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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涅斯·瓦爾達:自由的拾穗者

來源:藝訊中國 2012-04-01

阿涅斯·瓦爾達展覽現(xiàn)場

 

阿涅斯·瓦爾達(Agnès Varda)作為“法國新浪潮祖母”早已在電影界揚名立萬,這一親切稱謂多少有著“先驅(qū)”的含義:瓦爾達1954年在其第二故鄉(xiāng)、法國南部漁村賽特(Sète)拍攝的《短角情事》(La Pointe courte)被普遍認為開了“新浪潮”之先河,或者說,成為這一波顛覆性電影新風格井噴的前奏。

 

尤為令人津津樂道的是,瓦爾達在拍攝《短角情事》前沒有任何電影制作的經(jīng)驗,甚至連看過的電影都屈指可數(shù),這種“初生牛犢”般的直覺與天真,無疑給了她以更大的創(chuàng)作自由。對于初執(zhí)導筒的瓦爾達而言,攝影、藝術(shù)、文學、戲劇更像是滋養(yǎng)其靈感的沃土:畢業(yè)于文學、心理學與藝術(shù)史專業(yè)的她,最初的理想是成為美術(shù)館策展人,緊接著的攝影專業(yè)學習卻改變了她的軌跡;在早年相識的讓·維拉爾(Jean Vilar)引導下,她在法國國立人民劇院、阿維尼翁戲劇節(jié)開始施展自己的攝影才華,耳熏目染戲劇大師的創(chuàng)作與工作;為《短角情事》設(shè)置的平行結(jié)構(gòu)又得益于對威廉·??思{《野棕櫚》的閱讀經(jīng)驗,對影像本身的敏感、對日?,F(xiàn)實的關(guān)注都在這部影片中得到最為清晰的體現(xiàn)。

 

這些背景的羅列,或許有助于我們更好理解日前正在中央美術(shù)學院美術(shù)館舉辦回顧展的瓦爾達——這是作為藝術(shù)家的瓦爾達,而非我們僅通過銀幕而認識的一位女性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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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像,及其可能性

 

多年來瓦爾達常自詡為“電影人藝術(shù)家”(artiste cinéaste),早就讓自己超越了電影的范疇。本次回顧展的難得之處也在于此:瓦爾達的攝影與裝置作品在中國的首次亮相,更為其各種形式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次時空上的立體觀看。

 

2003年,小漢斯(Hans Ulrich Obrist)邀請她成為當年威尼斯雙年展“烏托邦站”單元(Utopia Station)長長的參展藝術(shù)家名單上的一員,瓦爾達才略顯“青澀”、卻雀躍地涉足這一過去自認為能力所不及的領(lǐng)域。《馬鈴薯烏托邦》(Patatutopia,一譯“烏托邦之薯”)沿襲了歐洲近代繪畫中常見的三屏形式,讓土豆這種平民食物中發(fā)蔫長芽的那些、畸態(tài)中呈現(xiàn)心形的那些,都成為美術(shù)館中供人靜靜觀看的藝術(shù)品。甚至,地毯般平鋪于屏幕前的700公斤土豆,也將在整個展覽期間漸漸干癟、或許抽出新芽,在循環(huán)播放的三屏錄像面前、成為真實變化著的“圖像”。

 

裝置為瓦爾達提供了一個更加自由的表達維度,她借此解放了被禁錮于影院銀幕的影像畫面,饒有興致地混合起不同的視覺經(jīng)驗,尋找它們之間關(guān)系的種種可能性。與《馬鈴薯烏托邦》相類似地,此番同樣展出的《海邊》《茨古古的墳墓》以及《乒乓球、塑料拖鞋和露營的營地》都以不同形態(tài)連接起活動影像、攝影以及真實的視覺元素,其中在美術(shù)館地面堆積而成的小片沙灘、以及充氣筏都成為影像的物理載體,打破了幕布的藩籬,建立起令人耳目一新的觀看系統(tǒng)。

 

作于2007年的劇情短片《露臺上的人們》與瓦爾達本人1956年在馬賽抓拍下的一幅攝影作品《柯布西耶的露臺》并置,從靜態(tài)攝影中的真實人物及事件、到活動影像所記述的虛構(gòu)故事,《露臺上的人們》短小精悍的敘事中包含了人物親屬關(guān)系、以至彼此間的情感聯(lián)系,如此豐富的信息量。瓦爾達借由探討一幀畫面之前、即刻與之后發(fā)生了什么,展現(xiàn)攝影這一媒介從其曖昧特質(zhì)中生發(fā)出的似是而非的力量,引發(fā)對攝影與電影二者關(guān)聯(lián)的思考。與之形成有趣對應的,是完全由紀實攝影構(gòu)成的短片《向古巴致意》。

 

無獨有偶,1982年的短片《尤利西斯》(未出現(xiàn)在本次回顧展的展映單元中)也是從一幅瓦爾達自己拍攝的照片出發(fā)而作的回溯,照片中的人物卻絲毫不記得當年的情景。由此,瓦爾達讓我們對攝影本質(zhì)的思考更進了一步:除了再現(xiàn)于圖像中的那一刻,延展于時間上的影像敘事,只存在于觀者的想象與闡釋中。

 

展出的所有影像裝置中,《努瓦姆梯耶的寡婦》從媒介上看似最為均質(zhì),卻蘊含著異常多層次的結(jié)構(gòu)。瓦爾達在她所熟悉的努瓦姆梯耶島(Noirmoutier)上采訪了多位寡婦,剪輯后的采訪、加上同為寡婦的瓦爾達的一段(她不發(fā)一言、只是讓哀傷與思念在畫面中流淌),分別用圍成圈的14個電視屏幕播放,正中的無聲短片以35毫米膠片拍攝,錄像與電影媒材在作品中合二而一。更具意味的是,14段錄像分別與同樣圍成方形的14把配耳機的椅子相連,觀眾可選擇分別聆聽她們在各自的孤獨中述說,而不必有彼此間的交流,只是在昏暗而靜謐的展廳中彌漫著哀而不傷的氣息,跨越多個層次的聯(lián)系在瓦爾達與其他寡婦之間、她們與觀眾之間、不同觀眾之間編制起看不見的網(wǎng),瓦爾達浪漫地稱之為“孤獨的共同體”。

 

死亡,或者生命力

 

84歲高齡的瓦爾達依舊開拓著一片廣闊的創(chuàng)作天地,而她真正開始在多媒體藝術(shù)領(lǐng)域的探索,僅僅是近十年的事,單是這一點便很令人感慨。

 

對土豆作物的興趣,與瓦爾達對生命本身的關(guān)注緊密聯(lián)系。老去的土豆卻抽出嫩芽、以至生生不息,本身便化為一種隱喻。在威尼斯雙年展展示《馬鈴薯烏托邦》之前,進入數(shù)碼時代的瓦爾達就曾憑借精簡的攝影器材拍攝了紀錄片《拾穗者》(Les Glaneurs et la glaneuse,2000),別出心裁地將目光對準市場上、農(nóng)場里遭人遺棄的蔬果,對準在現(xiàn)代消費社會中顯得異類的形形色色“拾荒者”,并讓自己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緩緩析出“拾荒”中所蘊含著的生命樂趣與世界觀。影片臺譯名“艾格妮撿風景”,則直接道出了米勒名畫《拾穗者》中“穗”在瓦爾達作品中的新意。瓦爾達在片中同樣拍下了自己日漸衰老的手,這又與《馬鈴薯烏托邦》中溫柔拂過發(fā)蔫的成堆老土豆相類似,死亡意象與生命被緊緊地結(jié)合在一起。

 

死亡主題貫穿于瓦爾達的許多電影與影像裝置作品中,與女性主題交織在一起。她最廣為人知的影片《5點至7點的克萊奧》(Cléo de 5 à 7,1962)便描繪一位籠罩于絕癥陰影之下的妙齡女子走出自己的小世界,投入原先被忽略的廣闊現(xiàn)實社會、乃至最終與另一種死亡威脅下的生命(阿爾及利亞戰(zhàn)場短暫歸國休假的士兵)相遇。瓦爾達在片中插入的巴斯特·基頓式滑稽默片《麥當勞橋上的未婚妻》(Les Fiancés du pont Mac Donald ou [Méfiez-vous des lunettes noires],1961),仿佛是其生命觀的一個注腳,短片的副標題“當心墨鏡”也幽默地隱喻了悲觀的視角。耄耋之年的瓦爾達之所以仍能繼續(xù)自己繽紛多彩的創(chuàng)作,大體也是由于不戴“墨鏡”的緣故。

 

盡管在瓦爾達的電影中各具姿態(tài),死亡的主題終究或明或暗地指向生——有時是他人的“生”,譬如《幸?!?Le Bonheur,1965)。或許只有《無法無天》(Sans toit ni loi,一譯“天涯淪落女”,1985)具有別樣的氣質(zhì):這部殘酷的影片將死亡橫陳而出,描繪拒絕社會的流浪女形象及其背離游戲規(guī)則后的悲劇命運,某種在抗爭與枷鎖之間撕扯出的張力,引人思考個體死亡在整個社會建構(gòu)中的位置。

 

同為新浪潮重要電影作者的雅克·德米(Jacques Demy)的死亡,無疑在瓦爾達生命中最為醒目。這位摯愛伴侶出現(xiàn)在瓦爾達多部影片中,包括在德米彌留之際拍攝的傳記式劇情片《南特的雅各》(Jacquot de Nantes,1991)、紀錄片《雅克·德米的世界》(L'Univers de Jacques Demy,1995)、以及瓦爾達的長片封鏡之作《阿涅斯的海灘》(Les plages d'Agnès,2008)。本次回顧展帶來了《努瓦姆梯耶的寡婦》,這件影像裝置讓我們看到瓦爾達從自己的情感與精神世界出發(fā)、去在某種意識共同體內(nèi)尋訪他者的旅程,最終所呈現(xiàn)出的影像并列的形式、實際上也正是瓦爾達從創(chuàng)作之初就開始設(shè)想的,這更為清晰地提示著我們看到復數(shù)的死亡所指向的復數(shù)的生,并且后者才是重點所在——那些在瓦爾達看來不夠被重視的“女人們是如何度過她們的孀居生活的”。

 

模糊的分界

 

瓦爾達懷念雅克·德米的方式,回顧自己的生活、創(chuàng)作的方式,都是拍電影。甚至于,她多年來工作與生活的場所、以及她本人,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xiàn)在自己的影片與其他作品中。在她半個多世紀的攝影作品中有許多自拍像,近年來她還以更加輕松的方式、將自己的漫畫形象繪在海報上(《阿涅斯的海灘》)、裝置中(本次在中國的回顧展上就可見其這一返老還童的心態(tài))。

 

瓦爾達曾說:“我居住在電影中。”現(xiàn)在或許可以修改為:她居住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而藝術(shù)與生活之間邊界的模糊,又在她的作品中舉足輕重。毫無疑問的是,她幾乎從未受過哪種藝術(shù)機制或形式的羈絆,而是自由地作出各種美學選擇。同樣,自《短角情事》這部處女作起,瓦爾達便開始交融運用紀實與虛構(gòu)、以至于模糊二者的界限;具有紀錄片風格的《無法無天》,則又是職業(yè)演員與業(yè)余演員共同出鏡的代表作。

 

邊界的模糊,在瓦爾達這兒還體現(xiàn)為,她將作品作為與人溝通的媒介之一,并在作品中納入不同程度的互動性?!妒八胝撸簝赡曛蟆繁闶恰妒八胝摺返睦m(xù)篇,是瓦爾達無法無視自己與拍攝者溝通的需要、而再度尋訪前作故人并遇見新面孔的回應之作。近十年來,她在當代藝術(shù)范疇內(nèi)的創(chuàng)作也時時關(guān)注作品本身與不同空間的關(guān)系,同一件作品在不同地方展出、都時常被賦予不同的元素?!恶R鈴薯烏托邦》已在世界許多地方展出,每次都由當?shù)氐?00公斤土豆為作品增添進新的元素;當年,她更是身著臃腫滑稽的“土豆裝”出現(xiàn)在威尼斯雙年展的開幕現(xiàn)場,讓自己也成為作品展示的一部分,同時觀察人們的反應。

 

與觀者之間關(guān)系的改變,也是瓦爾達讓自己的影像走下大銀幕后所格外關(guān)注的?!杜吣诽菀墓褘D》因其獨特的裝置形式而給予觀者以更大的自由,我們接受邀請、從這一份情感移向下一份情感,正是這種經(jīng)由空間位移獲得的互動可能,連接起影像內(nèi)外的人、也讓觀者逐漸成為作品的元素之一。瓦爾達后來應邀將素材剪輯為一部紀錄片在電視臺播放,盡管主題相同,卻也是另一件作品了。

 

《一分鐘一影像》(Une minute pour une image,1983),表現(xiàn)的是分別針對170幅攝影作品的畫外音描繪,以每幅作品一分鐘的時長在當年的法國電視臺晚間播放。法國著名影評人讓-米歇爾·傅東(Jean-Michel Frodon)描繪自己當時連續(xù)幾個月內(nèi)每天的固定收看經(jīng)歷時,稱之為“一件時間裝置”。這無疑是需要一個專注的觀眾來共同完成的“時間裝置”。

 

在互動的另一層面上,“中國回憶展廳”是本次回顧展上的一出重頭戲。瓦爾達至今津津樂道于她在1957年隨法國官方代表團訪華時通過海運寄回法國的幾大箱紀念品,現(xiàn)在她將半個世紀前的這些紀念品作為“作品”,再次(也是首次)在地展示,與中國觀眾產(chǎn)生超越時空的互動。令人回味的是,這是一個不復存在的中國,而現(xiàn)場觀展的一大部分觀眾,或許都沒有那個年代的親身經(jīng)歷,這種“轉(zhuǎn)手”后的視覺經(jīng)驗,在瓦爾達這位細致的“拾穗者”安排下(她也確實親手完成了展覽的現(xiàn)場布置)得以生效。

 

瓦爾達曾這樣定義作為自己標志性風格的“電影書寫”(Cinécriture):“拍電影,這是生活的一部分。制作作者電影,就要為所有的選擇負責:怎樣的主題、怎樣的攝影機、如何剪輯、何種海報、乃至以何種方式為影片配樂。這就是電影書寫。”*

 

她面對自己的整個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也同樣如此;并且,從忠實面對作品的責任中,生出藝術(shù)家的自由來。

 

 


【編輯:王厚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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