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宇 工匠 布面油畫 200×150cm 2009
文:萇萇
12月18日,熊宇將在偏鋒藝術(shù)空間舉辦個展《Angel in City》,展出的是他從去年至今,在將近一年的時間里創(chuàng)作的共18幅繪畫作品。從2006年的首次個展《安靜的流逝》,到2008年的《塔羅》,每次個展,都是熊宇對自我認識的一個梳理。生于1975年,尚在精神的成長期,熊宇的世界觀和藝術(shù)觀都在變化中逐漸成熟,三次個展的主題都和他當時對生活和藝術(shù)的體悟息息相關(guān)。那雙大眼睛,不管喜歡與否,人們因此而記住創(chuàng)作者,無可否認成了熊宇作品的符號,但被市場接納并不意味著,他的思考從此變得輕松。縱觀下來,熊宇對繪畫的探索是一個卸掉思想包袱的過程,從華膩到細膩,從厚重到素潔,從飄到沉。是怎么樣的生活沉淀使他的畫面產(chǎn)生這樣的變化?在初冬的一天上午,在798的咖啡館,他講到了他繪畫的感性的邏輯,以及不同的社會體驗對他的藝術(shù)產(chǎn)生的影響。
關(guān)于符號
萇萇:對于大眼睛,你最初是怎么設(shè)想的?
熊宇:那時候就想創(chuàng)造一個純粹的人,他們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處在不同的狀態(tài)下,能夠安靜的思考,可以享受自己比較私密的空間。我當時畫畫有兩種感受:一種感受就是希望畫面上的人,有種發(fā)自生命的力量,我喜歡夸大一個人的手,關(guān)節(jié),我現(xiàn)在也喜歡這樣。另外,就是我喜歡有眼神的交流,所以把眼睛畫大,像是一個注視。瞳仁是藍色的,是因為我覺得藍色特別透,我希望他的眼睛帶出的是透澈的感覺。你看過畢加索的《海灘上奔跑的兩個女人》嗎?
萇萇:是的,但那幅畫最讓我吃驚的是,最初我在畫冊上看到,覺得應(yīng)該是張大畫,但后來在畢加索美術(shù)館看到原作,發(fā)現(xiàn)很小,也就一尺來寬的樣子。
熊宇:我也曾經(jīng)以為那張畫很大,如果他把人體畫成一個正常的樣子,完全不會給人這種感覺,但就是他把形體夸大成那樣,以致那種生命力,生活的喜悅之情都要從畫面溢出來,可能才讓你覺得一個小畫布不足以容納。但我想說的是,他把他感興趣的東西給夸張出來,才透出了那樣的感覺。
萇萇:但是最終你的畫中的眼睛決定了是這樣的一個樣式——長睫毛,以前的一些畫,會讓我覺得脂粉氣,這次好一些。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熊宇:脂粉氣?我倒不是特別覺得。我覺得這會讓眼睛更清澈。就像我才說的,這個人物不確定是男的還是女的,但他是有生命力的,有清澈的眼睛和觀眾交流,呆在一個很安靜的地方。但保持原形,絕對不是我的主要動機,所以他的眼神是在慢慢變化的,也不是總有長睫毛,我更注重畫面整體的一個感覺,有的畫到最后才決定是否要加上,包括你剛才提到的某個眼神里的憂郁,也不是我刻意追求的,但畫畫的那幾天就是那樣的感覺,可能和周圍有關(guān)。
熊宇 翅膀的光 布上油畫 80×60cm 2009
塔羅時代
萇萇:你的第二個展覽是關(guān)于塔羅牌的,你是怎么認識塔羅的?
熊宇:最早是大家一起給我算命,楞說塔羅牌特別準。我上海的一個哥們,他是畫二維漫畫的,每天畫幾十張,幾百張那種,畫得特別累。他就愛玩這個,他就給我算,關(guān)于結(jié)婚,社會工作,反正都特別準,你就覺得那個東西挺神秘。他就給我看了很正宗的一套,我發(fā)覺這完全就是一套很完整的世界觀體系,就挺想把它畫出來的。05年我開始畫,畫了十幾張,但是后來中斷了。
萇萇:中間發(fā)生了什么?
熊宇:這是我一個挺大的教訓。有的時候你創(chuàng)作的時候,你受到旁邊的影響,不見得是好事。我當時就是做了十幾張以后,我不記得我來北京干嘛了,回去以后,整個心態(tài)就變了。再回去看那個作品,覺得不對頭,不是我想要的。
萇萇:發(fā)生什么事了?
熊宇:也不是發(fā)生什么事了,就是你會發(fā)現(xiàn)它傳遞出來的感受跟你原來想要的不一樣,你會覺得它太簡單了,太淺薄了,太絢麗了,這個時候就把它全部推翻了,全部重新做。一下你就發(fā)現(xiàn)工作量特別大,變成特別累的事情。再開始重新畫塔羅,我吸取了以前的教訓。中途,韓國一個展覽的開幕邀請我去,我沒去,后來環(huán)碧堂給我聯(lián)系了在上海美術(shù)館的個展,我又放棄了,我說作品還沒弄完呢,別人覺得放掉這個機會挺可惜的。我覺得這其實是大家理解角度不同。我跟你說這些,就是說創(chuàng)作的時候,它是有一個持續(xù)狀態(tài)的。你中間忙點別的事,再回來,那口氣可能就接不上了。以前程叢林跟我聊過一次,他也遇到過這個問題。在德國的時候,他畫送葬和迎親的人群,一幅很大的畫,中間卡塞爾文獻展邀請他參加他也拒絕了,那幅畫他畫了幾年,我后來就問他,你怎么可能幾年畫一張畫,我說這個過程中心態(tài)會變,他說他確實后來變了,就是靠那種堅持把畫畫完了。我覺得畫畫就是這樣,剛開始的時候你是天才,最后結(jié)束的時候你也是天才,但是中間畫的過程就是執(zhí)著,你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在基礎(chǔ)上做,比如說往上涂顏料,涂一遍,涂兩遍,其實那個時候根本就不是你想要的,你要慢慢去調(diào),最后就會花很長的時間。但是你一旦在中間停下來,他就是一個制作的過程停在那里,根本就沒有你自己靈感或者天分在里面,你會發(fā)現(xiàn)他一無是處,然后你前面的功夫就白廢了。因為你的心態(tài)就變了,一個年輕人,每天都會被新的東西影響,可能一年以后你思想就會變化很多,但是你在做這個事情的時候,它是不能變的。你就得想,一定要自己投入這么多進去,你不管最后的結(jié)果怎么樣,別人說好還是不好,這相當于是你要走完自己人生的一段階梯,是你自己以前決定的一個許諾,你必須完成,就是這樣。當時我有很多想法都不敢做,也是有這個原因,我不確定我是否有充裕的精力和時間把它做完。
萇萇:你畫的《塔羅》,大阿卡那牌的22張,榮格說它幾乎包含了人類所有的類型和境遇以及行為潛意識,但你說這代表你的世界觀,這怎么解釋呢?
熊宇:是這樣。我是在這個人類共性的框架下,做出我自己的解釋,他和我的生活感受有關(guān),你對形象的構(gòu)造,會呈現(xiàn)你對這件事理解的一個個人的面貌。比如“惡魔”,我第一次畫的時候,他是把“惡魔”面具拿在手中的,他把面具帶上,才會是惡魔。也就是我覺得人心都還是有點善意的,但隔年再畫的時候,他對手中的面具是有些操縱的,而且調(diào)子也畫的更加素,可能我當時的看法更沉重一些。所有牌面都要這樣些微的變化和強調(diào),表達我對世界的一個觀點。
萇萇:這些塔羅繪畫你是一幅挨一幅連在一起展出的,對空間也做了設(shè)計,想法是怎么來的?
熊宇:畫塔羅,我被憋了很久,然后一下子放開了。今年二月在我們美術(shù)館做那個黑白的貼墻,就是畫完了以后,覺得很放松,可以去實踐我的試驗了。比如我看塔羅牌,我是覺得它有一種空間的氛圍,你又想要畫面上有很古典,很吸引人的感覺,其實二者兼得是有點困難的。那我后來想開了,從塔羅的布展開始,我開始嘗試做一些空間延展的創(chuàng)作,讓觀眾一下進入一個很奇異的空間。我可以用貼墻的的方式來做,用投影的方式來做,我不一定要全部通過繪畫獲得,那么反過來,在畫面上,我就可以把一些細膩的情緒表達的更充分。這個時候,我不會在意這張畫是大還是小,我可能畫一幅很小的畫,但把一個氛圍畫清楚。我當時一共做了四個空間,每個空間都有不同的感受。這也是我的一種實驗創(chuàng)作方式,我并不認為這個東西是最準確的,但至少是一種新的探索。
萇萇:如果出售的話,你想要整體賣還是?
熊宇:對啊,塔羅出售的話應(yīng)該是一個整體,因為我覺得它整個是一件作品。很多觀眾他不會這么去看,他就覺得一張就是一件。
萇萇:每次展覽,好像都是你一段時期的總結(jié),又是一個新的起點,那么《塔羅》之后到準備這次個展之間,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呢?
熊宇:之后,我就想關(guān)注一些很具體的人和事物。因為從05年開始,我開始擔任四川大學美術(shù)館的館長,當你處于這樣的身份后就有了一種責任。前面談的都是比較令人愉悅的,世界觀啊,實驗啊,我從最早創(chuàng)作的時候,是比較喜歡那種觀念的東西。但這次展覽“Angel in City”,是我有了社會身份后的感受。畫中的每個人物有了身份,比如工匠、水員,我喜歡那種健康的,有生命力的主體,所以選擇的都是體力勞動者。
萇萇:但這些人,比如工匠,他們身后有翅膀,但都變得很弱,看起來不足以支撐他飛起來了,為什么這樣處理?
熊宇:翅膀告訴大家他是一個天使,但是他跟我以前的畫面相比,變得很弱了。他雖然在做了這個工作,他可能還有別的想法,就這樣的一種感覺。每個人都會有理想的東西,而在生活中有很多時候是會放棄理想的,即使是天使有時也許還是會放棄,不過我覺得那些現(xiàn)實身份的人還是會有理想的翅膀,有些東西是不會放棄的。
熊宇 騎馬的男子 布上油畫 80×60cm 2009
70后的不置可否
熊宇:這張其實,怎么說呢?我畫的是《云下的世界》,然后這些人看起來像……
萇萇:成都的特警?
熊宇:成都的特警沒有這么酷。
萇萇:我昨天剛看了一個雜志寫他們。
熊宇:成都特警沒有那么酷,穿的這么好。
萇萇:真有的,成都的特警,你可能沒有在街上見過,但他們的裝備進步神速超出我們的想象。
熊宇:有這么酷嗎?
萇萇:他們戴的帽子和你畫的幾乎一模一樣,也有女的。
熊宇:沒見過。其實我畫的還不是完全按照你說的警察的來畫的,我想讓他的服飾說明弱一些,至多可以說他們是像警察的一些人。
萇萇:在你這張畫里,他們圍著中間這個像天使一樣的人,天使看上去很弱勢?
熊宇:對。你可以說這些人在保護他,也可以說這些人想抓住他。
萇萇:我覺得很多年輕藝術(shù)家總喜歡一種模棱兩可的表達,表達的太曖昧,這種不置可否的態(tài)度,有時令人覺得很不過癮。而且你不能埋怨觀眾對你有這種期待,因為你這次畫的不是出世,而是入世,甚至會讓人覺得創(chuàng)作者正在一個左右無措的狀態(tài)。
熊宇:70后的整個社會生活是一個比較平的狀態(tài),我現(xiàn)在的畫面還比以前清晰了呢。因為開始有了職業(yè),介入一些事情,所以態(tài)度會比以前明顯很多。我畢業(yè)的時候,老師也跟我說,應(yīng)該畫的更狠一點,或者是應(yīng)該畫的更有效果,但就是不愿意畫,因為那時你會覺得,你這么畫是假的。
萇萇:其實我這么問你的時候,我對自己的問題也是懷疑的,或者說,藝術(shù)不應(yīng)該執(zhí)著于有或非有的狀態(tài)。
熊宇:瞧,你自己也是模棱兩可的。
萇萇:70后真是無可救藥了。
熊宇:我不這么想。人是慢慢變化的,比如說你現(xiàn)在有小孩了,你有親人去世,或者說你又在社會上擔任了什么職務(wù),慢慢的你的態(tài)度會越來越明顯。當你40歲的時候,整個就會有很多的東西出來。這是我以前看老栗的《重要的不是藝術(shù)》那本書感受到的。他前面的文章寫的很學術(shù),還有國畫、筆墨的內(nèi)容,那個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他態(tài)度不明顯,一直在討論技術(shù)層面的問題。他真正表明態(tài)度是在《重要的不是藝術(shù)》那篇文章。這個東西是不是藝術(shù)不重要,重要的是思想的解放,它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發(fā)生的。他前面有可能有十多年的時間都在積淀,所以我當時就想創(chuàng)作也是這樣,你可能按照你自己的興趣,一個主題,一個主題的做,有可能不是你最想說的,但是當你人生的閱歷達到一定的程度的時候,某一天你可能做一個很小的展覽,而別人都覺得你把所有話都說清楚了。
萇萇:你不同主題的背后有沒有一個銜接點?
熊宇:當然,不同主題的背后更多的是對人的狀態(tài)的關(guān)注。最早展覽《安靜的流逝》是比較直接的,表達一種個人的狀態(tài),感覺的東西很多,不過并不確定。《塔羅》的時候,有一定的態(tài)度了,但也是一個概念很大很寬泛的創(chuàng)作。這次展覽就更明確了一點兒,就是人承擔了一種社會責任后的感覺。
萇萇:你剛才說,《塔羅》之后,你有了很多很多方向,都是怎樣的呢?
熊宇:剛才說做空間的延展是我的一個探索。它給人感覺怎么樣不是我最想表達的問題。我前一段時間,一直在想這個主題,就是像大煉鋼鐵那種感覺。對我來說,大煉鋼鐵非常理想主義化,雖然大家可能覺得很失敗或者怎么樣。我想重新通過貼墻這種方式來認識這個問題,表達我眼里的一個理想主義,其實我想用整個空間來完成那種感覺。我最近想做一個巨大的投影,剛剛把技術(shù)層面的問題解決掉,但是租機器一天要10萬,更麻煩的是在城市做還要申報。我還做了一個頭盔的作品,就是電焊工的面具,其實很多面具是沒有保護性的。他天天看那個電焊,表面上感覺他是沒事,把光給遮住了,但其實是對視線是有影響的。這種物品有又保護又傷害的兩面性。我現(xiàn)在還在想做物品中的人的靈魂,比如這個杯子你每天都用,用了十年,你會覺得這個杯子是很重要的一個器物,上面有你的氣息,我試圖把這種感覺表現(xiàn)出來。但你不可能把畫像畫上面,現(xiàn)在還處于迷盲階段,不知道怎么具體去做。
熊宇 房間 布上油畫 100×80cm 2009
身為美術(shù)館館長
萇萇:做美術(shù)館館長給了你什么樣的體會?
熊宇:現(xiàn)在很多媒體關(guān)注美術(shù)館的發(fā)展,這是好事。我們在成都做美術(shù)館其實做的很艱難。都是志愿者,沒有工資,我和我手下的學生全是志愿者,大家全都憑著一股熱情在做事,缺乏經(jīng)濟的支持。中國的美術(shù)館往往是這樣,他覺得修好這個空間以后,事兒就完了。他不會想后續(xù)的事情,叫你去管,然后你跟他要錢,他覺得,這怎么還要花錢啊。
萇萇:想過不做美術(shù)館館長嗎?
熊宇:有的時候得到一個責任,是被裹挾進去的。我最早想的是培養(yǎng)學生的能力,而且可以有個更好的學術(shù)環(huán)境。你這么想很簡單,但后來發(fā)現(xiàn)要往里面投入更多的東西。一開始只有我和兩個學生志愿者,現(xiàn)在很多學生加入進來,它變得越來越大。而且每個人看到你,就覺得你是他們的核心。你如果有一天情緒很低落,他們也會覺得不知道該怎么辦。而且學生又很有激情,他們會長大,長大以后,會想做更多有意思的事,這個責任心會更多,就是一個循環(huán)。所以我現(xiàn)在就想,如果你有好想法,但沒準備好去扛下來,你就不要告訴別人。只要告訴別人,你就得實踐自己的話,就變成身不由己了。
萇萇:然后你還擔任油畫系講師?
熊宇:相對來說現(xiàn)在我在教學上花的精力要少一點,美術(shù)館那邊要重一點,我更看重用美術(shù)館來鍛煉學生。美術(shù)館的活動可以輻射到更多的人,比如我們美術(shù)館現(xiàn)在志愿者都是來自不同專業(yè)的,有的甚至不是學藝術(shù)的。
萇萇:這么多身份,忙的過來嗎?
熊宇:我現(xiàn)在覺得執(zhí)行很重要。特別是一個藝術(shù)家具有綜合性身份的時候,執(zhí)行能力特別重要。我的學生有的跟了我?guī)啄?,從本科到研究生,很多已?jīng)走上正軌。比如我的學生有的能獨立的執(zhí)行展覽,現(xiàn)在基本上一般的展覽我不用管,直接告訴他,你處理這個事情,他就全權(quán)搞定。我今年雖然做了很多作品,但是實際上反而畫畫更純粹,因為很多事不用你自己跑了,團隊就能幫你處理很多的事,你有更多時間思考你的繪畫,這也是經(jīng)過好幾年的磨合,才達到這樣的效果。
【編輯:虹汐】