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澎
如果說從《發(fā)行股票》、《中國小姐》到《收購夢想》還算是為諷刺披著一層紗的話,《不知道》的橫空出世,已經把一切都脫得赤裸裸。
……在價值體系混亂的今天,《不知道》意味著崩潰,意味著失去任何道德標準與文明的尺度。
……這種“褻瀆的”引入,徹底地將經典的“思想”置于了虛無之境。孫平以藝術家的方式終止了“氣韻生動”這類困繞無數(shù)文人墨客的字眼的闡釋,就像杜桑(Marcel Duchamp)那樣,陡然地終止了關于藝術問題的討論,使人們不得不將游戲從頭開始——這是只有在一個特定的歷史困境中才能夠產生的美學質疑。
1977—1988的十余年里,孫平先后參加了數(shù)次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全國美展”,并在1980年的“第二屆中國青年美展”中獲得叁等獎。與以往不同的是,在這個官方展覽佔據主要地位的時期呈現(xiàn)出了新的藝術現(xiàn)象。1979年6月創(chuàng)刊的《世界美術》雜誌發(fā)表了中央美術學院藝術史教師邵大箴的《西方現(xiàn)代美術流派簡介》,之前,西方現(xiàn)代主義受到禁止和批判;《美術》雜誌發(fā)表了吳冠中的文章《繪畫的形式美》,在1976年10月之前,“形式美”屬于資產階級的東西,同樣是被禁止和批判的;8月,《連環(huán)畫報》第8期發(fā)表了在政治上控訴“文革”的連環(huán)畫《楓》,《美術》雜誌第8期迅速展開了對《楓》的討論,人們對“真實”這個概念開始了更加富于思考的質疑與理解,對抽象的人性給予了溫情的關懷;9月,袁運生等藝術家在首都國際機場繪製的壁畫“潑水節(jié)——生命的讚歌”讓人們吃驚,很快也引起了廣泛的爭論;尤其是發(fā)生在北京中國美術館的第一屆“星星美展”(9月開始)所引發(fā)的游行事件,給人們帶來了震驚,因為“民主”、“自由”這樣一些極度危險的辭匯出現(xiàn)在了游行隊伍中。
1985年之后,對創(chuàng)作自主的要求已經是藝術家們公開發(fā)表的言論。到了1986年,創(chuàng)作自由的限度問題,是理論家、批評家們爭論的熱點。在一篇題為《一批時代的逆子——青年美術思潮與社會之間》的文章中,劉曦林在分析了1985年以后出現(xiàn)的形形色色的新潮藝術流派的狀況后指出:有人說,沒有自由就沒有藝術,有人說,沒有制約就沒有藝術,他們各有各的側重點。從藝術與社會、與時代的關係來講,社會與時代不僅應給藝術以自由,還對藝術有所需求。如果我們正視中國的現(xiàn)實就要正視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這個方向,正視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這個方針,正視藝術自由這個政策。整個社會對于藝術的要求,對于藝術的寬容,實際上提出了一個藝術自由地去適應需要的命題,提出了一個藝術規(guī)律與藝術方向統(tǒng)一的課題。[1]
在這里,“自由地去適應需要”的提法頗具典型性。在這種空氣下,現(xiàn)實主義——事實上就是寫實主義——不再作為唯一法則而被推行(這也與在此之前對現(xiàn)實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的討論有關)。換句話說,非現(xiàn)實主義的或現(xiàn)代主義的藝術同樣可以為社會主義服務。創(chuàng)作方法問題現(xiàn)在不再被抬高到令中國藝術家心有余悸的方針路線問題的高度,而成了藝術家自己選擇的問題。對創(chuàng)作自由的欣然接受和發(fā)揮,實際上已經以不由分說的方式成了與現(xiàn)代主義思潮等意的行動。被歸納為“’85新潮”、“’85美術運動”等的現(xiàn)代藝術開啟了“思想解放運動”——儘管1984年的反對“精神污染”和1987年的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對西方思想與文化思潮給予了批評。
1987年,孫平從廣州美術學院畢業(yè)。對西方著作的大量閱讀和思想交流是包括孫平在內的80年代青年人普遍的特徵。
1980年代后期,我的思想在當時的社會文化思潮的影響下發(fā)生了有生以來的又一次大的變化。那個時期,我們思想的空間好像是有一扇窗戶剛打開,透了幾口新鮮空氣就又被關上了,給人一種郁悶的感覺。這時,我遇上了一伙熱衷現(xiàn)代藝術的朋友,讓我對現(xiàn)代藝術從基本無知到產生了好奇,我用了一年多的時間,狼吞虎嚥地讀了幾本西方藝術史論和哲學方面的書。我很難說清是怎么回事,只是感到許多東西非我從前所想,所謂方法論、創(chuàng)造與顛覆等這些東西太令人激動了,崇拜的偶像轉向了西方的圣賢,以往的信仰幾乎都被懷疑,然以為,塬來此處是光明。于是,積壓于體內的“利比多”(libido)瞬間蘇醒,猶如火山底下的巖漿,一發(fā)不可收,自由的理想引導著我滿腦子儘是藝術及其針對性,每天的樂趣只是如何釋放“利比多”。[2]
1989年秋的一天,孫平在嫌政治空氣郁悶的時候,想到一件自己在當士兵期間做美夢與“仙女”邂逅時留下快感痕跡的軍用被單。在他看來,此時將此物作為藝術,既可將某種態(tài)度以視覺隱喻一泄為快,從而轉換審美境界,還能試探一下實驗藝術的效應。他開始走上了與正統(tǒng)的“全國美展”格格不入的前衛(wèi)藝術之路。
我的所謂藝術就是藝術家的“跑馬”,藝術作品便是由“跑馬”顯現(xiàn)并留下來的痕跡。“跑馬”的過程全然由潛意識支配,它沒有現(xiàn)實世界中有關歷史的、地域的、文化的等等偏見,沒有邏輯的、時空的和形式與內容的等等概念,沒有對比與和諧、光和色以及繼承與批判的等等問題,將夢遺痕跡不經過多余的中轉直接呈現(xiàn)是最徹底的藝術。我到軍隊補充收集來一批勐男的被單,簽上大名并稱之為《痕跡》系列(當時還不敢公開命名為《跑馬》)。于是,我將此物作為投奔現(xiàn)代藝術山頭的見面禮。可惜,各山寨頭領或擔心官府責難(也確實讓當時少有的一份前衛(wèi)藝術雜誌——《畫家》因發(fā)表它而停了刊),或嫌此禮污穢無稽非有君子素養(yǎng),不肯正眼相待,將它冷落地掃入了所謂“達達”的歷史垃圾箱。雖然如此,我覺得那些飯桶不懂得什么叫做精彩。[3]
這種非藝術的東西在當時的情境下被孫平指定為藝術,顯然在所謂的虛無中透露出勐烈的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性,只是他的實驗性太具有破壞力而無法一時在現(xiàn)實問題太多的中國情境生效。
1992年1月18日至2月21日,鄧小平視察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發(fā)表了著名的“南巡講話”。鄧的講話不僅在“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方面為終止意識形態(tài)的討論作出了貢獻,也為中國發(fā)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帶來了春天。從1978年黨的十一屆叁中全會發(fā)出改革開放的口號開始,中國特色的國情使得經濟的轉型滯后到了1990年代初。作為擁有較好經濟基礎的南方沿海進出口城市的廣州,在思想開放程度與經濟承載力上都優(yōu)于內陸城市,1992年9月,它迎來了藝術上的轉捩點——“廣州·首屆九十年代藝術雙年展(油畫部分)”,習慣稱為“廣州雙年展”。“廣州雙年展”根據新形勢和藝術市場的基本塬理,實行了注重藝術與操作關係并確立規(guī)則的操作模式。孫平參加了此次雙年展,與其他人不同的是,“藝術”與“市場”這對概念早在一年前便植入了他的生活與工作之中。
《美術》雜誌、《中國美術報》的停刊絲毫沒有影響當代藝術的發(fā)展,1991年,一本以開闢藝術市場為使命的雜誌首先在中國誕生,這本由孫平主編(呂澎任執(zhí)行主編)的《藝術·市場》雜誌在第一輯編者前言中如此介紹了它的創(chuàng)辦主旨:《藝術·市場》的一個任務就在于:為世界各國畫商、收藏家、藝術經紀人、畫廊乃至出版商提供一份有關中國藝術和藝術家的具有學術權威性的背景材料和資訊,以便提醒他們注意在世界藝術市場領域里的一個既有發(fā)展?jié)摿Φ氖詹胤较蚝蛯ふ覝蚀_的投資對象?!端囆g·市場》將有選擇地介紹中國藝術家和他們的作品與風格,提供中國藝術尤其是當代藝術的背景與走向,并推出新一代具有創(chuàng)造力且富于潛力的藝術家。與此同時,《藝術·市場》試圖為中國藝術品在國際市場上實現(xiàn)流通提供涉及展覽、出版以及其他藝術市場活動方面的幫助,使它的橋樑作用產生物理事實……《藝術·市場》也會向中國藝術家大量介紹有關世界藝術市場方面的資訊,世界各國的博物館、美術館、畫廊和其他收藏、拍賣以及出版機構。
僅從刊物的名稱便可看出,雜誌的編者們確實在努力實現(xiàn)自己提出的主旨——教藝術家怎樣較為規(guī)範地進入市場,同時把藝術品、藝術家推到讀者面前并由市場來為這些藝術家定位?!端囆g·市場》的創(chuàng)辦足以反映創(chuàng)辦者的前瞻性,而熱鬧的經濟事件也成了孫平利用為藝術創(chuàng)作的誘因。
我獲悉“中國廣州·首屆九十年代藝術(油畫)雙年展”定于1992年10月開幕。操作者聲稱:將通過市場手段,合法地推動中國當代藝術發(fā)展。這時,我已察覺中國當代藝術將隨著中國社會的轉型而發(fā)生質的變化,并將不斷暴露出一系列新問題。于是,我借中國市場經濟的瘋狂產物,利用此展平臺,在10月23日操作了《發(fā)行中國孫平藝術股份有限公司股票》的行為藝術。[4]
1992年底的南方經濟形勢對全國各地都產生了影響,股市的資訊成為民眾社會生活中的一部分,藝術家將這樣的社會生活現(xiàn)象模擬并移植到藝術中來,具有觀念的破壞性和擾亂人心的作用。
利用和嘲弄無疑是孫平進入這種“參與”狀態(tài)的塬動力,但這種調侃和嘲弄沒有掩飾一種有意參與投入的勁頭。他認為,這次“股票發(fā)行”是他是在藝術策略方面的一次“文化出擊”。他講究“策略”,這本身已經體現(xiàn)了在復雜多變的商業(yè)社會中的必要智慧,強調的是生存發(fā)展需要的無可回避的智力使用,甚至是商業(yè)競爭中“創(chuàng)意”的價值考慮。那么,“文化出擊”則是這種智慧的具體化,它聯(lián)繫著商業(yè)需要的效率、機會和效果。當然,無須回避,孫平企求著某種實效性……[5]
商品社會的影響在孫平的作品中遠遠沒有結束,利用“股票”這一的典型的商品化標誌而取得的行為藝術的生效,使藝術家計畫繼續(xù)向消費文化推進。第二年,他開始了以衣架模特為對象的《中國針灸》C部的裝置製作。在此前,孫平先后做了《中國針灸》的A部和B部。A部是以象徵西方文化的古典雕塑模型為對象的,它們與對外來文明的文化批判與修正的思潮有聯(lián)繫;B部是針對現(xiàn)代中國的政治偶像崇拜問題的;《中國針灸》C部與A、B部分保持了使用國粹——針灸——這一主體媒介的一致性,在問題的指向上將它與《發(fā)行股票》一樣聯(lián)繫到了當下。
其變異是通過由歷史到當代的逼近,由形而上至形而下的滑落,由藝術文化的內部向消費生活的廣泛現(xiàn)實展開這樣一種邏輯的程式,把針灸插入關于中國的當下發(fā)展與演變問題的。[6]
切入消費文化與“發(fā)行股票”有異曲同工之處——從一個新的方面呈現(xiàn)和表述一種正在中國興起的城市市民的審美經驗。這種不同于古典藝術給我們的審美感受的都市審美文化不僅是對中西古典文化的重新解讀和修正,也是對古典藝術的審美經驗給予新的闡釋。
事實上,自1990年代以來,我就一直關注市場經濟的興起導致的文化變異,“發(fā)行股票”就是一次最早的行為。由于行為藝術受到各方面條件的限制而使我轉向裝置或其他的表達方式。
利用現(xiàn)成品對現(xiàn)實進行揶揄的表達方式仍被藝術家採用,并總是冠以反諷藝術商品化的意圖。
1997年前后,我意識到,我們曾經自以為獨立的當代藝術的一支先鋒部隊已經從形而上的貧民窟里沖了出來,開始榮升為伺候鬼子的坐臺小姐了。因此隨便做了幾件自嘲式的《中國小姐》系列裝置。[7]
孫平的《中國小姐》系列將社會中從事肉體買賣的“小姐”作為表現(xiàn)主題,以大眾熟悉的“小姐”模型來喻示商業(yè)的殘酷性。“為你服務”、“真的愛你”、“天天好夢”、“無限享受”這樣的廣告辭匯提示著人們,這些交易是商品社會的普遍問題。藝術家將自己裝扮成“小姐”手中牽引的狗,暗示了藝術活動不過是金錢交易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態(tài)。“小姐”的肉體買賣與藝術家的藝術品買賣被并置起來,將金錢社會商品交換的普遍性和徹底性給予了直接的表達。
王林在《關于孫平的“股票發(fā)行”》一文中對孫平的藝術作了如下概述:孫平把他的藝術活動冠以一個總的標題:“全息工程”。全息概念的提出表達了這樣一種科學觀和世界觀,即任何一個局部都可能通向整體。一個人的精液包含著這個人的遺傳基因,也就是其成為一個人的恒定的全部資訊。同理,“針灸”所面對的經絡也無非是一種具有全息性的功能性實體,它無須解剖的實證,只需要效果的反應。當人們從社會道德或是從藝術形式來看孫平的作品《痕跡》與《針灸》系列時,便產生了對前者否定和對后者肯定的不同判斷,但顯然同時誤解了孫平。孫平前一階段的創(chuàng)作主要是以東方哲學精神來重鑄思維方式,那時他和現(xiàn)實文化尚未發(fā)生直接聯(lián)繫。[8]
1999年的最后一天,一個名為“世紀之門”的大型藝術展覽在成都開幕,孫平出現(xiàn)了,但他不是作為受邀藝術家前來,而是不請自到,利用此次展覽實施了所謂《收購夢想》的行為藝術。孫平在他的《行者日記》中記錄下了整個行為的過程:
1999年12月31日,成都,行者下了“飛的”,來到現(xiàn)代藝術館。
資本力量真行,藝術納入了節(jié)日的Party,官軍與綠林征戰(zhàn)二十年后也在此同流合污了。
記者招待會在進行,一派胡言的問答。行者來到一個酒吧,一群人正在說嫖客、老鴇和坐臺小姐的段子,場內氣氛活躍。
晚8點,“世紀之門”打開了,警衛(wèi)森嚴,行者向刀斧手們簡單地佈置了一下:9點整行動,做好影像記錄。
時間到,行者一身青衣蒙面的恐怖加弔孝的打扮,只見其額頭上系的白布帶寫著一橫兩豎祭文,上聯(lián)著“藝術家千古”,下聯(lián)為“爺貢布里希(E. H. Gombrich)敬挽”,橫批是“藝術不是創(chuàng)造”,還有一副搞笑的假乳往胸前一扣,攜了數(shù)扎紙錢冥幣登上了升往“天堂”(展廳上空)的電梯。才一會,只聽有人驚唿“出事了”,“搞行為的人來了”。人群開始亂動,閃光燈四處響應。幾分鐘內,行者已代表上帝把千萬億冥幣洋洋灑灑地派往了充滿夢想的空氣中,再像雪片一樣地慢慢的落到了人間的藝術殿堂。
記者來了,員警來了,群眾來了,行者被帶到了保安部,審訊開始了……藝術這東西太神,破壞與創(chuàng)造的界線不明,對話驢頭不對馬嘴。警方雖然勢力強大,卻無法定性;藝術家有恃無恐,心想即便進了局子,終究會被輿論和兄弟們營救出來,日后也好向下一代吹噓世紀之交的英雄壯舉。折騰了一陣,一個“金眼彪”般的便衣漢子來了,他對警方亮了一下證件,說:此人我來收拾,這令行者好不詫異。隨即,這漢子轉身便把行者押出了“世紀之門”,行不遠,那漢子突然抱拳叩首,曰:久仰瞇瞪大俠,小弟乃蜀中八怪之懸錘真人×××,特來保送大哥上路。就這樣,行者大喜!言謝,遂捲入了茫茫人海,來到了2000年1月1日,又消失在風花雪夜里。
這次的《收購夢想》被藝術家本人稱為放棄藝術的金盆洗手之作。他說:10年來,在前衛(wèi)藝術的陣營中我看到,除了一小撮號稱堅持獨立精神的頑固分子還在扯著“不許掉頭”那桿破旗,大多弟兄已被招安作鳥獸散了。我的藝術衝動已經宣洩完畢,只留下厭倦和“去你媽”的感嘆。
其實自1999年,孫平在參加了一些國際展覽之后已經對藝術不以為然,便去創(chuàng)辦了《視覺21》雜誌。
更不幸的是,雜誌從策劃到???,前后又消耗了我一千多天的生命。我在一個市場經濟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仍沉迷在文化理想主義的夢幻里,對商業(yè)活動、時尚潮流充滿不屑,試圖用它來傳播另類,面臨的結果可想而知,管理層不滿,資本煺出,所以“下課”了。生命無多,我才懂得:欲望越深,天機越淺。
2003年,《視覺21》停刊,孫平從北京回到長沙,經歷了“耿耿于懷”到“看山看水”的思行轉變過程,在散淡的生活當中有了對人生哲學的重新閱讀和理解。但不徹底的“鬼混”,無法遠離對這個世界的在乎,習慣掃描問題的“雷達”仍然在工作。為了消解來自權利再分配的社會性擠壓和物欲橫流世界的影響,從2005年開始,他有了想製作一些傾向虛無和閒散快樂的東西的打算,隨后產生了《容器》和《水》系列作品。
有一天,我被召去開一個所謂的民主選舉大會,場內主席臺中央的“投票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想:啊!這個能說謊的容器有什么用呢?……于是,我模仿那通常的投票箱設計,做了幾個透明的有機玻璃空箱子,給它們統(tǒng)統(tǒng)灌進了水。看官反應各異,下士以辱觀之,中士以理觀之,上士以道觀之。日后我覺得認真了某種庸俗社會學的東西,意思不大,便放在了一邊。
那些年,我多了一些平常心,喜歡向下走,向后煺,游山逛水,無所作為,后來常和水和電腦打交道。我拍些“水”的圖片,用電腦將一些圖形疊合進去,看看視覺效果怎樣。通常是放平崇高,縮小偉大,消滅意義。我不能讓人們在觀看那盛氣凌人或莫名其妙的藝術時低下那勞累的腦袋,卻可以讓自己不再和他們一樣愚蠢地上當,這種自以為是的感覺是舒坦的。[9]
這兩個作品系列的產生如此反其常的隨和,似乎真的是靈光閃現(xiàn),但其中隱現(xiàn)著作者對權力與水——如此單純、透明而易于限定的事物——這一對對比力量的關注和反問。
我于生活的覺悟在于越來越趨向“不知道”。因此,在鬼混的生活當中,有幸在“燈火闌珊處”遭遇一種民間小妹的非常身體書法,令我驚嘆并興奮不已。試想:稍加料理,可否借來消解我們對所謂權力與權威、價值與意義和智巧與方法的誤會?可否拂去那些時常讓我們寵辱若驚的關于卑賤與尊貴、低俗與高雅和丑與美的胡說?抑或可否也效仿其人之道,將它打造成驚世駭俗的“傳世經典”?實踐證明,如此伙同實驗書法之道,能夠擺脫源于虛影的在乎和勞役的徒然之悲哀,令我們感到些許活著的飄然自在。
哈哈!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雖然俺老孫于生活的樂趣和想像力生性如狼縱野奔逸,恐怕終因未舍剩下藝術這塊筋骨血肉,不幸又中了小娘子的美人計。(2008年)10
相比孫平之前直白爽快的作品,《不知道》系列拿出來的成果還真讓人“不知道”其中的奧義。如果說從《發(fā)行股票》、《中國小姐》到《收購夢想》還算是為諷刺披著一層紗的話,《不知道》的橫空出世,已經把一切都脫得赤裸裸。
藝術家借對一個風塵女子用生殖器執(zhí)筆表演書法的發(fā)現(xiàn),施以文化引導,授意寫作一些各種經典的內容,這樣的做法顯然橫掃了上層建筑中道德、法律、哲學、政治、文化和藝術等意識形態(tài)的許多方面,容易引發(fā)公眾對他的強烈批判。
書法象徵著一種經典文明,在傳統(tǒng)中的神圣性是毋容懷疑的,可是,孫平是如此的大逆不道,這對那些主張通過漫長時日苦練書法功夫的文人和把書法藝術作為歷史文化成就而驕傲的民族來說,“陰道書法”意味著狂魔般的褻瀆。但孫平必定回答說:這只是記錄一個當下中國社會生活的事實。
另一方面,像“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的文字和“氣韻生動”這樣的句子從來都是中國文人信奉的經典,可是,孫平卻要告訴人們:不必認真,即便是採取別的方式,也可以將所謂的審美趣味和文化精神實現(xiàn),只要不去揭開謎底,誰會知道那些經典文明是否包含著人所不知的遮蔽性呢?這無異于說經典文明本身的邏輯是否真的是書本所說的那樣。事實上,對經典與傳統(tǒng)的神話和誤讀是需要質疑甚至顛覆的。
積累了現(xiàn)當代藝術經驗的孫平把《不知道》系列設計成了一項觀念藝術的系統(tǒng)工程,該作品的呈現(xiàn)首先要顛覆腐朽與神奇關係,消滅卑賤與高貴的區(qū)別,所以,他精心佈置了各種經典文獻、文房四寶和服飾艷妝為道具與造型,努力讓圖像和影片呈現(xiàn)出與當代藝術的惟丑模式反其道而行的美感和高貴感。并盡可能系統(tǒng)地、分主題地營造和記錄書寫的過程。不但如此,還將作品的呈現(xiàn)媒介分別按衍生關係由行為表演、現(xiàn)場裝置、墨寶、圖片、VIDEO、刻碑、拓片、印裝書帖和工作文案等—齊構成整體,給觀眾以多方面、連續(xù)性和震攝性刺激,也給杜撰的學術以有力支持。最可悲的是,他將那些“陰道書法”刻在石碑上,再印製成法書字帖,將顛覆工作以世人最熟悉的“樹碑立傳”的方式記錄下來,好讓后人永遠瞭解這個時代的荒唐與巨變。這個作品的呈現(xiàn)方式是完全開放的,只要情況需要,許多潛在的挑釁目標和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
這個採用多種方式執(zhí)行并且將繼續(xù)完成的作品的標題為《不知道》,這叁個簡單的中文字與中國皇帝經常使用的“知道了”一樣,具有多義性??墒牵诠糯鐣?,“知道了”是有權力意向和影響力的,而在價值體系混亂的今天,《不知道》意味著崩潰,意味著失去任何道德標準與文明的尺度。雖然他說:由于我對時尚話語沒興趣,慣性認為書法當合傳統(tǒng)神韻,自然便請賜寫《蘭亭序》、《六法論》和唐詩宋詞等古代著名經典。后來,我感覺不妥,太世故,改為請賜“不知道”之類非經典、無意義但與我感覺貼切的內容,奇怪的卻是無法擺脫“無為而無所不為”之嫌,感覺更加妙不可言。我想:那種無法言說的妙處可能就是“道”或者“藝術”吧?
事實上,孫平的《不知道》來自對他對所處的時代的焦慮:在體制沒有根本變化的情況下,市場經濟推動著社會與人們道德倫理的奇異改變,相應的,關于“什么是藝術”這類古老的問題再次成為當代藝術盲點的提示。
孫平選擇了武則天時期的巨型“無字碑”——一個來自傳統(tǒng)文明的資源——作為他呈現(xiàn)《不知道》的物理基礎,他在那個歷史上頗有爭議的女人的權力象徵物上刻上今天默默無聞的小女子書寫的文字,使之在女性權力的物證和行使權力的方式上提供了悲劇性的對比。雖然“無字碑”變成了“有字碑”,但仍沒有賦予這塊巨石的具體含義,而只是荒誕地演示了一個“有無相生”的辯證法。同樣,藝術家也是如此地不屑于理睬一千數(shù)百年前那個著名的男人(謝赫)的“六法論”的神圣性,“六法論”的這種“褻瀆的”引入,徹底地將經典的“思想”置于了虛無之境。孫平以藝術家的方式終止了“氣韻生動”這類困繞無數(shù)文人墨客的字眼的闡釋,就像杜桑(Marcel Duchamp)那樣,陡然地終止了關于藝術問題的討論,使人們不得不將游戲從頭開始——這是只有在一個特定的歷史困境中才能夠產生的美學質疑。
這件《不知道》系列,看似在顛覆傳統(tǒng)的經典文明,但誰又能說不富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通變之說的精神本質呢?看似不沾當下資訊符號,誰又能說能與自己今天的價值標準脫得了干係呢?孫平還說:有些人指責這件東西猥褻,卻不思考為何猥褻。對于這個時代我們生存的社會環(huán)境,這些人如果不是缺乏觀察能力或者應有的立場與勇氣,就是在這個東西面前正確地認識到了自己吧?
藝術家讓《不知道》的顛覆性不僅是多方面的、徹底的,還讓人們可以感受到其野逸的人生態(tài)度和作品的精神強度。他一方面既“化腐朽為神奇”,一方面又讓人們看到把美麗撕裂扯碎的悲劇,這是為什么呢?
上個世紀90年代初,新生代、玩世現(xiàn)實主義以及中期的艷俗藝術就徹底拋棄了之前的價值觀,但同時也在傳統(tǒng)文化與民間意識中尋找依據,所有這些都是人的在劫難逃,是生命的悲劇??墒?,也沒有更多的民族像中國人這樣處在對生命與文明的改變的無可奈何的狀態(tài)中。孫平從一開始就將時代的問題呈現(xiàn),他從拿出排泄精液的痕跡到用針灸為文化看病,從將自己看成是金錢的奴隸到徹底否認經典的價值,都是失去價值方向感心態(tài)的真實暴露,并且在觀念上與90年代以來的后現(xiàn)代潮流非常吻合。從這個意義上講,孫平使他的整個系統(tǒng)行為獲得了有趣的文獻價值。
2008年3月30日星期日
[1] 《美術》1986年第6期,第13頁。
[2] 孫平:《不識藝術真面目 只緣身在此術中》。
[3] 孫平:《不識藝術真面目 只緣身在此術中》。
[4] 孫平:《不識藝術真面目 只緣身在此術中》。
[5] 王璜生:《參與和消解:走進商業(yè)文化—由孫平“發(fā)行股票”想到》,《當代藝術》系列叢書第5輯,1993年,湖南美術出版社。
[6] 孫平:《中國針灸》的工作報告。
[7] 孫平:《不識藝術真面目 只緣身在此術中》。
[8] 《當代藝術》CONTEMPORATY ARTSERIES系列叢書第5輯,1993年湖南美術出版社。
[9] 孫平:《不識藝術真面目 只緣身在此術中》。
10.孫平:《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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