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四鷺圖》1960年(私人收藏)
② 《四鷺圖》1960年(中國美術館藏)
偶然間,在友人府中見到一幅林風眠的“四鷺圖”(見圖1)。這件久違的佳作原由一位和林風眠伯伯同齡的好友畫家珍藏,而這位已故的老畫家也是我自幼所熟悉的一位前輩。據(jù)了解,此畫第一次公開露面是在北京誠軒拍賣公司2008年春季拍賣征集活動中,而持有人正是這位老畫家的女兒。睹物思人,感慨萬千。
四十多年前,我那時十五六歲,經(jīng)常在放學后或周末跟著我母親(席素華)到她畫室——南昌路53號,林伯伯的住所去。一般在教學時林不喜歡有小孩在旁邊,嫌吵。而我小時候卻是出名的少言寡語,比較安靜。況且有時我還可為母親作模特兒;有時也給他們跑跑腿——記得那時要買個面條、倒個垃圾,都要跑到馬路對過的弄堂里;其余時間我就坐在一旁靜聽、靜觀。那時候林伯伯已只租住二樓。共南北兩間,南間會客兼畫室,連著一個陽臺,里面擺滿了各種盆景??恐柵_放著一張普通的八仙桌,桌上平時放著一塊方玻璃,下面壓著厚厚一疊舊報紙。這就是林作畫的書桌(林在上海時期的作品都是四尺對開,方形的,與之也不無關系)。很少有人看到過林完整地作畫。他都是晚上九點后,開始謝客,開墨,鋪紙,進入“一人世界,藝術天地”,直至午夜子時。而且同一題材同一畫稿他會反復畫,直到畫累了,就將好幾張類似重復的作品(見圖2 中國美術館藏“四鷺圖”見《林風眠全集》下卷,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1994年10月第一版,第53頁)帶進北間,小心地鋪展在一塊舊地毯上,晾干。自己也就在旁邊的臥榻上躺下睡覺。有時我們早上十點多去,還會看到地毯上他昨晚揮毫的成果。
我母親師從林風眠前,就跟陳盛鐸學過西畫。到了林伯伯那里,除了繼續(xù)畫油畫外,還開始學國畫(記得還有其他兩三位學生)。教學過程主要就是描臨摹名家作品:有齊白石的青蛙、小雞;張石園的山水、雜樹;鄭板橋的竹子等。先用淺淡鉛筆在宣紙上印下范本的輪廓,然后移去下面的模板,再用毛筆蘸墨臨摹。其間聽到林伯伯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再畫,沒關系,再去畫!”一天下來,每個學生從自己大量習作中,挑選幾張(或是某個局部)較好的,剪下,再貼在另一張大白紙上,作為當天的成果,帶回。下一次上課再帶來,繼續(xù)重復。
對于中國畫,林風眠很欣賞齊白石的見解:“介于似與不似之間……”也就是要從“形似”拓展為“神似”。就以文首提到的鷺鷥圖為例,早期(上世紀40年代)林風眠的鷺鷥圖是比較寫實的:喙中有鼻孔,頸部描黑紋,爪上嵌鱗斑,鳥身染淡墨……到了1950年代,我們看到鳥身仍保留淡墨全涂,其他部分都已簡化了(見圖4 上海美術家協(xié)會藏“雙鷺圖”見《林風眠全集》上卷,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1994年10月第一版,第74頁)。
現(xiàn)在我們較多看到鳥身留白的鷺鷥圖大約是上世紀60年代中后期定型的,那更是惜墨如金,凝練灑脫。這里有個不斷探索演變的過程,這既是個追求審美理想——“神似”的過程,更是個畫家對筆力墨色的把握不斷成熟的過程。因為寥寥數(shù)筆就要讓只只白鷺栩栩如生躍然紙上,就要求每一筆都是高質(zhì)量的、高效率的和穩(wěn)定的。具體來說:1.鳥身的單線勾勒,每一線條既要有轉(zhuǎn)承啟合,又要放松自如。2.墨色腳爪,行筆挺拔飽滿,一氣呵成,但又不能急促張揚。3.喙部上色,看似平涂,但卻富有變化。4.大筆墨的尾部則是中鋒側(cè)鋒交替使用。有時為了強調(diào)其層次感,還在蘸墨中摻入少量水粉畫的黑色顏料。5.留白鳥身的周邊渲染,要求氣韻生動。韻者,漸變也。以恰當?shù)奶荻龋鶆虻哪珴u變,往往是彰顯畫家氣質(zhì)和功力重要天地,也往往是模仿者難以如愿的地方。
1977年10月,林風眠獲準出國探親,臨走之前,林伯伯拿出一沓畫讓我挑選,其中有多幅我最喜愛的“鷺鷥圖”。有單只,更有數(shù)只鷺鷥的,出于禮貌和敬重,我只拿了最上面的一張“雙鷺圖”(見圖3),林伯伯當場提筆在畫上題寫了“一九七七,澤良留念”款,作為臨別紀念禮物贈送與我。
林風眠的“鷺鷥圖”,結(jié)合了中國文人畫的瀟灑飄逸與民間藝術的親切單純,雅俗共賞;結(jié)合了中國傳統(tǒng)筆墨的功力與西方現(xiàn)代審美的藝術形式。呈現(xiàn)給我們獨特的視覺享受,也激起我對少年時代的種種美好回憶。林伯伯和他的藝術將永遠留在我的心中。
(作者系上海同濟大學教授,1947年生,浙江紹興人。王澤良的母親席素華是林風眠的學生,妹妹馮葉是林風眠的義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