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千 《藍色夢露》 雜志紙屑和樹脂于 布面油畫
如今,對繪畫的探討,在某種意義上,已經(jīng)變成了對繪畫形式的探討。問題是,繪畫似乎已經(jīng)窮盡了它的可能性。在龐大的包羅萬象的繪畫傳統(tǒng)面前,如何打破既定的繪畫制度從而發(fā)明一種新的繪畫經(jīng)驗?這個問題幾乎折磨著所有的畫家。“雙重繪畫”,“活動繪畫”,是楊千對這一問題的回應。將繪畫從千百年來一個固定而靜止的形態(tài)中解脫出來,繪畫掙脫了長久以來空間和時間所賦予的框架,而變成了一個偶然性的形態(tài),并獲得了一種時間上的綿延和伸展。繪畫或者具有一種機器般的運動屬性,或者具有一種魔術般的詭異的時間變化。從形式上來看,它不再是僵硬的靜物,而像是一個有生命的有機物一樣,它能感應,能反應,能應答,能交流。它或者遵循某種游戲般的戲耍,或者沾染某種達達式的嘲弄習氣。繪畫在此變得生機勃勃――不是畫面中的內(nèi)容生機勃勃,而是畫的物質(zhì)形態(tài)本身,是僵死的畫框本身變得生機勃勃。繪畫一旦失去了穩(wěn)定的形態(tài),一旦失去了凝固的焦點,觀看繪畫的經(jīng)驗也完全迥然不同:目光不再是被畫面中的某一個焦點所吸引,不再被沉默的畫面所吸附和吞沒,相反,目光,伴隨著繪畫的運動和變化,也在發(fā)生變化。在此,好奇和驚訝代替了沉思,游戲和娛樂代替了凝神靜氣。一種全新的觀看經(jīng)驗出現(xiàn)了:繪畫不是讓人變得更專注,而是讓人變得更渙散;觀畫,不是讓人被畫框所吸納進去,而是讓人一遍遍地從畫框外逃離開去。
楊千這些獨具匠心的“活動繪畫”和“雙重繪畫”,表達了對繪畫傳統(tǒng)和體制的一個形式主義的爆炸,不過,它們并沒有回避歷史和現(xiàn)實。正是因為畫面所特有的變化,對照和移動,畫面本身變得豐富而多樣,畫面的變化痕跡正是歷史的變化痕跡。畫面的對照正是歷史的對照,畫面的運動正是歷史的運動。這些繪畫的時間性,重新鐫刻了社會生活的歷史維度。也就是說,楊千對繪畫的形式主義摸索,同時也是對社會歷史的摸索。歷史不僅僅埋伏在畫面的圖像中,也埋伏在繪畫精心醞釀的形式中。在此,繪畫和歷史的關系,呈現(xiàn)出一種新的連接形式。通常的方式是,藝術家直接根據(jù)圖像,根據(jù)圖像的塑造來表達對社會的思考。人們試圖穿過圖像的屏障來發(fā)現(xiàn)歷史和社會。但是,在楊千這里,不光是圖像本身,圖像的材料,處理材料的技術,以及整個繪畫采納的形式,都埋伏著歷史無意識。
這一點,在楊千最近以紙屑作為繪畫材料的作品中,同樣得到體現(xiàn)。楊千搜集了各種各樣的雜志,更準確地說,搜集到了大量的娛樂和消費雜志。這些雜志被金錢所堆積,裝扮成成時尚的面孔。它們圍繞著明星以及明星的臉而展開,這些明星既是這些雜志的兜售重點,同時也被這些雜志反復地制造出來。楊千用碎紙機將這些雜志粉碎成一堆碎片,然后將這些碎片粘貼在畫布上,并使它們構成了一個個明星――政治明星或者娛樂明星――的圖案。這就是楊千新的系列作品《媒體制造》的制造方式。
為什么要將這些雜志粉碎,并以這些紙屑作畫?將這些雜志進行粉碎,這本身就表明一種態(tài)度,一種殘暴,毀壞,蔑視和不信任的態(tài)度。似乎是,楊千不僅是要毀掉這些雜志,毀掉這些時尚,而且還要毀掉這些明星,毀掉他們的臉。雜志和明星一起在碎紙機中毀掉。這些毀滅,預示了這些雜志的命運――事實上是,越是豪華的雜志,越是被金錢堆積的雜志,越是依附于明星和制造明星的雜志,越是速朽。但是,今天的一個奇怪的悖論是,越是速朽的雜志,越是擁有最廣泛的讀者;越是沒有收藏價值的雜志,越是吸引人的目光,越是令人們趨之若鶩。沒有人認真地對待這些雜志。這些雜志盡管奢華,但它們很快就以垃圾的形象出現(xiàn)。雜志和明星出現(xiàn)的瞬間,光彩照人;但是,碎片是它們短暫命運的最后歸宿。這些雜志是速朽的,它們所制造的明星難道不也是速朽的?產(chǎn)品和產(chǎn)品的制造者,明星和這些制造明星的雜志,分享的是同一個命運:碎屑是二者的共同歸宿。碎紙機是籠罩在二者身上的命運的必然之籠。
不過,楊千在畫布上重新復制了這些明星,這些紙屑重新構成了明星的圖案。一個毀壞和坍塌的明星又被粘合起來。雜志中的速朽形象在畫布上獲得了永恒。同印刷品的速朽相比,繪畫更像是一種雕刻,今天,仿佛只有繪畫這種形式,才具有一種耐力和永恒感,才能讓人物長久地留存。事實上,盡管攝影和印刷技術日臻成熟,盡管人們會被成千上萬次地拍攝和印刷,但是,奇怪的是,這些照片和印刷好像并不能讓人們一勞永逸地封存下來。沒有人對攝影充滿信心。事實上,一旦照片和攝影異常方便,人們在今天似乎更愿意以另外的方式被留存,愿意以繪畫的方式被留存下來,似乎繪畫才能讓人們變得經(jīng)典化――一個明顯的事實是,照相不再是日常生活中的重大時刻――無論是對明星還是對匿名的大眾而言,都是如此。甚至是,照相還可能會弱化一個人的莊重感,還可能會讓一個明星褪色,讓一個偉大人物失去自身的光暈――我們經(jīng)常會看到明星通常在突如其來的相機面前遮遮掩掩的不安姿態(tài)。的確,是照相曾經(jīng)讓繪畫充滿了危機,攝影技術曾經(jīng)讓繪畫這門技藝變得難堪。而今天,圖片的印刷和大量復制,反過來則出人意料地讓繪畫充滿了生機。繪畫,始終是獨一無二的,在一個照片和印刷品泛濫的時刻,繪畫反而成為刻寫一個人,記錄一個人的更重要的媒介。這或許是一個吊詭:攝影和復制技術的完善,不是宣告了繪畫的危機,而是將繪畫重新推到了前臺。確實,在今天,對于一個明星而言,它通常是由照片和印刷物鍛造出來的,但是,照片也確實可能削弱他的光環(huán)。唯有繪畫,或許能增添他的榮耀――當人們在印刷品上看到一個人無所不在的時候,這個人的光芒或許就在削減。這也正是這些人物和印刷品一起速朽的原因:有多少復制品,就有多少對復制品的毀滅;有多少照片,就有多少照片的消失。印刷品能夠在多大程度上鍛造出明星,它也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抹去這些明星。正是這一點,畫布上的明星,反而更能抓住我們的目光。楊千的繪畫,不正是表明了,在今天這個轉(zhuǎn)瞬即逝的時代,唯有繪畫才能重新賦予人光芒么?
畫布上的永久明星,是由這些印刷物的明星紙屑粘連而成。一個印刷品上的明星轉(zhuǎn)化為一個畫布上的明星。明星在不同的媒介上毀滅,盤旋,流轉(zhuǎn)和生成――楊千的作品暴露了媒介生產(chǎn)明星的全部過程:明星必須讓自己濃縮為一個符號,一個四處顯現(xiàn)的可見性符號。它被攝影機器捕捉和復制。而印刷機器復制了攝影機器中的明星,繪畫又復制了印刷物中的明星,印刷物(畫冊)又復制了繪畫中的明星,印刷物(畫冊)又重新被撕成碎片:一個新的復制輪回重新開始。這個過程也可以這樣表述:一種照片轉(zhuǎn)換成印刷品,印刷品轉(zhuǎn)換成繪畫材料,繪畫材料再次轉(zhuǎn)換成印刷品――畫冊。畫冊又可能被再次變成碎片。我們看到,這些媒介經(jīng)歷了頻繁的轉(zhuǎn)換。正是在這種轉(zhuǎn)換中,明星不斷地被定格和消失,被不斷地復制,毀滅,再復制,再毀滅。明星就是在媒介的轉(zhuǎn)換中被打造。明星依附于媒介的生產(chǎn)。媒介的命運,就是明星的命運。媒介的碎片和縫合,就是明星的碎片和縫合;媒介之生死,就是明星之生死。明星并非誕生在自身的特殊傳奇中,而是誕生在媒介的無休止的制作中。楊千的繪畫制作,在某種意義上,正是今日文化工業(yè)中明星制作的一個狡黠回應?;蛟S,我們應該說,媒介不僅決定了明星的存亡,它還決定了現(xiàn)世的存亡。楊千有兩張純粹由紙屑粘貼的沒有明星的畫作,仿佛在說:只有媒介的世界,而無現(xiàn)實世界。
【編輯:張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