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雕塑家劉若望的作品形態(tài)表情各異,但都飽含著一股噴薄欲出的陽剛之氣,我想這種環(huán)繞作品揮之不去的陽氣,既來自藝術家的少年壯志,也反映了這個時代中華民族的崛起,在一個缺乏信仰的時代,這是一種最為珍貴的民族正氣,一如梁啟超先生所說:“信仰即神圣。在一個人為一個人的元氣,在一個社會為一個社會的元氣。”
唐人杜甫嘗有詩云:“元氣淋漓幛猶濕”,用來形容中國繪畫中那種得意忘形,大氣磅礴的自由精神。我看劉若望的雕塑,就想到穿透黃土高原的高亢的信天游,劉若望來自那里,在他的身上,有著黃土塬上厚重的文化積淀,也有著艱難困苦所養(yǎng)成的質樸單純,更有著對于未來生活的熾熱理想。由此,作為一個70年代出生的青年藝術家,劉若望沒有大都市出生的青年一代的優(yōu)越與無憂,卻具有超越文化與地域局限的歷史反思,這種反思穿越了歷史的敘事,著眼于當代中國人的精神的尊嚴,而歷史記憶則是劉若望現(xiàn)實情懷的反思之地,中國人的精神面孔在他的雕塑中被重新塑造。
雖然是雕塑,劉若望并沒有局限于西方雕塑常見的形體塑造,而是在色彩與材質乃至人物組合方面,都吸收了中國傳統(tǒng)藝術中的某種因素,使之具有鮮明的中國氣派。劉若望作品中的普通農民,具有紅色的臉龐,像中國古代小說中的關云長,面如紅棗,不僅具有一身正氣,而且還有喜慶與吉祥的含意,他們所穿的衣服,則是關中地區(qū)常見的青黑色。在《儀仗系列》中,現(xiàn)代戰(zhàn)爭中的士兵卻具有出土陶俑一樣的泥土色彩與質感,其中所具有的來自大地、回歸大地的輪回意味非常值得回味。而他作品中的人物的密集排列,則與秦漢陶俑的軍陣有著藝術上的文脈關系,鮮明地揭示了中國這個東方大國的群體性力量與向心性的統(tǒng)一精神。
在劉若望的作品中,“英雄”不僅作為一種人生的理想,也作為一種歷史的追憶,成為他的主要表現(xiàn)題材。無論是《天兵系列》、《人民系列》,還是《儀仗系列》,所有人物的情緒與姿態(tài)或平靜、或高昂,都具有英雄那種全神貫注,死生度外的堅毅氣質。值得注意的是他作品中的英雄不是高高在上的特殊人物,而直接創(chuàng)造平凡歷史的平凡人物,這里所說的“平凡歷史”,是指那種并非創(chuàng)造驚天動地的偉業(yè),而是在日常生活中創(chuàng)造了那種最廣泛意義上的日常生活的歷史。即使是在材料的使用與人物的姿態(tài)上,劉若望也保持了一種平凡的質樸與單純,例如,他很少使用現(xiàn)代大工業(yè)的不銹鋼材料,也不過分炫耀銅質材料的古典高貴感,他作品中的人物,沒有復雜的動作與夸張的造型,而是像中國古代石窟中的佛像那樣,有著無言端坐的寧靜與沉穩(wěn),連衣紋也簡化到最簡單的樣式。這使得他所表現(xiàn)的英雄人物具有了一種平易近人的親和性,拉近了和觀眾的距離,展現(xiàn)了藝術家的平民意識和英雄來自于人民,人民就是英雄的藝術觀和歷史觀。劉若望讓英雄回到人民中間,讓歷史呈現(xiàn)出更為純樸的本來面貌,即使是他所創(chuàng)造的《天兵系列》,也還是兵而非將,這是值得注意的一個細節(jié)。
劉若望作品中的“儀式”觀念,也是值得我們深入體味的。古往今來,我們見到了許多儀式的出現(xiàn)與消失,但有許多儀式,卻永久地承繼了一個民族的精神與文化價值,它們常和重大社會節(jié)日、行動相關聯(lián),由某些社會組織所設計,并且以一種穩(wěn)定的繼承延續(xù)了某種具有永恒意味的價值傳遞。在一個民族的文化生活中,儀式普遍被視為提供了將信仰主觀化并使其變得“真實”、“個人”的一種手段。通過儀式,人們才有可能將自己與某種先輩的精神文脈聯(lián)系在一起,從中獲得自己的身份與位置,進而確立自己在文化傳統(tǒng)意義上的精神存在。
劉若望的作品,與時下流行的工業(yè)化城市生活似乎是背離的,他沒有表現(xiàn)城市的流行生活,卻將目光投向了歷史,投向了仍然處于現(xiàn)代社會邊緣并且不斷邊緣化的農民群體,這反映了當代藝術中有一種潛在的民族尋根意識,這是中國經濟和平崛起國力強大后必然會伴隨的民族復興潮流。劉若望作品中的陜北農民,在高原上放聲高歌,不僅是在述說著中國農民個體的悲喜交集,更是將藝術家本人難以自己的少年情懷,轉化為深厚宏大的歷史反思。
我從劉若望的作品中,似乎看到他就站在高高的黃河岸邊,迎著塬上的大風,他在沉思默想,他使自己的意識從困頓平淡的日常生活里游離出來,在冥冥中轉向遠古的金戟鐵馬、號角連天,那些遠古的靈魂因此得以潛入他的意識,并且逐漸以鮮明的現(xiàn)代英雄的形象呈現(xiàn)出來。劉若望在一個虛構的結構里構建現(xiàn)代人的群體形象,恢復我們與民族歷史的文化聯(lián)系。在我看來,當代藝術中英雄形象的重新出現(xiàn),與一個民族在持續(xù)發(fā)展中的自信心的增強有關,反映了一個東方大國在和平崛起的過程中,對新時代的英雄人物的渴望。
劉若望作品中的“紀念碑性”(monumentality),是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特點。“紀念碑性”(monumentality)表現(xiàn)為“紀念的狀態(tài)和內涵”,它不僅有巨大的、持久的、藝術中的超常尺寸的含義,也指在歷史中那些顯著的、重要的、持續(xù)的價值。很顯然,藝術家將自己作品中的人物的體量,表現(xiàn)為超出常人想象的尺寸,是有其價值判斷和突出重點的。海德格爾在《藝術作品的起源》一文中,稱希臘神殿“作為藝術作品開啟了一個世界,同時又反置這一世界于土地”,劉若望作品中的人物,均具有獨立的臺座,他們通常在室外展出與周圍的建筑和環(huán)境形成一個具有紀念性的場所(例如他的《人民系列》中的人物就屹立在金風秋草的荒原上),用海德格爾的話說,它們“把各種生命及其關聯(lián)方式聚攏起來,合成一體,在這潛在的關聯(lián)中,生死、禍福、榮辱等,俱以命運的形態(tài)展現(xiàn)在人類面前。而這一關聯(lián)體系包容的范圍,即是這一歷史民族的世界。”劉若望提供了一個具有公共性的雕塑與環(huán)境的共同體,通過這個共同體,每個人把他們的存在與歷史相聯(lián)系,獲得他們在歷史及社會中的位置感。劉若望的作品把我們從日常的平凡中召喚出來,使我們回想起那種支配我們作為社會成員的生活的價值觀;它召喚我們向往一個更好的、有點更接近于理想的生活。
當然,劉若望還相當年輕,他對于歷史的理解不同于歷史學家對歷史的理解,他的解讀是建立在個人生活的經驗基礎上的,所以,他的作品中并非都是深思熟慮后的有序表達,其中也有許多隨機與偶然的因素。他對于歷史的看法,也還有困惑與不解,茫然與宿命。但所有這些,都不影響他作品中來自內心的真實與誠懇,總之他的雕塑藝術具有當代雕塑中稀缺的樸實與凝重,一種來自草根的堅毅與自信,他是真正地為自己而創(chuàng)作的。
2008年3月6日
殷雙喜 博士、藝術評論家,中國雕塑研究中心主任
【編輯:張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