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上苑藝術館,不能不先說一說程小蓓。
程小蓓何許人也?詩人?攝影師?畫癡?藝術館負責人?旅行家?理想主義實干家?都是,又都不完全是。愛做夢的詩人們評價程小蓓,是“可以平地起高樓的人”;而實干家們可能覺得她的藝術館“項目”無法短期內收獲效益,不符合經濟原則;她對繪畫有超越當代藝術潮流的獨特(固執(zhí))見解;她走南闖北、默默拍攝了大量震撼性的照片;她對雕塑、建筑、音樂也隨時保持著自己的敏感度,像對藝術不知饜足的八爪魚;她的夢想堅持要在現實里開花,遇到阻撓,她儼然就是一個花木蘭……心靈“結構”復雜,整體上卻顯得單純,“程小蓓”這個人不知是用什么神奇的“膠水”黏合起來的。
我很早就聞得程小蓓的大名,知道她是當代中國最牛的女詩人之一,后來聽說她老公就是著名詩人孫文波。呵,兩口子都寫詩!“影響的焦慮”就在眼前,不會寫得肝腸寸斷嗎?令我很想寫一篇文章,研究程小蓓是怎樣走出孫文波強大的“陰影”的。經了解,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程小蓓太強大了,孫文波的“陰影”在程小蓓雙腿的膝關節(jié)上正好是個“護膝”。孫文波的新博客名叫《在上苑呆著,像自己的皇帝》,程小蓓應該把自己的博客更名為《立足詩歌,做藝術館的領路人》。
近年來,藝術市場愈發(fā)火爆,因為在媒體工作,我從一個藝術的“粉絲”變成了對藝術市場稍有了解的半塊“磚家”,畫廊老板、經紀人、藝術“推手”等精英都見識過一些。但是,2006年夏季的一個晚上,當程小蓓和我聊起她的藝術館時,我一頭霧水,不理解她想做的是什么。要賺錢,投資藝術就好了,不是有人夸張地說“現在投資藝術,等于有了自己的印鈔機”嗎?“攤子”扯得如此之大,無法快速獲得收益不說,還有耗干一個人的危險!程小蓓的選擇,與任何“聰明”的市場精英都如此不同。直到程小蓓說出了自己的一個夢想——向往十九、二十世紀歐洲文化沙龍的氛圍,愿在中國成為一個那樣的沙龍女主人,我才明白是自己短視與固化了。
我們談到了英國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還有她那幫卓具才華和思想的朋友,他們結成了著名的布盧姆斯伯里團體——一個知識精英沙龍,其核心成員有:作家倫納德·伍爾夫(弗吉尼亞的丈夫)、藝術批評家克萊夫·貝爾、傳記作家利頓·斯特雷奇、文學批評家德斯蒙德·麥卡錫、經濟學家約翰·梅納德·凱恩斯、畫家鄧肯·格蘭特、藝術批評家羅杰·弗萊,作家福斯特。哲學家羅素、詩人T.S.艾略特、小說家亨利·詹姆斯和奧爾都斯·赫胥黎也是這個沙龍的座上賓。其實在中國也有類似的聚會,比如二十世紀中期林徽因的“下午茶”,還有翟永明現在成都的 “白夜酒吧”。
“這么多偉大的頭腦‘跨界’聚在一起,是非常必要的,”程小蓓說,“藝術和學問不能只在專業(yè)圈子里繼續(xù),思想與靈感要劇烈碰撞才會產生更優(yōu)秀的作品?!?/DIV>
不是貴族沙龍,而是藝術烏托邦
于是我有幸在2008年3月參觀了仰慕已久的上苑藝術館,體驗了那里的生活。然而,我的感受卻是:這里絕不是一個貴族式的精英沙龍,而是中國第一個真正全方位的“藝術烏托邦”,它由詩人發(fā)起,力圖建造囊括詩歌、繪畫、建筑、雕塑、音樂的高端交流平臺。我覺得程小蓓的夢比我想象的要“大”很多。
上苑藝術館位于北京懷柔區(qū)橋梓鎮(zhèn)沙峪口村?!昂芏嗳吮г惯@個地方離市中心太遠了,其實是不熟悉地形導致的,”程小蓓介紹說,“有一天晚上我從這里開車到中央美術學院,只用了半個小時?!?/DIV>
程小蓓是怎么找到這個地方的呢?里面還有故事。上世紀九十年代末,一幫北京美術學院的藝術家(王華祥、李天元、郭蓋、錢紹武、申偉光、田世信、呂品昌、孫家波等人)“發(fā)現”了與現在上苑藝術館毗鄰的上苑村,便安營扎寨搞工作室,嗅覺敏銳的詩人們聞風而至,王家新、程小蓓、孫文波也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后來又吸引了很多藝術家安頓下來,“上苑藝術村”由此形成?!爱嫾覀兛偸亲顣业胤降娜?,”程小蓓說,“這里簡直是北京郊外最美麗的地方。燕山腳下、沃野千里,盡是大片大片的果園,柿子樹、杏樹、桃樹、槐樹……數不勝數,連冬天都比別處蒼勁,卻‘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要知道,有人說從前這兒可是皇室出行打獵、為皇室供應水果的地方。”
2000年,程小蓓作為“領頭大姐”,與一幫藝術家(西川、萬夏、曾力、時間、沈少民、蘇丹、黃巖、溫子先、景育民、渠巖……)開始修建上苑藝術館,和上苑藝術村遙相呼應。這塊占地面積30000平方米,總建筑面積16000平方米的藝術館群落,設計修建也完全是“烏托邦”式的,藝術家的工作室由建筑設計師與藝術家自己共同設計,曾力還請張永和設計了“梁思成紀念館”。他們04年成立了上苑藝術管理委員會,常務委員是鄧平祥、島子、賈方舟、孫文波、西川,一開始的委員里有殘雪、丁方、賀照田、黃巖、胡旭冬、蔣浩、姜濤、姜杰、景育民、劉麗安、李天元、錢紹武、申偉光、時間、蘇丹、王家新、王華祥、西川、肖開愚、尹齊、張永和、曾力、臧棣……。對當代文化藝術稍微熟悉一點的人都知道,這些人“來頭不小”,每個名字的前面都可冠以“著名”二字,著名作家、著名藝術家、著名藝術批評家、著名詩人、著名電視人、著名詩歌(藝術)資助人……。
遺憾的是,這個“烏托邦”里卻沒有非常擅于搞經營的人士。“我現在最缺的,就是可以專門搞藝術館經營的人,”程小蓓說,“前兩年,有些委員給我推薦了一個非常好的人選,但我對藝術館里這種人的重要性缺乏認識,加上經費緊張,就沒用,結果把我自己給‘害’慘了?!?/DIV>
這幾年,藝術館的活動、經營、管理,事無巨細全是程小蓓一個人在“跳”,連伙食團的廚師都可以讓她“頭大”。“其他委員都是藝術家,根本不能做具體的事,”說起“藝術家”,程小蓓有點“實干家”的口氣,但言而總之,她還是把自己歸在“藝術家”一邊的,“其實我做經營的時候確實也沒什么感覺。”程小蓓作為藝術館的總策劃人,“正在招聘藝術館的CEO,”程小蓓說,“消息傳得很快,全國都有報名的。正在綜合考察篩選期,一定要選一個最好的?!?/DIV>
駐館藝術家們
2007年開始,上苑藝術館開始免費提供畫室,培養(yǎng)自己的“駐館藝術家”。因為地處北京,學術環(huán)境優(yōu)良,報名的人可謂“踏破門檻”,其中不少還是外國藝術家。程小蓓他們每年選二三十個,搞創(chuàng)作、辦展覽、開討論會、不定期交流、組織郊游……大家完全過著“藝術公社”的集體生活,不亦樂乎。
付小明是成都過去的,成了我有條件認識的第一個上苑駐館藝術家。小伙子留著長發(fā),模樣英俊、內心羞澀,在成都屬于“有產階級”,為了藝術理想兩地奔波。畫的畫屬于“心理分析”類型的,也有底層關懷的意思:其中一組是流落街頭的民工,困頓的他們不擇地方、倒頭就睡,畫家卻看見了他們的夢——色情的、性感的,被城市無情壓抑和有力誘導的。付小明的視角和新聞媒體、社會批評家都不一樣,帶有強烈的個人角度:現代文明高度發(fā)達的城市如何成為了民工們的“危險之地”?人在追求卑微的生存權利時如何不堪重負?對這些問題的徹底追問與回答,也許只有藝術才能充分負擔。
2008年3月的一個晚上,我走進上苑藝術館“茶話廳”的時候,劈頭碰見姜志平、龐智卿、閻鋒、黃珺在那里爭論什么問題,“吵”得很厲害,讓郊外的這個晚上都震動了。姜志平和龐智卿大概是駐館藝術家里年紀最小的,龐智卿才從學校里畢業(yè),閻鋒卻最為年長,早年還當過老師。閻鋒說:“進這個藝術館的都是藝術家?!泵黠@在給小朋友們打氣呢。其實姜志平和龐智卿都畫得很不錯,姜志平把人物畫成介于真人和玩偶之間的模樣,已經有自己的“語言”了,龐智卿則是畫面的個人氣味很重的那種——某種接近儒雅的氣質被現實的風狠狠搜刮著,幽默地蛻變成了自戀與膽怯,還真有意思地表現了現代人精神處境的一個方面。
閻鋒和我后來知道的張志剛、朱立波都是駐館藝術家里走“精神路線”的,不過這樣分類也太勉強了,因為他們的畫面如此不同。閻鋒沉醉在“指紋迷宮”里,這種勇于在細節(jié)里迷路的精神,從思維方式上看相當“西化”,他卻借用了中國迷信大全里的指紋,相當權威地把自己的畫面和“中國式的命運”捆綁在一起。張志剛的藝術啟蒙老師應該是佛教壁畫,可這位“老師”有著幾千年的道行,他畫得非常棒,可能卻不得不在“老師”的陰影下呆很多年。朱立波的畫“道里道氣”的,三山五岳被他畫得不像此世之物,應該有很多道家哲學的思考在里面。
那晚認識的黃珺是這幫藝術家里裝備最現代化的之一,他是做觀念攝影的,照相機和手提電腦,以及電腦里的相關軟件都相當專業(yè)。和我們講話的時候論據最多,因為手提電腦就在手邊。黃珺最著迷的應該是空間問題,他在圖片上通過改變事物的大小來打破自己的空間概念。與黃珺同樣在做觀念攝影的文皆多了社會批判的層面,意識形態(tài)、商業(yè)社會、性壓抑、囚禁感、逼迫感等現代人的認知和感受在他的圖片里都有體現。
對現代城市文明的認識應該是上苑藝術館比較感興趣的題材,我發(fā)現他們選入的藝術家里,居然有三個都執(zhí)著于這個題材。鄒時豐干脆把自己的畫命名為《大時代風景系列》,灰色的畫面里,城里的高層建筑、大橋、公路、市場、飛機場被發(fā)瘋的畫筆勾畫出來,又盡情掩去。鄒時豐簡直把我們喜歡的城市畫成了震撼的垃圾場,仔細一想,城市的確是垃圾集中制造場所,也許畫家看到的才是“真相”。李祥震的畫名為《世紀徘徊系列》,他的“城市”還有輪廓,不過好像是用銹蝕嚴重的鋼鐵搭建的,里面的人一定很想跑出來。
雕塑是程小蓓一直情有獨鐘的藝術,藝術館的雕塑家經常被她掛在嘴邊。栗月的人物雕塑完全破壞了平滑的造型,疙疙瘩瘩的材料湊在一起,居然“活了”,而且很有震撼力。趙木頭人著迷于木頭這種材料,打磨木頭應該不好做,但他敬業(yè),做出的大堆木頭人可愛生動,姿態(tài)里有種樸拙的平民感,仔細一看,在面部、身體細節(jié)上都有很有趣的抽象與概括,讓人不得不服氣一個藝術家的眼光。
李軍、竇良羽、張曉童可以放在一起說說。竇良羽繼承了水墨畫里某種幽默的草根傳統;李軍將水墨的靈動特質和綜合材料結合,除了畫面本身的審美與精神價值,應該還有學術價值;張曉童則試圖將水墨特點運用到油畫里。
張廣輝有點獨來獨往的樣子,不經常和大家呆在一起。起初我每天總看到一個瘦高個兒,穿著白色衣服,在藝術館里走來走去,像一只孤獨的鶴,后來才知道那就是張廣輝。他的畫一部分畫在絲綢上,做成卷軸的樣子,仔細一看,是非常當代的內容。油畫《消失的影像》真的是“消失”的,只有輪廓和含意復雜的光點、線條。
總算該說女藝術家了。上苑藝術館位于郊區(qū),生活條件有限,好多女孩子吃不了那個苦,姜靖和李蕤卻堅持了下來,足見她們對藝術的熱愛。姜靖活潑可愛,機靈得像一條小魚,她有段時間也在畫小魚,卻畫出了黑色幽默的效果。李蕤內向沉靜,畫了很多靜物,向中國元素、民間藝術汲取了不少營養(yǎng)。藝術家們抱怨館里的女藝術家太少了,程小蓓說,今后她會更注意邀請女藝術家,并針對她們適當降低門檻。
春天到了,草綠花開
上苑的溫度比北京市低好幾度。3月底,我在市區(qū)已經看到鵝黃柳綠,到了上苑卻遇見一派冬日的景象。不過,隨著駐館藝術家過了年紛紛歸來,藝術館的“溫度”漸漸高起來。等我離開的時候,看見桃花已經開了。做的事情越大,越需要長久的運作周期,但我大膽預測,在目前的藝術市場和氛圍推動下,上苑藝術館只要堅持5年,就會和藝術市場完全接軌、合拍,而上苑具有的文字、藝術、音樂、建筑等綜合交流平臺將在那時發(fā)揮出自己的優(yōu)勢,這個藝術“烏托邦”便也得以完全實現。
回到成都,我收到上苑發(fā)來的照片。短短3個月內,他們又搞了“可視的音樂&可聽的圖畫”音樂晚會;“在春天——詩歌與藝術的‘燒烤’”;“向地震災區(qū)捐贈繪畫作品”;何三坡主持的“張廣輝作品討論”,“徐唯辛作品《歷史切片》討論”;夏可君主執(zhí)“姜志平、龐智卿作品討論會” 徐忠平主持的“姜靖、文皆、鄒時豐作品討論會”,“端午節(jié)的寫生、郊游”,“崔衛(wèi)平的電影評析”等活動,令我在余震的晃動中遙想北方、羨慕不已。
【編輯:葉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