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 風景系列
楊光的畫——這些直愣愣的樹、沉甸甸的山和端端正正的舊樓——雄渾而又沉郁,仿佛在講述關于生命和命運的故事,讓人聯(lián)想到交響樂。
樹與山
北方的樹木,在秋冬季沒有了葉子的裝飾,只剩下最基本的樹干樹枝,仿佛一簇簇刀槍劍戟般矗立在那里,指向天空——這可不是枯干殘枝,不是死亡或衰朽,須知,寒溫帶的樹木是一歲一榮的:冰雪來臨時,為了更好地保持生命,抵御嚴寒,那些優(yōu)美精致但相對脆弱的葉子會枯萎飄落,以便把有限的養(yǎng)分和能量集中在更本質的干和枝上——只要挺過幾個月的冬季,等到春風吹來,就會再生出美麗招搖的樹葉,枝繁葉茂,以更靚麗的容貌、更蓬勃的生機來再展風姿……這種凋零與再生,是生物學上一種舍棄與堅守的辯證——最華美的外表,要被犧牲掉,讓最質感的核心,得以保存……
樹木枝與葉這種興替差異,是對最寶貴生命的節(jié)約——任何生命都必須有所取舍,誰都不是能隨心所欲、為所欲為的——你總會有面對強大的不可抗拒力量的時候,如果要堅守,就只能是一個舍棄和周旋的過程,周旋到底就是一種偉大。
所以,楊光畫中這些光禿赤裸的山嶺樹木,并不只是荒蕪靜寂之相,而更可能是一個廣袤富饒的生命搖籃。它看似冷漠荒涼,卻潛藏無限生機——這么多處于蟄伏狀態(tài)的生命,隱藏著巨大能量,好像一支偽裝潛伏在前沿陣地的龐大軍隊,看似靜寂無形,一旦進攻的號角吹響,就可能煥發(fā)出排山倒海的力量。
建筑
如果說樹與山是自然的映像,那么楊光畫中的舊樓,則是對于童年非自覺經驗的審美懷想。這些樓房,應該就是畫家童年的居所,而那個時代的“房子”,可不是當下瘋狂貸款投資倒賣升值的“房地產”,而是人們身心歸宿的“家”,人們在這些樓房中鄰里相守、甘苦同當,同屬于一個更大的命運共同體——企業(yè)、機關、單位……時過境遷,畫家今天重溫往日家園,把它從紛繁喧鬧的塵世中抽離出來,幻化為一個個純粹的視覺圖像,越發(fā)透析出其虔誠與圣潔的特質。
從小生長在這些樓房中的一代人,假如沒有中國式樓閣院落的對比,常常意識不到自己生于斯長于斯的這些建筑是“歐洲風格”的,也很少自發(fā)反思其意義。歐式建筑原本以宗教建筑和宮廷建筑為最高標準,推崇崇高與神圣的氣質,后來又融入人文理性精神,即使一般平民百姓的住宅建筑,也不可避免地蘊含著這些莊嚴高貴的因素。在特定時代這種建筑風格伴隨著工業(yè)文明傳入中國,造就了大批企事業(yè)單位的居民樓,雖經跨文化跨地域的洗禮,但其初始元素——靜穆、虔誠、莊重、質樸——卻保留下來,具有一種正直堅強的“理性美”,與居住其中的中國北方產業(yè)工人濃重的親友情誼和豪爽灑脫的鄉(xiāng)土習俗,融合生成為一種特有的“土洋混搭”的生存狀態(tài),成為每個過來人揮之不去的故居情懷。而隨著集體英雄時代的激情隨風而去,大重工業(yè)區(qū)輝煌不再,衰敗凋零,淪為廢墟,這些舊樓也悲愴地歸入舊世代的遺產,成為人們祭奠昔日那段生命情感的神壇……
雄渾沉郁
就繪畫美感而言,楊光這些畫作有一種雄渾和沉郁交織之美。“雄渾”本來自于詩品,“反虛入渾,積健為雄”,多出于唐代詩風,當然,楊光作品的“雄渾”,并不同于李白“飛流直下三千尺”那種壯麗明媚,而是蘊含沉郁悲慨之氣,深究逝去的休戚榮辱,更具內在反思反省氣質,有如杜詩的意境。記得十幾年前曾經有人專門著書論述“雄渾”與“沉郁”的美學意義,這種二元統(tǒng)一,也是楊光畫作的耐人尋味之處。
畫如其人,畫作美感折射楊光的性格,在偏好挺拔高尚的同時,又敏銳地感知生活細節(jié),不斷內化累積沒有答案的情緒,盡管算是一種豐富性,有時也不堪重負,難以梳理。我想楊光自己未必能說清,他這些糾結深邃的樹木山巒房屋究竟是基于他自己怎樣的直覺感悟,我們只可以猜測,它是作者經驗和態(tài)度的外顯,基于一種內心對外界非功利、無目的的“純關照”,似乎經過了長期宗教式的默想靜觀……世界上本有多種不同的邏輯,有無數(shù)種不同的情感體驗和人生經驗,一個個體的人不可能窮盡宇宙之博大浩瀚,而只能生活在自己獨有的世界里,但這個個人世界又可以廣博到無邊無際的狀態(tài),古人說,吾心即是宇宙,樹枝的尖銳或樓房的棱角,來自畫家之心中某一個層次某一個面向,心比畫更深更廣,畫只能是作者心性一個維度的投影。
命運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畫中總是用深色線條刻畫樹木山石建筑的輪廓,這種強力的規(guī)范性,難道是展示一種宿命?形式支撐著內容,而不是所謂內容決定形式,鐵框般的視覺感,不禁想起荷爾德林的“鐵鑄的搖籃”,讓人感到不可動搖抑或無能為力?但這框架似乎又不是死板僵硬不可理喻的樣子,從積極方面說,它是不是也在堅定果敢地捍衛(wèi)著什么?
其實變化與堅守不僅限于生命,也同理于自然。不僅樹有枯榮,山水建筑也是變動的,不過是周期長一些罷了,山崩海嘯,房倒屋塌,滄海桑田……時候到了,機緣到了,就會改變,而不論人之悲喜,這也許就是“命運”觀念的基礎。“命運”有很多面向,在西語中就有多個詞,可以是一般宿命的“Destiny”,或是天意的“Fate”,也可能是好運“Fortune”。比如貝多芬的《命運》,傾向于表達英雄主體自主性與命運規(guī)范性之間的頑強斗爭。東方古人則以陰陽五行和六道輪回等概念,以相克相生、轉世涅槃等邏輯詮釋其中深意,比如土生金、金克木等,而地理上東北方向是“艮維”,主山,性質為土,有堅固、艱苦之意……這些千百年來的認知,在包涵宿命論的同時,也在強調生命主體不可推卸、不可規(guī)避的東西——包括你不可逃避的責任和難以超脫的悲喜,這些都是你自己該面對的,是不可能求助于別人,也不能擊鼓傳花般推脫給下家的。
歷驗(das Erlebnis)
現(xiàn)代藝術活動中,觀眾不再只是單純看客,也是參與解讀者,同理,藝術家不僅僅是具體作品的制作者,他們首先是審美者,是審美活動的探索者,其作品可以視為他們豐厚審美體驗和審美理解的結晶。從這個角度,也不能不猜測藝術家們的各種所謂“前理解”(das Vorstaendnis)——就是在理解對象中審美者既有的知識經驗等先入之見——楊光是出身于東北大工業(yè)區(qū)的畫家,他生長的傳統(tǒng)重工業(yè)為基礎的生活形態(tài)中,隨處都有鋼、鐵、銅、鋁等金屬材質的特定屬性,也遍布著工程技術中錯綜復雜的點、線、面等幾何學的立體間架結構。傳統(tǒng)工業(yè)形態(tài)體現(xiàn)的牛頓物理學和歐幾里德幾何學的絕對時空觀和邏輯取向,導致人們不斷追求材質屬性與形體、結構、色彩的“合理”的組合……這些解釋學意義的心態(tài)和視覺的“經歷體驗”(das Erlebnis)造成的審美取向,也應該是造就楊光作品的原初靈感之一。
但矛盾之處在于,楊光并不畫工業(yè)題材,而是用心于北方更為原生態(tài)的山、樹和老式住宅樓,可能正是這種跨界行動,產生了這些奇異的“純形式”——舊樓房濃縮成橫平豎直交叉錯落的空間幾何結構,體現(xiàn)出不可動搖的理性和邏輯化關系,而厚重的山巒、暗淡的雪原、質樸的大地、直硬的天際線和地平線,都具有某種金屬感……通常翠綠秀美的樹木,也如生鐵鍛造或車鉗洗刨而成——在楊光這里,金不再克木,而是相輔相成,結合為一了!
這種金屬質感和幾何意象,與其說是東北區(qū)域的風格,不如說是大工業(yè)文明的特征,凡是以傳統(tǒng)工業(yè)和技術為依托的生存方式都會存在這種情結,而不管它是在天南還是地北。
人
最后要說的是,楊光鏗鏘冷峻的畫作中大部分沒有“人”,是一個個“無人之境”,而站在這些作品前,會有一種身臨其境之感,宛如置身于他建構的這些山林原野樓房之間——但愿我們這些觀畫者們,就是楊光作品中的還沒有畫上去的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