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專業(yè)當代藝術(shù)資訊平臺
搜索

傅益瑤:不負父親傅抱石之名

來源:外灘畫報 作者:顧湘 2010-08-19

傅抱石之女傅益瑤

 

不久前,朵云軒舉辦了傅益瑤個展,展品既有傅家山水,亦有傅益瑤在日本開辟的新領(lǐng)地:民間祭。她在日本,把中國水墨畫藝術(shù)發(fā)揚光大,不負父親傅抱石之名。

七月初,作為110 年老字號的紀念活動之一,朵云軒展出了傅益瑤的畫,還有扇面和瓷器。畫有不過盈尺的,也有六尺整紙的大畫,無論尺寸大小,格局都很開闊,水墨氤氳之間透著雄心。題材是水墨山水和日本民間祭,民間祭捕捉的大多是人群涌動的大場面,山水畫都追求唐詩意境:如《云開迷障碧千疊》、《夏雨染成千樹綠》、《雞鳴茅店月》等等。資料顯示,傅抱石的這位女兒1979 年赴日學(xué)畫時33 歲,算了算,心想她應(yīng)該是位樸素、沉穩(wěn)、安靜的老太太。

結(jié)果大出所料,過了些日子傅益瑤從日本回國;我在賓館等她,她剛從古籍出版社回來,下車的是個中年美婦,穿著杏色的真絲緞子衣裳,袖子上端打了兩個燈籠褶,袖口敞開,腕上、項間、耳朵上都有飾物點綴,腳上穿著高跟鞋,容貌秀麗,化著個艷妝,她笑吟吟的,一開口就更顯爽朗、熱情——哪有半點老太太的樣子,我琢磨,她活得比我還有勁兒呢吧。

待到了屋里坐下說話,傅益瑤也沒靜下來,最后脫了鞋在沙發(fā)上盤了個瑜伽中的“雙蓮花”,我忍不住說:“哎呀,你這么活潑好動,畫那些大畫可怎么坐得住呀。”她說:“所以呀,畫畫對我來說是個修煉,磨礪心性,反觀內(nèi)視,坐活禪。我小時候好動,不想畫畫,想當演員,后來我爸爸讓我去上(南京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古典文學(xué)專業(yè),他說,打下一個中文的基礎(chǔ),將來做什么都行,肚子里有書,畫出來才會好,所謂‘言之無文,行而不遠’。越往后越知道,中國的那些東西,看上去沒有用,都是深山古廟里的人搞的,真的去學(xué)了,對人生都是有用的。而且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個器不是筆墨紙,說到最根本,是我自己,我得把我自己先變成這個鋒利的器。”說到這里,她放下腿,起身走到套間門框旁,一抬腿就把腳撂到了頭頂上去,壓了壓腿,轉(zhuǎn)而又在地毯上立即輕松劈叉到底,坐在地上說:“我媽媽一直說:‘上馬殺敵,倚馬做賦’,人要能這樣。”我看著她的身手,聽聞此言,心中稱羨不已。

她坐回沙發(fā)上,又把腿盤上,腰桿筆挺,看上去既不緊張也不松懈。她畫大畫,便是這個姿勢,紙鋪地上,人坐紙上,中鋒運筆,在二十來平米的畫室里完成十余米的長卷巨制。

東瀛的江山


記者:你當初為什么選擇去日本學(xué)畫?

 

傅益瑤:有段時間畫畫的人都愛去法國,有人建議我爸爸去法國留學(xué),但是徐悲鴻跟我爸爸說,在法國要重新搞一套,你到法國去,你的這身本領(lǐng)得不到進步,反而還會丟了,還是去日本好,日本把中國文化里的東西保存得特別好,是中國文化的一個延伸,于是我爸爸后來就去了東京都武藏野美術(shù)大學(xué)。我去的也是這個學(xué)校,算是追隨我爸爸,他說去日本就是要把中國文化徹底搞通,而不是把中國文化丟掉,去法國可能會不學(xué)好。

 

記者:你畫那些大畫的時候,紙不能在室內(nèi)全部鋪開,眼前只有畫的一塊局部,那得特別要心里有數(shù)才行吧?

 

傅益瑤:沒錯,日本地價高,地方小,我的畫室也就那么點大,整個畫都在我心里,我說它叫“云動山不動,紙動人不動”,我用這個方法來畫那些很大的畫。同時我也不能畫一點,站遠一點兒看看,再畫一點、改一改,那不叫畫,叫描,描難免僵死,畫是從心里落到紙上,我實際上一早心里就看見了全局。

 

記者:那些大畫中許多都是障壁畫吧,我了解到日本的許多著名寺廟里都掛著你的大幅巨作,如橫濱市圓滿寺的《比睿山延歷寺圖》、《天臺山國清寺圖》,京都大原名剎三千院本堂的《三千院四季圖》;群馬縣舒林寺的《梅樹圖》、《永平寺圖》;長野縣龍洞院的《天童寺圖》;京都名剎三十三間堂迎賓館壁畫《慈云甘露圖》,比睿山延歷寺的《圓仁入唐求法巡禮圖》,其靈園大本堂的《二十五菩薩來迎圖》兩幅及國寶殿的《佛教東漸圖》等等。你怎么會選擇這個題材的?

 

傅益瑤:障壁畫是從中國傳到日本的,與中國壁畫不同的是,障壁畫是先畫在紙上,然后再裝裱到墻上去,它是水墨畫最能發(fā)揮其威力的陣地。中國水墨畫自十二三世紀傳入日本后,曾一度風(fēng)行日本,但在近代,水墨畫因種種原因在日本的影響日漸式微,障壁畫也沒什么人畫。我爸爸一直跟我說,要做文化人,不要做文人,文人無行。現(xiàn)在,寺院在日本仍然是很受尊敬的,選擇障壁畫,就是做文化事業(yè),又是很好的一塊能發(fā)揚水墨畫的領(lǐng)域,我當時就想我要是能畫這個就好了。

 

記者:但是那樣莊嚴的東西,他們一開始怎么會讓你一個中國人去畫的呢?

 

傅益瑤:因為他們認可了我,我從來不跟畫商打交道,口碑一直很好,也從來不談報酬啊什么的,畫了再說:我管我畫,你滿意了留下,不滿意我卷起來自己留著。有一回我畫好了一張大畫,拿到寺院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面墻的上方已經(jīng)做了層層疊疊很繁復(fù)的那種裝飾,畫要是放上去也要被擋掉上面一大片,主持感到很為難,因為那些裝飾是花很多錢做的,我說不拆沒關(guān)系,畫我拿回去好了,反正我自己也喜歡的。主持連忙說不要、不要,我們拆,旁邊的人跟我說:從來沒見過像你這么厲害的女人吶。

 

記者:民間祭是你攬到手上的另一個重大題材,那更是日本人的東西了吧?

 

傅益瑤:我在日本住了一段時間后,發(fā)現(xiàn)日本真是一個民間祭國,一年四季,全國各地到處都有以當?shù)鬲毺匦问脚e行的盛大的活動,那些幾百、上千年的歷史,就活生生地保存在這些民間慶典里頭。參加的人和我平時見到的日本人的神情也大有區(qū)別,既認真執(zhí)著,又充滿孩子氣,既像嚴肅的儀式,又像是大人的游戲。然而日本卻沒有人畫這個。我就畫來試試,也是無心插柳。親身進入這些人群,感受他們的跳躍、叫喊、笛音鼓聲,才能畫出這些場面。

 

記者:我很喜歡《秋田竿燈》、《長崎御供日祭》、《東大寺修二會》那些畫。你之前是畫山水,但是民間祭題材的畫里都是人物,畫得也很好啊。

 

傅益瑤:我大哥(傅小石)畫人畫得好,他告訴我要怎么畫,他是個天才,可惜命不好,“文革”時受了傷,后來腦溢血,右手不能畫了,改用左手畫,還是畫得非常好,他畫一種潑墨沒骨的人物畫,寫意的。我這次還找到了他在中央美院上學(xué)的時候畫的電影海報,人物畫得特別傳神。

 

先前也有日本人抗議說為什么讓中國人畫他們的東西,還很能挑毛病,細節(jié)上的小東西一點都不放過,比如人物服裝上的細節(jié)不對。還有一回我畫了張畫,背景是一個神社,前頭有一個人騎馬張弓,為了構(gòu)圖好看,這個人在畫面邊上,我就讓他把箭往里射,這就對著神社了。有個神道神社文化會總長見了畫,馬上就來了,說箭決不能對著神社射。錯了沒關(guān)系,我這個人知錯馬上認錯,認錯了馬上改,于是給我挑毛病的人也成了我的老師、朋友,我也更注意細節(jié)了。中國人之間客客氣氣,有了交往更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日本人較真,他們不跟你客氣,日本人做事情,先有切腹之誓,再有下筆之愿,結(jié)果日本人的仔細苛刻成了我的嚴師。

 

我的老師還有平山郁夫、吉村貞司、青山杉雨、河北倫明等,都是日本第一流的文化人,河北倫明臨終前一個月,特別絕望、特別悲哀地對我說,日本是個沒有文化的國家了,當娛樂文化變成民族文化,這個民族就是一群腐爛之人,再沒有一點點價值了。他一邊喝酒,一邊不停地說:“沒有希望,沒有希望……”我們中國也得有這樣的反思才好。

觸底反彈,匹夫有責

 

記者:你的畫賣嗎?我在書上讀到,你父親說不能賣畫?

 

傅益瑤:賣,畫家不賣畫,好比演員不登臺,怎么吃飯?我爸爸的意思是不能走賣畫這條路,不能為賣而畫。他一直說,‘籠雞有食刀湯近,野鶴無糧天地寬’,要是提起筆來想著此畫贈某某權(quán)貴,必得重賞,此畫鬻某某富豪,必得厚利,那還怎么落得下去筆呢?

 

上世紀80 年代的日本,泡沫經(jīng)濟,錢很多,就跟現(xiàn)在我們中國一樣,畫就像股票期貨,價格很高,動不動賣幾個億(日元),日本地少,地價總在暴漲,他們就把畫叫做“墻壁上的土地”,實際上畫的價格虛高,不等于畫本身的價值,是泡沫的一部分。

 

我當年去上學(xué)是作為公費留學(xué)生去的,學(xué)費、房費都沒有問題,但是也沒別的錢了,有些知道我的畫商,就來找我畫畫,一開始我也賣過一些,然后就知道賣畫這個事真是不能干,知道賣畫對自己的損害有多大。今天你畫了這個,賣得好,他們就讓你天天畫這個,那還了得,就走進死胡同了,明天賣不動了,你也完了。他們還找我畫我爸爸的假畫,他們覺得自己統(tǒng)治藝術(shù),叫你畫什么就畫什么,跟他們來往等于自取其辱,他們身上有一種東西,叫諂媚,諂媚是最低賤的品德,沒有靈魂沒有思想。

 

記者:現(xiàn)在中國當代藝術(shù)品市場好像也是這樣,不踏實磨練技藝,而叫賣概念,空炒。

 

傅益瑤:這個市場的混亂,就像王維寫的,“君寵益驕態(tài),君憐無是非”,益驕態(tài),無是非,這是因人的心靈被敗壞了,之前日本人的心靈也被敗壞過,不到極端人不曉得好歹,快要到自暴自棄時就要回頭,這件事匹夫有責。會好的,我想。

 

記者:這個“匹夫有責”說的是大眾都能明白過來嗎?

 

傅益瑤:大眾對我而言不存在,大眾是一個政治家用的詞,大眾歡呼的力量,是政治需要的,對我來說,只有人心,每個人都有一顆心,代表一個世界。他識貨,遠比他有錢來得重要,有錢并不代表大方,遇好東西未必肯出價錢,許多人視錢的價值勝過作品本身,那樣作品怎么能落到他手里去呢?

 

記者:很壞了就會變好起來是個很有意思的說法,為什么你覺得會這樣?

 

傅益瑤:我小時候從學(xué)校得回一個“品行:丙”,我爸爸就說:哎呀你應(yīng)該得個“丁”,這樣加個框框就能改成“甲”了。學(xué)校的這個“品行”不是品德,有個“行”字,就是說你的表現(xiàn)乖不乖。我們家主張是,養(yǎng)才氣,要慈,觀品行,要嚴。我爸爸那么說,既是慈,對我又是有要求的,也有個意思是將壞到底,就該知道要反彈變好起來了。如果壞到底了還不知道收回來,那不是就徹底完蛋了嗎。

大畫家小姐

 

記者:你的心態(tài)這么好是因為從小受到既嚴又慈、特別健康的教育吧?

 

傅益瑤:是啊,我總是說,“畫得出就做大畫家,畫不出就做大小姐”,沒有一定要畫出什么成就。在我們家,是“上桌雅,下桌俗”,飯桌上只談文藝,爸爸媽媽背著我們商量柴米油鹽。

 

我爸爸不許我跟人借錢,他說,不知饑饉不能成人,沒錢坐車就走路。到了日本沒錢的時候我就想起他這個話來,沒錢坐車就走路,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爸爸很抓緊時間,要是一天沒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到晚上就會感嘆:“今天算是白吃飯了!”他不喜歡過年過節(jié),他說那些都是浪費時間的日子。他很不喜歡春節(jié)拜年這件事,不拜年,不串門,只串書店。

 

我媽媽是個開朗樂觀的人,是個大小姐,很調(diào)皮也很幽默。雖然我外公對我爸爸印象很好,但還是擔心他太窮了,我爸爸是跟人借了一張存折才讓我外公同意他的求婚的。外公對我爸爸說:我的這個女兒除了是個人以外,什么也不會,你要一生照顧她。我爸爸沒食言,我爸爸媽媽的感情非常好。

 

我雖然過過一些苦日子,但總的來說不能算什么苦,心里也沒有因為貧困什么的受到煎熬和折磨,如果太苦了,性格還是會受影響的。

 

記者:你的父兄都是才華橫溢,連相貌都很英俊,你獨身未嫁,是不是因為作為參照的男性太過出色?

 

傅益瑤:不好這么說,顯得太傲,我二十歲前,生性散漫,興趣愛好多,啥事都不惦記。后來父親去世,我到睢寧插隊,學(xué)習(xí)的條件又很不好,只想著多學(xué)點東西。到了三十歲以后有機會去日本進一步學(xué)畫,機會難能可貴,也就全心全意只想著學(xué)好畫,一晃到現(xiàn)在,也覺得每天有做不完的事,從不感到寂寞,所以也不是刻意要獨身,是個機緣問題吧。
 

 


【編輯:李璞】

相關(guān)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