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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雕塑家劉開渠:中國雕塑史上的煙云

來源: 光明日報 2013-02-22

李劼人故居及劉開渠雕李劼人像。本版速寫均為肖復興繪

劉開渠雕孫中山像

劉開渠為成都在雕塑,也為自己在雕塑。如今,他不在了,有一天,我們都不在了,他的雕塑還在。

這次到成都,主要是想找成都最有名的雕塑:無名英雄塑像和王銘章將軍的塑像。都是劉開渠先生的作品,前者創(chuàng)作于1944年,后者創(chuàng)作于1939年,后者是成都也是全中國的第一座城市街頭的雕塑。馬上就到劉開渠先生逝世20周年的日子了,這樣的尋找,更有意義。幸運的是,七十年過去了,這座城市許多東西被毀掉,包括先秦時代建得的歷史悠久的皇城,但這兩座雕塑還都在。成都多云多雨的天氣,濕潤蒙蒙的霧靄下,光線有些幽暗,反射在這兩座雕塑上,顯得更加沉郁。在這兩座雕塑上,有我的目光,更有歲月的煙云和雕塑本身所沉淀下的感情。

有時候,會想,一個藝術(shù)家和他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之間的關(guān)系,帶有極大的偶然性,就像一朵蒲公英,不知會飄落何處,然后撒下種子,在某一時刻突然綻放,有的會隨風凋謝,有的卻在歲月里沉淀下來,如同經(jīng)久不化的琥珀。如果不是歷史的風云際會,讓劉開渠和成都有了一次彼此難忘終生的邂逅,在成都的歷史,乃至在中國的雕塑史上,會出現(xiàn)這樣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雕塑嗎?

1938年的冬天,雕塑家劉開渠從杭州輾轉(zhuǎn)來到了陰冷的成都。那時,是他從法國回國的第五個年頭。日本侵華之后,國內(nèi)風云動蕩,也動蕩著劉開渠的心,他中斷了在法國已經(jīng)專攻六年的雕塑學業(yè),毅然提前回國。那時候的年輕人就是這樣懷抱著一腔火一般熾烈燃燒的愛國熱血?;貒螅诤贾莸膰⑺噷H谓?。七七事變之后,他隨藝專轉(zhuǎn)移到大后方,來到了成都。藝專接著又轉(zhuǎn)移到了昆明,這時候,正趕上妻子懷孕,不易動身,他便沒有隨藝專去昆明,而是留在了成都,一邊在成都藝術(shù)學校任教,一邊陪伴妻子待產(chǎn)。

試想一下,如果不是妻子臨產(chǎn),他也就隨藝專離開成都了,不過和成都萍水相逢,擦肩而過而已,充其量是個匆匆過客。要說,也是機緣巧合偶然的因素所致,卻陰差陽錯地讓他和成都有了不解之緣。

第二年,經(jīng)熊佛西和徐悲鴻介紹,劉開渠為王銘章塑像。劉開渠知道,王銘章是川軍著名的將領(lǐng),剛剛過去的臺兒莊大捷,舉國震撼,激奮人心。臺兒莊決戰(zhàn)前,殘酷卻關(guān)鍵的滕縣戰(zhàn)斗中,就是王銘章帶領(lǐng)官兵和日軍血戰(zhàn)五晝夜,最后高呼“中華民族萬歲”,和兩千名川軍一起全部陣亡。這樣壯烈的情景,想一想都會讓普通人激動得熱血沸騰,更何況是一位藝術(shù)家?劉開渠為王銘章而感動和驕傲,他義不容辭,接受了這一工作。其實,這并不是劉開渠為犧牲的抗戰(zhàn)將士塑造的第一尊塑像。幾年前,就在他剛從法國歸國不久,他就為88師陣亡將士塑造過銅像。接受下為王銘章將軍塑像的任務,他自然想起了那尊88師陣亡將士像,心里燃起同樣的激情和冥想,以及創(chuàng)作的沖動。

這一年,劉開渠34歲,正是和王銘章一樣血氣方剛的年齡,豈容自己的國家慘遭小小東洋的侵略。在劉開渠為成都做第一尊雕塑時,融入了他和王銘章一樣的愛國情懷,可以說,雕塑著王銘章的形象,也在雕塑著他自己的心。

抗戰(zhàn)期間的雕塑,與和平年代截然不同,與在巴黎高等美術(shù)學校學習時更不一樣。不僅材料匱乏,而且還要面臨日軍飛機的轟炸。從一開始,劉開渠的雕塑便不是在風花雪月中進行的,而是與民族命運血肉相連,和時代風云共舞,與戰(zhàn)火硝煙共存,讓他的雕塑有了蓬勃躍動的情感和血與火的生命。

那時,劉開渠點起爐火,親自翻砂鑄銅,開始了他每一天的工作。他為王銘章將軍塑造的是一個軍人騎著戰(zhàn)馬的形象,戰(zhàn)馬嘶鳴,前蹄高高揚起,將軍緊握韁繩,威風凜凜,怒發(fā)沖冠。他能夠聽得到那戰(zhàn)馬隨將軍一起發(fā)出的震天的吼叫,以及將軍和戰(zhàn)馬身旁的戰(zhàn)火紛飛。還有的,便是爐火帶風燃燒的呼呼響聲,頭頂飛機的轟鳴聲,炸彈憑空而降的呼嘯聲。

在雕塑期間,敵機多次轟炸,為他做模特的一位川軍年輕士兵和為他做飯的女廚娘,先后被炸死。不知道世界上那么多有名的雕塑家,有沒有如劉開渠此刻一樣在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以生命為代價,進行雕塑工作的中國的第一座城市雕塑卻是這樣誕生的。

所有這一切沒有讓劉開渠動搖和退縮。雖然妻子和新生的嬰兒需要他的照顧,但王銘章和兩千名川軍的壯烈陣亡,還有眼前的士兵和廚娘的無辜之死,都讓他愈發(fā)激憤在胸,欲罷不能。他也想起,剛剛從法國歸來,在蔡元培的陪同下,他去拜訪魯迅,魯迅對他說過的話:“以前的雕塑只是做菩薩,現(xiàn)在該輪到做人了。”他現(xiàn)在做的就是人,是一個代表著他自己也代表著全中國不屈服的同胞的頂天立地的人。

如今,站在移居在新都新桂湖公園里的王銘章將軍的塑像前,重新想起魯迅先生當年對劉開渠講過的話,想象著那一代文人與藝術(shù)家,對于那個時代與民族涌動的情懷,依然讓人感動并感慨。不禁想起另一位文人郁達夫當年為年輕的劉開渠寫過的文章。郁達夫在北京京畿道的美術(shù)學校教書的時候,就認識了在那里讀書的學生劉開渠,看劉開渠人高馬大的樣子,他當時就預見劉開渠以后要是搞雕塑一定比捏畫筆畫畫成就大。闊別多年之后,當郁達夫看到劉開渠為88師陣亡將士的雕像后,他激動地說:“比起那些賣野人頭的雕塑師的滑稽來,相差得實在太遠,遠得幾乎不能用言語來形容。一個是有良心的藝術(shù)家,一個是騙小孩子們的糖菩薩。”關(guān)于現(xiàn)代雕塑,郁達夫的觀點,和魯迅相同,甚至用泥菩薩、糖菩薩相同的詞語。他高度評價劉開渠:“他的雕刻,完全是他這個人格的再現(xiàn);力量是充足的,線條是遒勁的,表情是苦悶的……尤其在他的Designs(設(shè)計圖)里,可以看得出來,疏疏落落的幾筆之中,真孕育著多少的力量,多少的生意!”我不知道寫于1935年初的郁達夫的這篇文章,是不是中國美術(shù)史上關(guān)于劉開渠雕塑的第一篇評論,只是心想,如果郁達夫看到了眼前的這尊王銘章將軍的塑像,不知又該怎樣的激動呢。

王銘章將軍的塑像完成之后,立于少城公園,供成都人瞻仰。塑像為青銅材質(zhì),這在當時還很少見到,中國以前的塑像,大多為石頭或泥塑。塑像高一丈二,基座寬四尺,高三尺,四周刻有“浩氣長存,祭陣亡將士”的大字。巍峨的塑像,一下子讓成都霧霾沉沉的天空明亮了許多。這是劉開渠為成都雕塑的第一尊作品,也是成都街頭矗立起來的第一尊塑像,它真的很給成都這座古老的城市提氣。

不僅在成都,在全國的城市里,它也是第一尊立于街頭公共空間的青銅塑像。因為和西方擁有城市雕塑的傳統(tǒng)完全不同,我國沒有這樣的傳統(tǒng),我們的雕塑,一般只在皇家的墓地和花園、或廟宇里,馬踏飛燕、昭陵六駿、菩薩觀音彌勒羅漢,曾經(jīng)是我們的驕傲。劉開渠的這一尊塑像,是撒下的第一粒種子,不僅成為成都而且成為全國城市雕塑的發(fā)源地。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是一件空前的創(chuàng)舉,在美術(shù)史尤其是中國雕塑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城市雕塑,不僅美化環(huán)境,增添了城市的人文色彩,拓寬了城市公共空間的功能,可以為市民觀賞或瞻仰,以及具有潛移默化的審美與教化功能,而且更重要的是,城市雕塑是一座現(xiàn)代化城市必不可少的硬件之一,是中國傳統(tǒng)都市向現(xiàn)代化邁進的象征物之一。從這一點意義來講,這實在是劉開渠的驕傲,也是成都的驕傲。歷史,給予了一個藝術(shù)家和一座城市一個共同的機遇。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劉開渠并非只為成都立了這樣一尊塑像。雖然,他并非成都人,只是流亡經(jīng)過成都的過客而已。如同一只候鳥,季節(jié)變化時,他畢竟還是要飛離這里的。只是,劉開渠和成都的不解之緣,卻讓他幾乎一生都沒有和這座城市隔開過。這就是奇緣了。

據(jù)我不完全的統(tǒng)計,劉開渠一生為成都做的城市塑像共有如下共11尊塑像

1939年,為王銘章塑像,立于少城公園。

1939年,為川軍將領(lǐng)饒國華塑像,立于中山公園(解放后的勞動人民文化宮)。饒為145師師長,1937年與日軍作戰(zhàn),廣德失守時自盡殉國,留下遺書:廣德地處要沖,余不忍視陷于敵手,故決心與城共存亡。死時年僅43歲。

1939年,為蔣介石塑立像,立于北校場內(nèi)當時成都軍校。塑像高8米,基座5米。解放后被銷毀,1969年,在原塑像舊址立毛澤東水泥塑像。

1943年,為尹仲熙、蘭文斌、鄧錫侯塑肖像,立于少城公園。

1944年,為無名英雄塑像,立于東門城門洞內(nèi)。

1945年,為川軍陣亡將領(lǐng)李家玨塑騎馬塑像,立于少城公園。

1948年,為孫中山塑像,立于春熙路。這是為孫中山第二次塑像,第一次,1928年立的中山裝立像,這一次,由劉開渠設(shè)計為長袍馬褂手持開國文件的坐像。

解放后,為杜甫塑像,立于杜甫草堂。

晚年為成都塑的最后一尊塑像:李劼人塑半身胸像,立于李劼人故居。

在這些雕像中,無名英雄塑像最為有名,成為劉開渠的代表作,也成為了成都的歷史記憶象征。像高2米,底座3米,無名英雄為川軍士兵的形象,據(jù)說當時找來了川軍幸存者一個叫張朗軒的排長,為劉開渠做模特,身穿短褲,腳踩草鞋,背挎大刀和斗笠,手持鋼槍,俯身做沖鋒狀。當時,成都文化人士發(fā)起建造川軍抗日紀念碑,塑像趕在1944年的七七事變紀念日落成,所以又叫抗日紀念碑,碑文刻有“川軍抗日紀念碑”的字樣。這幾乎成為了成都標志性的雕塑,可惜毀于“文化大革命”之中。1989年,年過八十的劉開渠重新操刀指揮他的弟子再造塑像,立于萬年場路口。2007年8月15日,立于祠堂街的人民公園大門前。

  那天,我去瞻仰這尊無名英雄塑像,看見它身后是公園的繁花似錦,身前是大街的車水馬龍,一覽都市今日的喧囂與繁華。塑像前擠滿了停放的自行車,擠過去到那碑座前,看見上面刻有幾行文字,大意為當年四川十五六人中就有一人上抗日的前線,參軍者共有3025000人,川軍犧牲的將士占全國總數(shù)的五分之一,陣亡人數(shù)263991人,傷64萬人??吹竭@樣的數(shù)字,再來看眼前的這尊塑像,似乎能夠聽到塑像的怦怦心跳,也能聽見劉開渠的澎湃心音。

作為我國現(xiàn)代雕塑特別是城市雕塑的奠基人,劉開渠對于成都的感情,讓人感動。上世紀八十年代,作家李劼人故居開幕之前,成都派人拿著區(qū)區(qū)幾千元的費用,進京找劉開渠,希望他能為李劼人塑像。看劉開渠垂垂老矣,再掂掂袋中可憐巴巴的錢,生怕劉開渠婉辭。誰想劉開渠開口說道,沒有問題,但我有一個條件,就是不能拿一分錢。然后,他說起年輕時在法國留學期間的一件天寶往事。當時,他和李劼人,還有成都籍的數(shù)學家魏時珍在一起在那里求學。有一天,魏時珍病了,李劼人開玩笑對魏時珍說,你看你身體不好,你病得先死,到時候我為你寫墓志銘。魏時珍不服氣,與李劼人爭辯起來,最后,劉開渠對他們兩人說:我比你們兩人年齡都小,還是最后由我來為你們塑像吧。如今,一語成讖,為李劼人塑像,便成了劉開渠義不容辭之事情。

李劼人漢白玉的半身塑像,成為了劉開渠與李劼人友情的見證,也成為劉開渠對于成都一生揮之不去感情最后的見證。他為成都在雕塑,也為自己在雕塑。如今,他不在了,有一天,我們都不在了,他的雕塑還在。

如今,在成都,能夠看到孫中山的坐像,依然立在春熙路上;王銘章的騎馬塑像,改立于新都的新桂湖公園;杜甫和李劼人的塑像,依然立在原處。想想,有些為成都驕傲。我國的城市沒有街頭雕塑的傳統(tǒng),看看許多城市,包括首都北京,高樓越蓋越多,樣式越來越新,卻看不到什么讓人難忘尤其是富于歷史意義的雕塑。成都這些雕塑便越發(fā)顯得難能可貴。

再想想,也為成都多少有點遺憾,如果能把劉開渠為成都所造的那11尊塑像,都立于成都的街頭,那是一幅什么樣的景觀,那里面,有成都自己的歷史,也有中國城市雕塑初期最可寶貴的歷史呀。那會為如今繁華的成都街頭,增添多少歷史與文化的色彩,能夠讓我們臨風懷想,遐思幽幽呀。

2013年春節(jié)改畢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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