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蝌蚪找媽媽》動畫短片
從《寶蓮燈》到《魁拔》,再到如今正大熱的《大圣歸來》,中國動畫似乎正在“追日趕美”的道路上絕塵而去;而廣東美術館正在進行中的展覽《世界動漫的中國學派——中外動漫藝術大展》,卻將很多人的思緒拉回到了更加久遠的從前:《小蝌蚪找媽媽》里的水墨渲染、《山水情》、《牧笛》中的國畫風韻、《三個和尚》的悠長留白……那是有著鮮明的中國傳統(tǒng)意境的中國動畫,也是中國動畫曾經抵達的最高山峰。很多人不禁發(fā)問:在中國動畫的技術已經日臻完善,卻始終在強大的日美風格的籠罩下難以找到“真我”的21世紀,曾經輝煌一時的“中國學派”能否引導中國動畫走向真正的崛起之路呢?
藝術大師參與制作
造就中國動畫的黃金時代
這次在廣東美術館舉辦的動漫藝術大展,醒目地提出了“中國學派”的概念。策展人之一金城明確表示,希望可以站在“世界動漫格局”中,重新梳理“中國學派”學術脈絡方式,尋找中國動漫藝術的位置和價值。
在這場包括了龍貓、阿拉蕾、米老鼠、藍精靈、丁丁等眾多來自日本以及歐美的“動畫明星”的動漫盛會上,觀眾們確實被喚醒了一個遺忘的事實:我們中國自己的動畫電影,原來曾經有一張如此個性鮮明的面孔,并且還抵達了一座叫做“藝術”的至高山峰——
比如,很多“六零后”、“七零后”都有著深刻印象的《小蝌蚪找媽媽》,以水墨在宣紙上的自然渲染,渾然天成一幀幀會動的水墨畫面,柔和的筆調充滿詩意,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畫“似與不似之間”的美學。記者也不由地想起曾經就“當代藝術中的多媒材使用”這個話題,采訪過一位當代藝術家,他就對記者說:“多媒材新鮮嗎?當年的動畫片《小蝌蚪找媽媽》已經是多媒材了啊。”
某種意義上,《小蝌蚪找媽媽》確實不僅僅是一部動畫片,而是一件“多媒材”的藝術品,它是一幅會動的國畫畫冊?!缎◎蝌秸覌寢尅访撎ビ邶R白石的一幅名為《蛙聲十里出山泉》的水墨畫,而這幅畫是老舍向齊白石“定做”的。在“求畫信”里,老舍即向齊白石定下了“冷雋”的調子,并且附上查初白的“蛙聲十里出山泉”和趙秋谷的“凄迷燈火更宜秋”的句子供齊白石作為創(chuàng)作參考。兩位藝術巨匠充當了幕后英雄,也為這部看似簡單至極的動畫片增添了不凡的氣韻。
在那個中國動畫片制作的黃金年代,像《小蝌蚪找媽媽》這樣結合了傳統(tǒng)藝術創(chuàng)作手段的成功先例不勝枚舉,很多藝術大師也親自參與到了動畫片的創(chuàng)作中來。比如,《哪吒鬧?!返拿佬g設計,是國徽設計者張仃。他吸收了中國畫中的門神畫、敦煌壁畫以及中國戲劇當中的一些造型元素,并結合自己的繪畫風格,以簡練的線條配合民間畫中常用的紅、黃、綠、青、黑、白等顏色作為主體色彩,成就了《哪吒鬧?!窛庥舻拿褡屣L。
在1963年獲得丹麥第三屆歐登塞童話電影節(jié)金獎的動畫片《牧笛》,其背后有著名國畫家李可染貢獻的十幾幅水墨畫稿。這部電影記錄了鄉(xiāng)村牧童清晨騎牛放牧、傍晚歸來的情景。細膩動人、意象化的藝術風格,可謂是對李可染水墨畫的完美呈現(xiàn)。
更加不得不提的是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1988年出品的水墨動畫電影《山水情》。這部動畫片的人物和場景由著名國畫大師吳山明和卓鶴君先生設計。在動畫片的高潮部分,甚至采用了畫家現(xiàn)場作畫,攝影師現(xiàn)場拍攝的手法,再與動畫鏡頭合成,使短片充分顯示出藝術家們筆情墨意帶來的層次感和節(jié)奏感。時到今日,仍有許多人緬懷這部堪稱中國水墨動畫史上“廣陵絕唱”般的動畫片。一個幾乎被公認的結論是:寫意之極的《山水情》是中國水墨動畫的巔峰之作,至今無人超越。
水墨動畫在產業(yè)化時代或難再成功
“可是,現(xiàn)在一提動漫,都是日本、好萊塢,哪有中國動漫的位置?哪怕2006年國家大力扶持動漫產業(yè),錢投了那么多,但效果卻不明顯。大家都很浮躁,沒把動漫當藝術看,而是‘撈錢’的工具。”此次展覽的文案策劃陳曉勤這樣對記者說。在她看來,在這個背景下重提“中國學派”,最大的目的是通過“飲水思源”的方式,喚醒從業(yè)者對于“藝術初心”的記憶,因為這顆“初心”,中國動畫曾經抵達黃金時代,而今天,也許是我們找回它的時候了。
被此次展覽重新喚起對傳統(tǒng)水墨動畫的眷戀之感的觀眾也不免發(fā)問:我們是從什么時候,因為什么原因丟掉這顆“初心”的呢?
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副廠長朱毓平表示,原因很簡單,就是一個市場化帶來的“成本”問題。
看似簡約的水墨動畫片,其實制作工藝相當復雜,其成本要比“炫目”的3D動畫片高得多。畫在動畫紙上的每一張人物或者動物,到了著色部分都必須分層上色,即同樣一頭水牛,必須分出四、五種顏色,有大塊面的淺灰、深灰或者只是牛角和眼睛邊框線中的焦墨顏色,分別涂在好幾張透明的賽璐璐片上。每一張賽璐璐片都由動畫攝影師分開重復拍攝,最后再重合在一起用攝影方法處理成水墨渲染的效果,它的工序如此繁復,所以即便當年中國的水墨動畫令全世界感到驚艷,但無論是日本人還是西方的動畫工作者,都沒有跟風嘗試,很大的原因就是成本太高。
“當年的那些經典水墨動畫都是計劃經濟的產物。”朱毓平坦言。而在他看來,在當今這個動畫片已經走向產業(yè)化的時代,水墨動畫的成功已經很難再現(xiàn)。“我們正在籌備水墨動畫的制作,但水墨動畫必須每個鏡頭都很精彩,要有很大的資金代價,它的成本至少是一般動畫的三倍。我們能不能真的做到每個鏡頭都精彩,至少不低于《小蝌蚪找媽媽》的水平?盡管我們現(xiàn)在有最好的技術,能請到國內一流的美術設計師,但我還是很擔憂,覺得其實很難做到。”
藝術與成本難以兩全?
“藝術和成本”之間的矛盾,并不僅僅是中國動畫所要面對的問題。
俄羅斯的動畫大師亞歷山大·彼德洛夫擅長制作油畫質感的動畫電影,其中的奧秘在于,這些動畫片是他用手蘸著油彩在玻璃板上一幀幀畫出來的。而這相對于工業(yè)化生產的動畫片而言,是相當耗時的工程。他每創(chuàng)作20分鐘的動畫,就大概需要重復3萬次這樣的工序。所以在彼德洛夫二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只出品了5部短片(但這五部短片中四部都提名了奧斯卡,其中一部《老人與?!犯悄孟铝诵〗鹑耍?。這5部短片在文藝青年的小眾圈子里頗受贊譽,卻叫好不叫座,并未產生過強大的票房號召力。
“如果現(xiàn)在有一個公司冒死做水墨動畫,也就是一二十萬的票房。這也是為什么我從業(yè)近三十年,從來沒有想過做水墨動畫片的原因,一做不起,二沒有票房。”中國美協(xié)動漫藝委會主任、中國動畫研究院院長孫立軍說。
為什么沒有票房?“水墨其實并不是制作動畫的好方式。因為動畫需要夸張,講究敘事和節(jié)奏,這都不是水墨的特長,水墨歸根結底是一種繪畫語言,它不擅長講故事。”孫立軍表示。在他看來,宮崎駿、彼德洛夫等動畫大師所踐行的手繪風格,也不具有普遍的推廣意義,“很多人說計算機動畫是未來的趨勢之一。所有的工藝、手稿都是為最后的作品服務的。如果說漫畫前期的手稿和最后的終稿距離是10公里,那和動畫的距離可能得有100公里。就是說動畫著作過程中手稿的痕跡是越來越小的。我能夠每一年半就拍一部動畫電影,但如果按照手稿做的話,可能五年才有一部。”
動畫首先是一門具有極強技術性的工業(yè),其次才是藝術。“上海美影廠之所以沒有再發(fā)展起來,就是因為沿著藝術動畫這條道路走得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眾了。”孫立軍說。
觀點PK:
“中國學派”能否救中國動畫?
“中國學派”
是一種值得被繼承的審美精神
如果認為在市場化的今天,曾經輝煌的“藝術范”的中國動畫電影并無存在的空間,那眾多動漫界的“大佬”們重提“中國學派”的意義又何在呢?
在孫立軍看來,“中國學派”的中國動畫,其核心價值并不是水墨、皮影、國畫這些傳統(tǒng)的手段,而是一種審美精神。“西方藝術強調寫實,中國藝術則有‘假定性’。比如我畫一條魚,周圍不一定畫水,但卻營造了水的感覺。戲劇里也一樣,一個人要敲門,只要有咚咚咚的聲音就可以了,不一定要有門。這也恰恰是‘中國學派’的精髓。比如《三個和尚》是我認為的真正‘中國學派”的最高水平之作。它把中國式的審美運用到了極致。描寫和尚挑水,西方動畫片一定得有一個近景的走路鏡頭,再跳到一個全景,最后人物消失在天際線……但中國式的動畫不需要:三個和尚挑著擔子,走啊走,再一轉身,一個來回就完成了。有一種精神性的東西很難用語言表述,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和日本、美國都有本質的不同。我們現(xiàn)在要思考的問題是:怎么能讓我們的觀眾接受這種審美,讓他們認識到,中國的饅頭、包子,和西方的蛋糕一樣好吃呢?”
“中國學派”的核心價值不是某種具有中國民族特色的形式和手段,而是一種精神——《寶蓮燈》的導演常光希也贊同這個觀點,并舉例說明:“日本的宮崎駿大家都很熟悉,他的動畫片,表面上沒有日本化的東西,但你仔細去品味,實際上又有日本的審美和精神滲透其中。所以我是希望今天年輕的動畫工作者,更多地去了解中國文化本身,而不是只做‘表面文章’。”
全球化背景下
重提“中國學派”不合時宜
對于“中國學派“的提法,有學者并不認同,比如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的馮原教授。
“我認為在21世紀大談‘中國學派’、并且希冀從中獲取靈感是不合時宜的。21世紀是一個全球化的時代,特別是隨著新的數(shù)字技術和媒介社會的發(fā)展,‘我們’和‘他們’有多少不同?又有多少‘我們’的當中沒有‘他們’?誰能徹底厘清‘我們’和‘他們’的關系?在一個智能手機的年代,我們又怎么可能用‘土特產’獲得真正的影響力?所以,我們不應該拘泥于‘我們的’或‘他們的’,而應以更大的勇氣和胸襟奔向未來。”
馮原也以日本為例:日本在19世紀末采取的文化策略是全盤西化,而今天的日本文化已經發(fā)育成一種很完善的現(xiàn)代文化。具體到它的動漫,也不再僅僅屬于日本民族,而具有世界性。但頗有意味的是,具有世界性的日本動漫,也沒有丟掉自己的傳統(tǒng),日本動漫中總是或多或少地滲透著屬于日本的審美方式。“所以,我從不否認我們可以利用傳統(tǒng)當中的有益養(yǎng)分,就好像當代藝術可以利用所有方法一樣。但需要警惕的是:不能以‘我們’和‘他們’的區(qū)別來為這種‘利用’做指引。因為這會讓我們不自覺地走回到內部世界,而在這個時代,想以內部世界的規(guī)則對抗全球化的文化,其結局必然會以失敗告終。在全球化時代,只有走出內部規(guī)則的具有擴張性的文化,才會獲得源源不斷的前行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