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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小東的講述現(xiàn)場

來源: 三聯(lián)生活周刊 作者:曾焱 2013-02-21

西 2.5M×3M 布面油畫2012

“他力圖以純粹寫實的風格反映礦工們的真實生活:小心翼翼的、謙卑的、艱苦但又復雜入微的狀態(tài)”,“將自己沉降到生活現(xiàn)實的泥沼之中”。

從2005年在奉節(jié)畫《溫床》開始,劉小東把繪畫變成了繪畫項目,或者說藝術(shù)事件——“涵蓋了一系列多媒體和跨學科活動,遠遠超出繪畫的范疇”。創(chuàng)作和展覽,在他這里逐漸完整為一種標識性極鮮明的劉小東式組合:選擇現(xiàn)場——團隊前期調(diào)研——在現(xiàn)場搭帳篷建立臨時畫室——專業(yè)電影團隊伴隨記錄創(chuàng)作全部過程。除了創(chuàng)作巨幅油畫,劉小東的藝術(shù)手法還系統(tǒng)地拓展至速寫、手寫日記和攝影,他的團隊和顧問則通常集合了著名策展人、學者、導演,最終,包括紀錄片、歷史研究及系列文化座談在內(nèi)的所有成果和畫作一并呈現(xiàn)。

“現(xiàn)場”,成為劉小東繪畫的關(guān)鍵詞。以這樣的繪畫方式,他曾經(jīng)在三峽、在金城、在古巴……這一次,現(xiàn)場是在和田:2012年6月22日,劉小東和團隊從北京搬移到和田玉龍喀什河河套,開始了預期為兩個月的記錄采玉工的生活。

不難看到,他的現(xiàn)場,通常是社會性或人文性話題所在,給人的印象是在“借力”,或如畫家所說,是他從過去封閉的個人視角朝向重大社會敘事的轉(zhuǎn)換。“三峽系列”和舊作《違章》一樣,畫面主角為底層民工,但背景從不知名街頭切換到了當時正處在關(guān)注焦點的三峽大壩和移民問題。在這一項目中,劉小東邀請著名導演賈樟柯并行創(chuàng)作,賈樟柯拍攝了后來在威尼斯電影節(jié)榮膺歐洲紀錄片協(xié)會獎和歐洲藝術(shù)協(xié)會獎的紀錄片——《東》,也助生了獲得威尼斯金獅大獎的故事片《三峽好人》?!督鸪切∽印返睦L畫對象,是劉小東的故鄉(xiāng)小鎮(zhèn)金城和仍然生活在那里的家人、童年朋友,但背景其實也對接到了中國大工業(yè)遺跡之上的現(xiàn)實處境。臺灣著名導演侯孝賢受邀為他監(jiān)制拍攝了紀錄電影《金城小子》,該片也獲得臺灣金馬獎最佳紀錄片以及臺北電影節(jié)百萬首獎、最佳導演和最佳紀錄片。而這一次《劉小東在和田》,他的顧問是著名作家阿城。“想想10多天來阿城一直陪著我們,給兄弟們許多知識,真是件奢侈的事。”劉小東說。

為什么選在和田?從視覺的繪畫或電影出發(fā),自然會聯(lián)想到因陌生、遠離中心而擁有的異域美感。但劉小東說,他在繪畫中十二分警惕視覺的“異域”。1986年,他和同為畫家的妻子喻紅就到過喀什,在那次旅程留下的速寫本里,我們還能看到畫家面對“異域”的新奇目光,速寫里有各種邊疆風情和清真寺場景。而這一次,劉小東直覺地把目標過濾為唯一:挖玉的人。自絲綢之路時代,和田玉即是這個地區(qū)財富與傳奇的象征,至今玉客仍是接踵紛至,形成了一個瘋狂的玉石經(jīng)濟鏈。在資源已近枯竭的河套戈壁上甚至房前屋后,到處可見到低頭采挖的當?shù)赜窆ぃ麄冞B同身后荒壁,已經(jīng)在爭奪生存空間的現(xiàn)實中銷匿了所謂異域風情。

就像兩年前回到幾近廢棄的工業(yè)小城去繪畫自己熟悉的童年朋友,劉小東在面對陌生的采玉人時,仍似要努力進入對方的日常生活,以那種“最直接、真實和盡量親密而敏銳的方式抓住細節(jié)”。策展人侯瀚如形容劉小東:“他力圖以純粹寫實的風格反映礦工們的真實生活:小心翼翼的、謙卑的、艱苦但又復雜入微的狀態(tài)”,“將自己沉降到生活現(xiàn)實的泥沼之中”。

這或許是劉小東用以規(guī)避高度社會化的事件和明顯的場景之方法。在初到和田第二天的日記里,他寫道:“我說時間很短,環(huán)境復雜,我不可能了解這么復雜的狀況,我想千萬不要概括別人的生活,我只就這條河,這個河床上采玉的人,一棵樹,哪怕只是一塊石頭。我畫他們,兩個月,很小很小的點,開放的信息。成為被畫的人和景物的一部分而不要在其之上。”劉小東清醒地知道自己只是一個“旁觀者”。就像新疆女作家李娟,她多年在阿勒泰生活,每一篇文字都在寫身邊的新疆,但在接受“劉小東在和田”項目策展人歐寧的采訪時,她說了這么一句話——“我描寫這種異域風光,無論你距離再近也是一種旁觀,因為你不是一樣的人。”

劉小東的工作過程,在畫面上最終呈現(xiàn)的表達,觀眾都可以從他的和田日記里找到回應——他把這些文字稱為創(chuàng)作日記,因為平時他并沒有寫日記的習慣。對于日記這類文本在他創(chuàng)作和展覽中所占據(jù)的地位,阿城有中肯評價:“小東近年來有將自己的畫作過程文本化的傾向,我未有能力將之視為喜或視為憂,因為文本批評已經(jīng)是一種當代包裝了,一般來說,作品很難穿透具話語權(quán)的包裝,這是??聜冊斓哪酢?rdquo;

6月22日,到達和田第一天:“安頓好行李,就去沙漠了,沿途是玉龍喀什河,有黃泥般的河流,河灘都是經(jīng)百遍挖掘翻來覆去的卵石,凹凸不平在沙塵的白光中閃著光芒,源遠凄楚。”

6月29日:“昨天回到和田,今天上午就去河套,再一次尋找可畫的地點,幾天的奔波讓我中暑了吧,嗓子腫了,有點發(fā)燒,無力。中午還在玉龍喀什河的河套上畫了草圖——‘前、后、左、右’,我想做同一地點畫四個方向……”

7月4日:“昨天傍晚又去河套右側(cè),忽然頓開,這里太好,前后左右都是那意思,在這兒搭棚畫啦,正好還有兩維族青年在河里洗澡,他們答應我畫他們,還有一個瘦高中年采玉路過,曾在廣州烤羊肉串,都留了電話。”

入和田13天后,7月4日晚,他和團隊終于選在閘口河套上搭好了畫棚。“黃沙漫天,土軍綠的棚子屹立在廢墟中,迎風招展,這真是最驚人的藝術(shù)品。”劉小東描述的場景,在紀錄片里有一個長長的靜默的全景鏡頭,荒涼卵石戈壁之上兀然立著這樣一個小棚,確實瞬間觸動觀者,包括他自己,畫棚意外地給了他更多感受力——當然幾天后就發(fā)現(xiàn),這樣的棚子根本不適合那樣的氣候。

他們搭棚的地方,主人是一位名叫麥·吐爾遜的維吾爾族老漢,附近都是他的采玉地,老漢帶人在卵石堆里挖出許多小窯,人就住里面,每天都在這個被大型機械翻過幾百遍的地方一點點人工挖掘,尋找奇跡。劉小東開始畫第一幅畫,麥·吐爾遜和他的兒子及他兒子的采玉工朋友都來做模特,一共6個人,參差站在畫棚前的溝坎中,吐爾遜的兒子蹲在中間。這幅畫后來取名為《南》。新疆天黑得晚,為避開白天的暴曬,劉小東每天晚上19點半以后到河套,畫到夜里23點收工。他在棚里面畫畫,那些采玉人就在外面挖玉、買賣,他和團隊有時不想工作了,也加入進去,跟著采玉人一起買來賣去。晚上畫布就留在棚里,若是狂風大作,他便一夜不能眠,擔心肆虐的風是否已經(jīng)撕碎他那戈壁灘上的畫棚,作品是否散落在河壩上無法拾回。“即使撿回所有碎片,是應該展出這些碎片還是應該重畫,是在狂風的戈壁上繼續(xù)畫畫,還是搬回烏魯木齊的室內(nèi)繼續(xù)完成未完成的畫作,這是個大問題。如果遵循自然偶發(fā)的藝術(shù)原則,我應該展出這些碎片,如果遵循僅用繪畫形式與這個世界談談的愿望那我應該不管室內(nèi)室外,只要完成畫作就好。”

《南》最終是劉小東唯一真正在和田喀什玉龍河套現(xiàn)場完成的大畫。沙塵暴的凌厲超過了他和團隊之前的想象,每天去到現(xiàn)場,都發(fā)現(xiàn)畫面撲滿黃土。劉小東本來“想著將來的一兩個月和他們在一起畫他們”,結(jié)果畫了10天后,就被迫在7月15日拆除了和田的畫棚轉(zhuǎn)往烏魯木齊。他在烏市又畫了一個多月,以在和田的現(xiàn)場勾畫和素描,完成了風沙中沒能畫完的余下三幅——《北》、《西》、《東》。在接下來繪畫15張小畫的過程中,他決定轉(zhuǎn)換一種創(chuàng)作形式,把照片變成繪畫:洗出40厘米×50厘米的照片,然后在照片上用丙烯去畫,以此“去掉沒用的細節(jié),保留無法用繪畫表達的細節(jié)”。相紙上丙烯并非新方法,但劉小東從中找到了自己的興奮度,他覺得被阻塞的部分感覺通過這種形式得到了釋放:關(guān)于時間、懷疑、否定,關(guān)于勞動和藝術(shù)品。在他看來,被認為過時的寫實畫法也好,相紙上丙烯也好,舊技術(shù)如果能用為達成作品的媒介,與當下發(fā)生關(guān)系,就帶來意義。

【編輯:徐瀹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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