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書畫家彭先誠先生
余寫花鳥往往有感于時令物華,信筆涂抹,興至而往,興盡則返而已。戊寅秋寫《芙蓉水禽圖》題記。
春醒夏茂,秋凋冬殘,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常常使我內心涌起莫名的傷感或快慰。但我自認為此種感受不宜用畫筆直抒再現(xiàn),而是將其蒙養(yǎng)于心。待我臨紙?zhí)峁P,方能萬千感受流諸筆端。所謂藝術意境的創(chuàng)成,既須得屈子的纏綿悱惻,又須得莊子的超曠空靈,如此才能“得其環(huán)中,超以象外”。佛家所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這是詩境,亦是畫境。“墨沈留川影,筆花傳石神”(唐志契《繪事微言》)。筆不滯于物,留有余地,才能筆筆虛靈,又筆筆寫實,才能為物傳神,抒寫胸中浩蕩之思、奇逸之趣。
凡遇動心者必靜觀、默思,將其諳于心中。諳于心中者,不唯其形、色、光、意、呼吸、性靈、節(jié)奏,如是為之,下筆之時,方能留諸筆端毫芒之下,楮帛之外。
嘗漫步古百花潭林中,感四時景物之變化。冬日,落木蕭蕭,苦綠丹楓更襯出冬樹虬枝龍干的婀娜,薄霧輕籠越顯露霜林老秋晚色之俏麗。古人寫用筆,言“干烈秋風,潤含春雨”,見此景有所領悟,畫興頓生。
叢枝盤曲似虬龍,
寒林疏淡煙靄稀。
不夸丹楓顏色好,
呵手頓足數(shù)霜枝。
但見枯荷形之凋落,婀娜之態(tài)似在訴說,昔之嬌艷君可記著,予之清香溢遠飄忽,枯荷、枯荷精神爍爍。余猛見瓶中枯荷有感并寫。
“水邊無數(shù)木芙蓉,露滴胭脂色未濃。正似美人初睡著,強抬清鏡照妝慵。”漫步錦江河畔,常見身披晨露依托在大片綠葉上那芙蓉花的醉態(tài),就想到王安石的這首詩,端午剛過芙蓉便綻開幾點胭紅。在漫長的夏天,芙蓉會出乎意外地在炎涼之間開出碗口大的花,其花瓣繁復,瓣紋不明顯,色澤淡而嬌嫩,狀如芍藥。一到立秋,芙蓉花像得到上天的指令,如潮似涌地爭相“怒放”。秋天真是它的黃金季節(jié):初秋的濃艷、中秋的嬌艷、晚秋的清艷?;ㄉ傻D濃,由濃變蒼,花瓣由復瓣變單瓣。從夏末到中秋的“朝花夕拾”(早晨開花晚上謝)到秋末的“花老獨占枝”(花可開數(shù)日不謝),算一算,芙蓉花一年之中開了多久?近半年!春天里插一根枝條,秋天就可開花,一年就可長成一棵樹。成都人把它稱著“市花”,成都又叫“蓉城”,看來是當之無愧的。
我愛芙蓉花,也常畫它。歷代大師很多都畫過芙蓉,其中我最喜歡黃賓虹晚年以宋人沒骨之法畫的芙蓉花(見1994年上海書畫出版社、浙江博物館出版《黃賓虹畫集》196頁圖版),其立意高古,筆法絕俗,用色極講究,完全是一幅絕妙的《王安石詠芙蓉詩意圖》,神品也,逸格也。
昔人常言用筆之境界如折釵股,屋漏痕,錐畫沙,印印泥。雨后初霽見園中幽徑竹葉裹泥印路,自然錯落,頗有金石家之筆意,故寫《印趣圖》并題:
一夜風雨裹泥塵,
竹影婆娑印苔痕。
苔痕斑斑留竹影,
印得折釵與漏痕。
杜甫草堂王園的玉蘭花開了。幾十株古玉蘭似堆雪砌玉,祥云萬朵,透過陽光,片片花瓣如出水仙子,如膏似脂,何等嬌媚。一陣東風襲來,沁人心脾,如癡如醉。草堂看花歸來寫之,題為《醉花蔭》。
余不善養(yǎng)蘭。夏蕙幾盆,春劍數(shù)株,隨意置于屋內或陽臺,任其生長,不料總有那么幾株不掘不死者,一到花期悄然吐出幾枝花劍,不幾天便滿屋妙香。余甚喜,剪得幾枝,插于青花古瓷中,高古之馨消魂也。寫《瓶花》并記。
記畫案一物:
案頭一樹秋海棠,
伸長身姿趕太陽。
秋來數(shù)點胭脂瓣,
倩影窈窕臨梳妝。
藤花不解春風怨,已是綠肥紅殘。一陣陣花瓣撒遍,不忍看。流水卻無言。憶昨日,桃花開罷海棠艷,總有玉蘭花為伴。姹紫嫣紅春爛漫,藤花謝櫻花爛。落花流水春已殘,莫哀怨。待到春暮丹景山,呼朋約友嘗牡丹。癸未暮春,感時遷物異,而吟長短句,先誠并記。
午夜,河對面百花潭園中飄來一股丹桂濃香。驚夢。逐吟句以記:
銀光灑羅帳,
秋蛩似雷鳴。
桂馥忽驚夢,
凝是嫦娥臨。
枝生無限月,花滿自然秋。吾川北梓潼七曲大廟有古丹桂樹數(shù)株,金秋之時桂花怒放,十余里外城中亦能聞其香。歲在戊寅九秋作《丹桂圖》并記。
癸未歲寒清晨,余徐步百花潭園中,偶感遣興:
傲霜臘梅熏欲醉,
紅萼枝頭點點新。
雙棲白頭費梳理,
隔林畫眉競好音。
看那紅梅枝頭朱砂點點,與干如古鐵的杈椏交映成趣,如金石有聲。如此境界就是中國水墨精神也。
九方皋相馬不見牝牡驪黃,所觀者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見其所見而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若彼之所相者乃有貴乎馬者。觀畫之道當以氣韻觀之,孰古孰今,斯出某家某法,當不論也。好的藝術作品不需要注解或說明,也不靠時髦的標題,它一目了然,童叟無欺,如同嗅覺對氣味的敏感。對古典與現(xiàn)代、具象與抽象、東方與西方,我均不持偏頗態(tài)度。我以為,真正好的藝術皆是以真摯的情感震懾心靈,是超越疆界的,對其借鑒亦應持如是觀。
方士庶在《天慵庵隨筆》中說:“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實境也。因心造境,以手運心,此虛境也。虛而為實,是在筆墨有無間——故古人筆墨具此山蒼樹秀,水活石潤,于天地之外,別構一種靈奇?;蚵室鈸]灑,亦皆煉金成液,棄滓存精,曲盡蹈虛揖影之妙。”清笪重光言:“虛實相生,無畫處皆妙境。”文章往往于虛靈處見真功,畫實容易畫虛難。一幅畫要將七分之力用在虛處,三分之力用在實處。余作畫往往以虛帶實。虛為動,實為靜,動靜得體則滿紙皆活。然得虛靈難也,往往畫到山窮水盡處也沾不到半個虛字。
黃賓虹老人曾言作畫分離容易融洽難,而融洽之中分離更難也,道出虛實關鉚。作畫實處易虛處難,難就難在朦朧之處見結構,虛靈之中有意境也。
余作畫嘗以點法入手,兼以破墨。點如山之墜石,破似鬼斧神工。墨與色相融,筆與墨相破,力追筆力墨韻形神俱佳之境界。然此好比虎穴之探子,似天馬之行空,往往滿屋狼藉也難得片紙,悲哉。
畫虎不成且為貓,東顛西裁費剪刀,廢紙堆中才發(fā)現(xiàn),紅嘴鸚哥也在笑。打掃案頭,得廢畫一角,聊補數(shù)筆竟成《鸚鵡圖》,是記之。余作畫嘗將大畫畫成小畫,長畫畫成短畫,短畫拼成長畫,無奈。
“佳境”往往于得意與失意之間,個中冷暖苦樂自知也。
會心者視余之畫當不以題材論之。余嘗作《游春圖》,或以景為主點綴鞍馬人物,或以鞍馬人物為主補景,或大面積留白,或以書法分割空間等手法玩味墨韻,意在營構種種春色融融之境;作馬球圖則為的是求筆墨與物形結構之和諧統(tǒng)一,搗墨千杵,熟中求精,熟中生變;作《昭君出塞圖》則是借古人戲劇之手法求筆簡意深、蕭疏簡淡之境;寫《文姬歸漢圖》則如讀史論經,筆情墨韻之間求嚴謹;作《浴馬圖》則如脫韁之馬,然效果難料。得意之時如春歌奏鳴,簡淡幽遠,失意之時往往山窮水盡,片片狼藉。也有忽而峰回路轉化險為夷,始見蒼茫奇崛之境。作《圉人牧馬圖》意在仿李龍眠筆意,然筆法墨趣迥異,求的是簡淡高古;作《韓干畫馬圖》雖難于傳神寫照,然時出妙筆。近年嘗作山水,皆是游山歸來有感而記。另有兩類題材則鮮為人知:一“水墨人物寫生”,二“花鳥”。我喜觀察周遭人物,若遇會心者輒視之良久諳于心中,然后以筆墨速記之,不拘形式、內容、主題,則往往有神來之筆躍然紙上。我畫“花鳥畫”只是潛性玩玩,沒有見過、不喜愛者不畫,所以幾乎都是為時令寫生之作,然佳趣盎然。山水花鳥人物通通包攬,可謂雜家。然繪畫一事,興趣使然,有感而發(fā),興至而往,興盡則返,寄情毫端,無意于精微貴賤也。
【編輯:陳耀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