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飛機誤點,遲到了半個小時的劉小東甫一進場,便投入了講座的正題。從1983年在中央美院附中繪出一張自畫像起,劉小東就“開始認識到畫出自己的樣子很重要。就是畫出自己性格最接近的那部分,畫自己身邊的朋友,就變得非常具體、可信、深入”。這一點,讓人想起西方當代最杰出的藝術家之一、前不久剛剛去世的盧西恩·弗洛伊德,劉小東在講座中也從不避諱弗洛伊德的影響。
以下為劉小東講座部分內容。
1991年,我畫的這是個肖像畫的范例。這小男孩住在我的隔壁,非常內向,從來沒聽他說過話,我請他來畫像也沒說幾句話,我讓他站著他就站著,他正好身上搭件衣服就這樣了,他是非常內向的一個孩子,但是剪的發(fā)型非常像香港明星張國榮。他一內向,就把我?guī)氲揭粋€非常細致的心理過程,我看周圍一切東西都非常合適,那個時代的,很新潮的。但是我還是通過畫面背景,比如桌子上所有的都是我的工具。我吃的藥、聽的音樂、學英文的書啊,香煙、膠水、各種發(fā)票,什么顏料盒子、杯子、塑料袋,這些都不是有意擺的,都是正好在那兒。一點都不用動,我完全照著這個場面抄下來的。有時候畫和被畫的人會互相感染。他如果是個很張揚的人,我也許看不到背景桌子上那么多東西,因為他很內向,所以讓你細細品讀你看到的東西,你就會很細致地閱讀,于是就產生了這樣一張畫。
另一張肖像是一個盲人。這盲人有一定象征性。實際上這個人在路上走的時候拎著一條毛巾,但我覺得拎著毛巾怎么都不對,我一直在想這個東西,之后就覺得拎一串肉比較有意思,于是就到超市里去買了一串肉掛到畫室里去畫了。當時我覺得畫一個肖像,圍繞著肖像周圍的東西甚至比肖像本身更重要,就是他跟什么東西在一起。
有張畫雖然畫的是別人,實際上卻是一張自畫像,盡管不是我,但是這張我覺得是我的自畫像。底下水塘里頭,那天我正好趕上一個場景,一個水庫,從水庫里拉出來一個剛淹死的人,邊上是一些公安局的干警,路邊上有些看熱鬧的人。我一看死的人我就想那人怎么那么像我,躺著也是一樣,穿著一樣的衣服,一點趣味也沒有的荒野。就像我們正常的心理,我們要參加一個追悼會啊或者什么事情,其實往往我們的心里想的是自己,哀悼別人的同時在揣摩著自己。
2002年,我去掉了很多背景,我僅僅對這人感興趣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眼睛看不到別的東西。那么再往下發(fā)展下去,我覺得是利用一種肖像在畫一張平面的繪畫。我把顏料都擠到畫布上,其實這都不能算是肖像,就是涂滿了顏料的繪畫。其實這是我畫像間的一種混雜性,它其實在告訴大家,這不是一個肖像,是一張涂滿了顏料的繪畫。那這類型的肖像對我來講,給你們看的就是一塊調色盤。
2006年我在一個畫廊空間里把肖像畫在墻上,墻這邊是女孩,墻那邊柱子上畫的是男孩,中間用多米諾骨牌連接,一共畫了5個女孩5個男孩,我覺得這種繪畫都是借肖像說事,肖像慢慢地消解,慢慢地這個人到底是怎么樣變得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里站一個女孩那里站一個男孩,他們之間用什么聯(lián)結,以及怎么個展覽的意味。當然這個展覽結束后這些繪畫都毀了,鏟掉了,因為他們都畫在墻上。其實這也是一件圖案化的肖像。面對這樣的繪畫,這個人的吸引力和這堆顏料以及床墊上這個花紋、圖案的吸引力是平等的。
那么當畫到自己的時候就非常老實,2008年很奇怪,有時候畫自己一下子就變得特別老實了,老老實實在那兒敘事。其實也是順著這個思路,我想能不能回到非常老老實實畫一個人,非常老老實實面對眼前的景物去描繪的狀態(tài)。于是有了“金城小子”這一批系列作品。
我覺得一個藝術家創(chuàng)作過程其實有點像駱駝吃草,吃完了嚼,反芻回來,他不停地在反嚼自己的過去,在尋找著自己的一點點未來。
所以在我心中從來沒有過的問題就是,今天畫肖像畫有什么意義?這就有點像問人生有什么意義,這類問題都是非常非??辗骸⒖斩吹膯栴}。人生真的不用問這樣的問題,人的終極意義沒有必要問,而是在不停地反嚼過程中你走完了你的一生。所以肖像畫就這么簡單,一個頭,一個自己,被畫了下來。每個時期,有一點點變化。早年什么樣的,中年什么樣的,老年什么樣的。沒有什么好神秘的,也沒有什么可玄妙的,它就是一個自己不停地自問自答的過程。這也就是對我1983年小小自畫像的一個回答,或者說跟他做一個對比。
觀眾對話
提問:看你的肖像畫,還有剛才的紀錄片《金城小子》,我想知道你面對鏡頭被記錄創(chuàng)作過程的感受。
劉小東:有的藝術家當創(chuàng)作是個非常秘密的事,不僅不愿被人拍攝,邊上有人都受不了,因為他有內心的斗爭過程,只展現(xiàn)自己完成的東西。有的藝術家甚至不邀請人進他的工作室,看作品只能在展覽上。我不是這樣的人。我覺得繪畫的整個過程,整個時空就是藝術品,這過程,我是完全投入的,在過程里我看什么都是藝術品,所以我在哪兒都能畫。那個時間段,是藝術,應該讓大家共享,應該有個紀錄片拍下來共享。然后這個過程結束了,我就把自己鎖起來,我的生活再也不讓你看到了。我是把藝術和生活給分開的一個人。我不是他們說的生活就是藝術這樣的藝術家。有這樣的提法,比如人人都是藝術家。我可以不反對這樣的提法,但是我知道,作為一個正常的生命,如果你的工作和你的生活能夠切開,你會健康成長。如果切不開,你容易得抑郁癥。所以那段我連睡覺都可以拍,因為我知道,這段是我的藝術創(chuàng)作的過程,我全部向你們打開。等到這段過程結束,對不起,我鎖上門了。我恢復我正常的肉體,正常的生活。
提問:藝術家到底是應該富有還是貧窮?一直保持貧窮的這種狀態(tài),是否到富有的時候還一直能堅持創(chuàng)作下去?
劉小東:這個問題很簡單也很尖銳,一個藝術家最大的能力就是平衡你的欲望和你的平常心。沒有欲望的藝術家成為不了一個好的藝術家,你的欲望一旦實現(xiàn)一點,而你沒有一個平常心的話,就控制不住你的欲望,你也廢了。欲望和平常心的平衡,是一個藝術家最關鍵的一點。所以不要以為藝術家是純感性的,藝術家是非常理性的,他的一生都在控制這兩者的關系。
提問:為什么很多大師成名成家之后,他畫的東西往往沒有之前的那么純粹?
劉小東:有這個問題,世界上沒有幾個畫家或者藝術家是越做越好的,你不要這么期待。能做到的人是大師,他到老年比他的青春做得還好,而一般人都是倒過來的,老年只是證明他青春期的選擇是正確的,僅此而已。所以不要對藝術抱有太高的幻想,也不要抱有一旦成名,創(chuàng)作比過去好。這種期待本身是不應該的,青春最無敵,青春的判斷是最準確的,當你老的時候才知道青春有多棒,所有的建樹在青春已經完成了,老年時無非在彌補,向更廣泛的范圍去證明你青春時做得對,沒有五十年的傳播誰也不知道你曾經有的青春和你青春站的高度。所以不要怨恨,生命就是一個自然的過程,所以現(xiàn)在你是最棒的時候。這不是中國的問題,是人的本性問題,慢慢來,不要有太多的誰誰誰是大師的想法。這個世界上沒有幾個大師,五百年以前有大師,因為他離我們已經五百年了,我們把他保存下來,必須當成大師去敬仰,我們才把人類這么擁擠的空間隔出來一個恒溫恒濕的地方永遠供養(yǎng)他。我們要對活著的人也這樣供養(yǎng)的話,地球早就爆炸了,活著的人不要這么供養(yǎng),活著的人不要有大師,活著的人都要正常淘汰,慢慢的淘汰,來減少負擔。
提問:你除了畫寫實主義繪畫,還有沒有涉獵過抽象繪畫?
劉小東:在我眼里西方現(xiàn)代主義變化的邏輯是形式上的,不停尋找形式語言的過程,有一定的邏輯,但最后尋找到的是一張空白的畫布,在畫布上沒有任何東西比有任何東西重要,它完全是一種理論上的推導過程,這樣的過程對于我這樣一個復雜的中國社會成長的生命來講,不刺激我,因為它與我的生命無關。我的生命充滿了人事關系,中國人的生命充滿了麻煩,辦任何一件小事都會帶來無數(shù)麻煩,這種麻煩不停地騷擾你的生命。如果這個地區(qū)產生的藝術家去延續(xù)那種邏輯性很強的推導的方式形成藝術的話,離這個地區(qū)的生命太遠了。我覺我就是這個亂七八糟的邏輯堆里混出來的藝術家,我要把這個麻煩、矛盾心情表達出來,尋找一種跟我的心情有關的藝術,于是所謂寫實一點的東西更接近我的心情,可以直接表達我的憤怒,表達我的憂郁,表達我的快樂,對于我來講是個象征物,是一個象征我心情的物質。
提問:你畫自畫像和畫別人的時候心理有沒有不同?
劉小東:畫自己的時候和畫別人有點不一樣就是,畫別人會有點趕,你要為別人著想他有沒有時間,是不是煩了,坐累了。你要替他著想,有時候畫沒有畫太好的時候就結束了,算了,別太麻煩人家。畫自己的時候就敢于麻煩自己,有時候畫我自己一張,超過20天,我每天有一點時間就畫一筆,沒時間就不畫了,這是自己折騰自己的過程,沒有目的性,畫好了就好,畫不好不給人看就完了,在這一段時間,沒有功利色彩地畫自己,展覽來了我要畫畫別人,因為要盡快地完成展覽,所以不太一樣,畫別人向外,畫自己向內。
提問:我想問近兩年藝術品市場特別火,對你的影響是什么?
劉小東:我不是不愿意談這個問題,前兩天我聽了一個道理,蠻好的。有個教授說人生的三角關系,人生與三個點有關,政治家、經濟家,就是商人,還有藝術家。這個關系應該是政治家在一塊應該談經濟,商人在一塊談藝術,藝術家在一塊要談政治,千萬別反過來。藝術家談經濟,商人談政治,政治家談藝術。藝術家談經濟,銅臭氣,太沒理想了,商人談政治是錢多了要翻天啊,政治家整天談藝術,不務正業(yè)。就這么簡單,所以這個問題我也沒有能力回答,也懶得觸及這樣的問題,應該問政治家去。
(來源東方早報2012-04-02 刊)
(來源東方早報2012-04-02 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