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米耶創(chuàng)作的羅丹頭像
初冬的北京,已是寒氣逼人,透心地冷,而在中國國家博物館“永遠(yuǎn)的思想者——羅丹雕塑回顧展”的展廳里,涌動著一股羅丹的熱浪和激情。不知道是刻意安排,還是冥冥之中的巧合,2014年11月,這個在羅丹出生和去世的月份里,這場經(jīng)典大展為慶賀2014年中法建交50周年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展覽的法文題目直譯就是“羅丹:一生的創(chuàng)作”。羅丹,終其一生的勤奮和攀登,終于登上米開朗琪羅之后的又一雕塑高峰。對于大多數(shù)中國人來說,一提到羅丹這個名字,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的第一感覺便是將深刻的精神內(nèi)涵與完整的人物塑造融于一體的《思想者》。藝術(shù)的美,來自思想,來自心靈,來自作者在浩瀚宇宙中得到啟示,一切皆思想,一切都是象征。所以策展人定的展覽的中文題目是“永遠(yuǎn)的思想者”,永遠(yuǎn),即不朽,不朽的藝術(shù),不朽的靈魂,并且超越時空;羅丹的雕塑,人體猶如一座廟宇,具有神樣的諸形式;人體,對于羅丹來說,就像人的臉部對于倫勃朗一樣,充滿了表情,尤其是像一面心靈的鏡子,他眼中所看到的無一不是美;丑,一經(jīng)他魔手雕刻出來,果然也是美。羅丹偏愛悲壯,超越浪漫主義,縱觀羅丹一生雕塑的步伐,一只腳始終留在古希臘經(jīng)典派的神圣庭院內(nèi),另一只腳卻已邁進(jìn)現(xiàn)代派光怪陸離的門檻。
一跨入展廳,迎面就看到了《思想者》,在幽靜的一隅,不僅展示人體的剛健之美,而且蘊藏著深刻與永恒的精神,令朝圣般的心,千回百折,終于有了安放處,仿佛也完成了羅丹生前向往中國之旅的夙愿,雖然羅丹的作品1993年來到過中國美術(shù)館展出,但是沒有像這一次一樣幾乎是傾巢出動,帶著他的故居、帶著他的餐廳、帶著他的工作室,帶著他的花園,甚至遺囑和墓地來到中國,如同在中國安置了一個完整的家,又仿佛是巴黎的羅丹博物館和羅丹故居之精微版。
展廳里,顏色、光線、氣氛恰到好處,策展人布置好了路線,沿著羅丹生活的歲月和創(chuàng)作軌跡分四個部分看展??墒俏业念^不經(jīng)意地往左邊一扭,就瞥見了一件潔白而透明的大理石雙人雕像——《吻》,這不就是傳說中的天堂之吻嗎?是鋒利刻刀下的激情溫柔之吻,是冰冷光潔大理石上的甜蜜陶醉愛情。而擺放的場景,神秘幽暗,讓人恍若親臨羅丹博物館。赤裸男女全身心相擁而吻的一瞬間,憑借著一束閃爍溫和的燈光,通體洋溢著和諧優(yōu)美又充滿激情,完美無瑕,舉世無雙,是“藝術(shù)即感情”理念的完美體現(xiàn),這就是生命之泉,由心中飛涌;生命之花,由內(nèi)而外開放。這尊迷人的雕塑取材于但丁的《神曲》里所描寫的弗朗切斯與保羅這一對情侶的愛情悲劇,是被情愛點燃的兩個有血有肉有溫度“具體的人”,就是羅丹和他的學(xué)生、助手和情人卡米耶·克洛岱爾的化身。這里,瞬間即永恒,靜默即語言,世俗即神圣。
看完了羅丹的《思想者》,看完了羅丹的《吻》,滿足了視覺,撫平了心靈。轉(zhuǎn)身再慢慢看墻上展板羅丹度過77年不平凡一生的年表,這里比較溫情的是把羅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和事都簡單清楚記錄下來了。在我看來,羅丹在雕塑史的最重要的價值,是他把古希臘以來一直束諸高高殿堂和廟宇的英雄和諸神的雕像搬下來,以他真切的愛情經(jīng)歷、身體的體驗和靈魂的感受還雕塑以自然的情感和生命的血肉。
在這個年表中,我還發(fā)現(xiàn)一個比較有意味的規(guī)律,羅丹與羅絲、與卡米耶兩個女人在他生命里呈現(xiàn)了兩個不同藝術(shù)時期,而前后的間隔卻好是20年左右。1864年,他與年方二十歲的羅絲·伯雷相遇,后者成為他的模特兒和未婚妻,并生育一兒子,直到羅絲去世前兩周他們才正式結(jié)婚;羅絲是他的生活伴侶,兒子的母親,家庭的后院。這期間,羅丹創(chuàng)作了《塌鼻的男人》、《青銅時代》、《施洗約翰》、《烏戈林和他的孩子們》、《亞當(dāng)》和《夏娃》。
1883年,他遇到年方十九歲的卡米耶·克洛岱爾,羅丹說,“她是我所有靈感的唯一源泉,她所擁有的,正是我所失去的”,“ ……她僅僅屬于我,是屬于我的不朽的女神!”這一時期,是羅丹一生創(chuàng)作的巔峰,有《加萊義民》、《維克多·雨果像》、為1889年世博會制作大理石雕塑《吻》,最終完成《地獄之門》,《巴爾扎克》、《思》、《思想者》等等。
在展廳,可以看到羅絲的《寵兒》和《面具》;有卡米耶的《短發(fā)的肖像》、《處于康復(fù)期的女人》和《寓意人物半身像》,通過發(fā)現(xiàn)羅絲和卡米耶,是不是也可以重新發(fā)現(xiàn)那個藏在《吻》、《巴爾扎克》和《思想者》等劃時代作品背后的另一個奧古斯特·羅丹?
“在你美麗的身軀面前,我不禁雙膝跪倒,頂禮膜拜”。羅丹這樣對卡米耶說,“我的《地獄之門》里面有二百多座雕像,而你是其中惟一一座在宇宙中發(fā)光的雕像,你像一顆絢爛的流星,不斷地重復(fù)出現(xiàn),卻只有我能把你抓住。”
如果說,羅丹的藝術(shù)需要卡米耶的身體去完美地展現(xiàn),他找到了一個盡善盡美的夏娃,一個僅僅屬于他的完美無缺的女人,羅丹以前所未有的愛去引導(dǎo)卡米耶經(jīng)過了一連串天真與無知的淺灘而到達(dá)彼岸,那么卡米耶的激情和才華需要羅丹的思想去清醒地表現(xiàn),卡米耶憑出色的能力和對雕塑的熱情完成《地獄之門》群像的手和腳部分,卡米耶把夢中的大石頭和大袍子的靈感賦予了羅丹創(chuàng)作出《巴爾扎克》,卡米耶不僅僅成為羅丹的學(xué)生和情人,她還想成為女雕塑家,雕塑已經(jīng)成為她的生命和靈魂,她就是為雕塑而生而死的人。
“我希望我從來也不曾認(rèn)識你……”——卡米耶
“可是我們已經(jīng)相識了,于是你成了我最強(qiáng)的敵人。”——羅丹
可以這么說,如果沒有卡米耶,羅丹仍然是羅丹,仍然是藝術(shù)大師,雕塑巨人;也許對男人來說,愛情不是全部,雕塑,才是羅丹的全部。對于羅丹來說,天才的土壤一旦有了愛情的滋潤勢必開出更加美麗絢爛的花朵。但是如果沒有卡米耶,羅丹不一定是《思想者》的羅丹,也不一定的《吻》的羅丹?!端枷胝摺泛汀段恰范际堑 渡袂返囊徊糠郑谔焯弥呛偷鬲z之門之間,還有一座煉獄,一座屬于他們兩個人的煉獄,他們的愛情無法承受得住千錘百煉,有的是千瘡百孔。
如果沒有羅丹,卡米耶就不是卡米耶,離開了羅丹,那個瘋狂熱愛黏土和雕塑的花朵般的女人就凄慘地凋謝了,因為那個時代,成就不了一個女雕塑家。在大師的眼中,女雕塑家也許僅僅只是一個女人。而女人——對于大師來說,她的終極意義也只不過是藝術(shù)的點綴品。過去是這樣,現(xiàn)在也許仍然是這樣。
羅丹,作為藝術(shù)家,藝術(shù)與愛情要想保持長久的平衡是勉為其難的,難以承擔(dān)感情的困擾,也不愿遭受愛情的摧殘。當(dāng)卡米耶的愛成為一種怨恨,當(dāng)美麗漸漸沉淪到最孤獨的精神分裂,愛的盡頭就是瘋狂。羅丹最終選擇的是一份平靜,那個跟他同甘共苦,那個在《青銅時代》就開始為他飽受爭議、犧牲一切,用自己的方式去愛他、照顧他一生的女人羅絲,有時候,憐憫比愛情更有力量更持久??滓疅o法忍受殘缺的愛情,羅丹給不了她一個完整的、唯一的愛情,所以她帶著滿身的傷痕選擇離開,在糾纏的愛恨中掙扎,在孤寂的世界里消磨自己的生命。
當(dāng)我在展廳里再看一件件羅丹的經(jīng)典作品,背后幾乎都刻著愛的標(biāo)記,愛的迷思,無論是羅絲還是卡米耶:為自己所愛的人獻(xiàn)出生命和靈魂。有了這種愛,有了這樣的靈魂,也就有了這些雕塑在人類的藝術(shù)殿堂里猶如群星永恒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