàn)火紛飛,西南聯(lián)大的學術研究成果,今天我們的大學都難以比肩的。重要的不是物質(zhì),而是信仰的力量和精神的傳承和演變。
戴卓群:文革是一種直接的、硬性的破壞,其實質(zhì)還是一個被政治形態(tài)極端化了的焚書坑儒的路子,現(xiàn)在是干脆消費掉,消費掉以后就沒有意義了,所有的意義和價值就消解掉了。
張小濤:我用水墨給兒子畫《望廬山瀑布》、畫李白、畫銀河落九天、畫《登高望遠》的亭臺樓閣和山水,拿南宋四家的畫冊給他看,他很奇怪,我們?yōu)槭裁磳懸皇自姡吭佼嬕粡埉??要回答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其實是一個完整的美學問題,很難解釋。我們只能在書里和記憶里尋找傳統(tǒng),小孩子的傳統(tǒng)教育挺重要的,就是讓他有根,在他內(nèi)心里有可以很堅定的東西。
戴卓群:這也是一種形式,你在教育小孩的時候,沒有給他看畢加索的畫冊而是在傳輸中國古典文明的東西,雖然是淺顯的、點點滴滴的。
張小濤:畢加索的畫他以后會喜歡的,他老問我為什么古人旁邊老是有松樹?。繛槭裁疵恳粋€人都有古琴???每一個都有書童啊?為什么山上有亭子啊?他充滿了好奇,我常常和他用毛筆去涂鴉、一起誦讀《三字經(jīng)》、《弟子規(guī)》、《論語》等 ,傳統(tǒng)教育在今天是一種奢侈。
戴卓群:像薩迦小學的課程里有宗教的內(nèi)容嗎?
張小濤:沒有,他們有藏語課,其他課程和內(nèi)地小學差不多,我們采訪了一個唐卡畫師,他有五六個弟子,他們堅持用傳統(tǒng)的工藝來畫唐卡。當?shù)睾芏嗳硕既ネ饷孀錾?,打工,只要是讀了書的孩子就不再去寺廟當喇嘛,這是很現(xiàn)實的變化。
戴卓群:新式教育越普及,這種能力消失得就越快。
張小濤:是,這是一個矛盾的產(chǎn)物,人類應該保持信仰,也應該有世俗化的進程,也應該有享受現(xiàn)代文明的權利,這個度不好把握。
戴卓群:《薩迦》展覽還涉及到對公益的構想,你是怎么想的?
張小濤:今天的藝術應該介入社會,關懷社會,很多人一來就指責這是偽社會學家,當?shù)赖聦徟姓?,其實沒有那么簡單,我覺得真正的藝術是潤物無聲,它是一種關懷,工作和社會的關系相互融合的,像我們做這個畫冊,做得好玩一些,低成本,只要有學生來買,把這些收入反饋給貧困小學,像西藏的薩迦小學。這樣就有一種參與感,這個對藝術的影響,對社會的改變,會帶來一種反思,我們不要大張旗鼓地去宣傳,這種工作是每個人都應該做的。我已經(jīng)有了許多畫冊,多一本少一本都無所謂,可不可以做一些更有意思的事?
戴卓群:從你的《迷霧》到《薩迦》看似完全不同,但其實,甚至跟我們做的藝術區(qū)的維權,它的內(nèi)在邏輯,內(nèi)在線索是連貫的,實際上是一個共同命題。
張小濤:“暖冬”當時的艱難抗爭,這種合理合法的維權和訴求,怎么去找一個藝術的語言去表達,而不是一種粗暴的簡單的對抗,我覺得這樣也是一種潤物無聲。公民社會需要理性的建設,“暖冬”讓我們這代人找到了重返公共經(jīng)驗的通道。
戴卓群:它等于是把我們個人面對社會變遷的聲音具體化了,《薩迦》做完以后還有具體計劃嗎?
張小濤:我在未來兩年可能會拍一部關于美術生考大學的片子,獻給我們屢敗屢戰(zhàn)的青春期,學生被考瘋了,沒考上,這種瘋狂,考試成為我們的個人宗教,瘋狂的追求理想,最后帶來毀滅。我想拍成一個藝術家電影,我先去構思這個東西,我的方法是先設計藍圖,做好以后按照藍圖去做,方向不能亂,未來兩年我想把電影和新媒體融合。人生是輪回的,去年四川美院校慶期間陽光燦爛,我覺得是1992年剛考上大學記憶的重現(xiàn)
戴卓群:第二次上大學的感覺,當年義無反顧地離開,但是沒想到輪回一圈,如今又回去。
張小濤:人生是千回百轉的,我現(xiàn)在看當時的瘋狂,崩潰,對今天影響力是很大的。青春期在一個工業(yè)的場域中展開的記憶,會刻骨銘心的!后來我經(jīng)歷了一個轉換,從一個他者的角度去看,它已經(jīng)變化了,經(jīng)歷了二十年的變遷,我們對全球化與本土化、地緣政治等等問題的思考,隨著時間和空間的變化,一切都清晰起來了。
戴卓群:所以這是你個人的經(jīng)驗,我們剛才說,對傳統(tǒng)的文明,不管是漢地的文明還是藏地的文明,它都有它的生命力,今天發(fā)生變遷,被消解,被拋棄,被干預,但它的生命是輪回的,只是我們處在一個不同的周期而已,
張小濤:我相信有這種轉化,肉身可朽,精神不滅。
戴卓群:就像傳統(tǒng)的回歸也是一樣,我們所有的這一代人,我們在拼命的往外沖,而我們對外界的想象是無限美化和放大的結果。你現(xiàn)在教育你的孩子的時候,你已經(jīng)給他最傳統(tǒng)的東西,因為你已經(jīng)開始在回歸,你希望給他的是這樣的文化而不是那樣的文化,你已經(jīng)做出了價值判斷,認為這樣的文化是更好的文化。
張小濤:血濃于水啊,我覺得它是更適合我們的空氣,我們的土壤中生長的,因為,我常想起我的童年,學武術、練書法、野蠻生長、對一個東西的虔誠,投入,瘋狂,這些對我今天來說非常重要的東西,它不是工具,而是內(nèi)在的發(fā)動機,是一個人的根本和核心。
戴卓群:我最近接觸了很多事也是這樣,我針對呂澎“溪山清遠”的展覽寫了一個文章,標題叫《溪山已遠,清風徐來》,因為溪山真的已經(jīng)遠去了,現(xiàn)在的“溪山清遠”只是一種古典幻想。同時,溪山雖然已經(jīng)離我們很遠,但清風是可以從遙遠的山谷中吹過來的,即便充盈在高樓大廈之間,但是我們肯定會重新找到那種東西,盡管不是原初的那個樣子。
張小濤:這也是萬物有靈,輪回轉換的東西,我們家園丁每天種菜、施肥、澆水,他說:任何東西都是不死的,都是輪回的。他說得很透徹。
戴卓群:這就叫民間智慧。
張小濤:萬事萬物輪回不滅,比如在藝術維權過程中,我們倆常常感覺有一種默契,這個默契是什么呢?是有一個共同的傳統(tǒng)的價值觀。
戴卓群:是價值取向的共識。
張小濤:你可以去爭取基本的權利,但你不要去侵犯他人,你可以搞極端,但你不要讓別人去當炮灰,我們已經(jīng)有這種底線,不能因為個人要成為某種道德的衛(wèi)士而讓更多的人跟著你去“革命”,這個不行。你承擔你的責任,我承擔我的責任,這是某種傳統(tǒng)的情懷,不該把群眾人作為利用的工具。“暖冬”我們可以看到人性中很多本質(zhì)的東西,后來發(fā)生的事讓人很感慨。我把《薩迦》整合起來看,它是談宗教的世俗化,談傳統(tǒng)的某種縮影,談我們今天怎么觀看傳統(tǒng)?以及對我們的影響,雖然我是用動畫做的,上次我在中奧新媒體論壇的一個演講上,我雖然談的新媒體,但核心是跨越考古學、藏學、和新媒體的邊界,關心新技術、心靈、傳統(tǒng)的關系,是一種交叉和超越。我想這就是我們做新媒體的意義,不然你就會成為一種符號,一種媒介的奴隸,沒有更深層的脈絡和生命力,我希望歷史、現(xiàn)實、社會學和語言本體的東西是融合在一起的,不是二元對立,而是一個多重世界的關系。
【編輯:芳若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